第287節
“豫章王有問鼎之志,說是結盟,其實也不過要將揚州收入囊中,與陳王無異?!?/br> “如此,”公子道,“未知以令尊之意,屬意何方?” “我前番說過,趙王、濟北王等皆有結盟之意?!标戵诺?,“此外,大長公主和淮陰侯亦曾遣使密談?!?/br> 聽到大長公主的名號,我不由地愣了一下。 公子的臉上亦閃過一絲訝色。 此事想一想,其實也不足為奇?;该C和大長公主如今占著譙郡,且與豫兗青徐諸多王侯交好,盤踞一方。而淮陰侯則更是早在東平王時就占了長安,至今堅稱廣陵王才是正統。但凡想要爭奪天下的人,都不會繞開揚州,他們來打陸氏的主意,那是再自然不過。 “如此?!惫拥?,“伯載這般坦誠,想來就算我執意要去見陳王,也難行半步?!?/br> 陸笈毫無愧色,在席上一禮:“此舉亦是無奈,還請元初見諒。不過元初放心,陸氏絕非無信無義之輩,元初在揚州必無安危之虞,食宿用物,也必不敢虧待?!?/br> 公子亦全無慍色,看著陸笈,不緊不慢:“如此,有勞府上?!?/br> 揚州城是整個揚州的州府所在,陳王也在城中。 這里大約是天下最大的水港,江上舟船云集如織,岸上也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無論北方還是海鹽和錢唐的渡口碼頭,皆不及此地繁盛。 公子也是第一次來揚州,望著外面的景致,神色好奇。 還未靠近揚州之時,我和公子以及一眾隨從就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兩船隨即分離,虞氏的大船遠遠開走,眺望而去,能見到它??康臅r候,來迎接的車馬仆人如過年一般熱鬧。 而我們的船則混跡在尋??痛洿?,就近靠了岸。 按照先前商議,柏隆留下幾個精干好手給公子充任護衛,自己則帶著剩下的人回海鹽。 “大將軍,”他有些猶豫,道,“還是我等一并留下,遇事也好照應?!?/br> 公子道:“不必。海鹽亦甚為緊要,且你是縣長,不可離開太久。鹽場之事,須得抓緊,揚州局勢恐怕不久就要大變,你還須小心應對?!?/br> 柏隆道:“大將軍放心,我定當穩妥處置?!?/br> 公子頷首,又交代一番,兩相別過。 揚州并非閉塞之地,如往常一般,為了防止有人認出公子,須得喬裝一番,我和他都換上了一身尋常的布衣。當地平民有戴笠之風,我給公子戴上一頂竹笠,壓低了把臉遮住,走下船去。 岸上,陸笈派來的人已經在等候。幾輛馬車停在路邊,并不引人注目,但旁邊守著好些身形壯實的隨從。一位陸笈貼身侍從過來,行了禮,引我們登車。 馬車一路轔轔而行,卻不進城,徑自往郊外而去,半個時辰之后,馳入一處田莊之中。 我和公子從車上下來,只見周圍屋舍林園修筑得頗為講究,一看便知是陸氏的別業。我們安頓的地方是一處單獨的院落,顯然是專門招待貴客所用,雕梁畫棟,家具精致,還帶有一片江南風味的花園魚池。 不過雖然風景絕好,四周的高墻卻修得嚴實,將我們和幾個衛士都圈在了里面。往墻外望去,時而隱約可見巡邏把風的家仆,猶如軟禁。 公子對賞景無多大興趣,四下里望了望,道:“不知我等要在此處等候多久?!?/br> 我說:“或許明日他就會來?!?/br> “哦?”公子微微揚眉,笑了笑,“但愿如此?!?/br> 在來到揚州之前,我和公子細細分析過當下之勢。 如陸笈所言,以陸氏為首的揚州三姓早有倒陳王之意,布局已定,只是事后去向還未決定,故遲遲未動手。由此可見,比陳王更為亟待解決的,是揚州的出路。 陸氏家大業大,自然也有難念的經。從前在雒陽的時候,我就在府里仆婢們茶余飯后的議論里聽過不少陸氏的爛帳。 陸氏如今當家的,是陸笈的父親陸融。不過陸氏分支眾多,也不是人人都那么聽話,其中最不讓陸融省心的,便是豫章王后的兄長陸班。 陸班與陸融是同祖父的族親,其父陸恭,是庶出的長子。當年高祖皇帝開疆拓土之時,陸恭全力追隨,頗受高祖賞識。雖后來陸恭因傷病回鄉,但高祖給他封了個東安鄉侯,還將他的女兒賜婚給了豫章王。雖然本朝吝嗇,鄉侯的爵位并無實際封地,但在揚州這樣的地方,足以撐起大門面。除此之外,陸恭的幾個兒子也都出仕為官,在揚州人多處要職。而在朝中,陸班一系的人脈比陸融更廣,雒陽人提起揚州陸氏,想到的也多不是陸融這一支的人。 有這般底氣,陸班在族中自然挺直了腰桿,處置事務時,時常與陸融不對付?;搓幒罘蛉藯钍系哪讣揖驮趽P州,我聽她身邊服侍的人說過陸班陸融不睦之事,還提到過,豫章王因為王后的緣故,也總是與陸班來往更熱絡,讓陸融頗是不滿。 不過這些事,也就是近處的人才能知道,而在外人眼里,陸氏仍是和諧治家的楷模。畢竟陳王為掌控揚州,凡陸氏子弟皆受其排擠打壓,一視同仁。為對付他,陸融和陸班只得暫且放下積怨,兄友弟恭。 第273章 密詔(上) 陸笈雖未明說將來的打算, 但他將陸氏內部的分歧之處透露給公子,用意已是相當明顯。公子前番的一番說辭顯然已經將陸笈打動,但最終做決定的是陸融,公子到揚州要說服的就是他。 除掉陳王之后,揚州若與豫章王結盟,陸融自然要擔心豫章王親近陸班,以致自己出人出錢, 地位卻還不如現在。故而將來揚州何去何從的分歧根本, 并非豫章王、秦王或那些中原諸侯誰人更強大, 而在于陸氏兩支之爭。所謂結盟, 亦不過討價還價,只要公子開的價錢更有利于陸融,那么將揚州拉過來就并非難事。 “可惜我等來之前不曾預知這許多關節?!惫訃@了口氣,“哪怕帶有一紙詔書,名正言順, 行事也可便捷許多?!?/br> 我說:“皇帝那玉璽也不知道藏去了何處,你就算能預知這些事,他恐怕也給不了你詔書?!?/br> 公子頷首:“也是?!?/br> 我思索片刻, 又道:“不過你說得對,我等若有詔書, 確可方便許多?!?/br> 公子看著我,微微揚眉:“你何意?” 我望望外頭的天色,伸了伸懶腰,笑道:“當下天色還早, 興許往揚州城一趟還來得及?!?/br> 陸氏比我想象中的沉得住氣,過了一日之后,才有人到莊園里來。 不過出乎我的意料,來的人并非只有陸笈,還有陸融。 陸融五十多歲的模樣,面白而紅潤,體型肥胖,一看便知素日過得講究。父子二人皆身著便袍,仿佛到田莊里來游玩打獵。 見禮之后,陸融看著公子,笑容和氣:“伯載實不經事,我今日才知曉元初來揚州之事,未曾遠迎,多有失禮,元初莫怪?!?/br> 公子亦微笑:“陸公庶務繁忙,晚輩多有叨擾?!?/br> 陸融看著他,感慨道:“我聞元初之名久矣。當年伯載從雒陽歸來,每提及元初,皆贊不絕口,今日得見,果不虛言?!?/br> 公子道:“陸公過譽?!?/br> 陸融又寒暄一番,與公子在堂上坐下。 家人將食物奉上,陸融和藹地招呼公子飲茶,還將案上的揚州名點一一介紹,不厭其煩。末了,又向公子問起桓肅和大長公主的近況,以及淮陰侯夫婦的情形。 “中原罹亂,我等在揚州每每聞得戰事,皆倍感憂心?!标懭谕葱募彩?,嘆口氣,“淮陰侯夫人乃我表親,她母親臥病在床,家人皆不敢教她知曉中原之事。數日前我去探望時,她還向我問起,緣何雒陽久不曾來書信,我亦只得搪塞過去。高祖平定天下不過數十年,戰亂又起,天下無論士庶皆不堪其禍,只盼早日了斷才是?!?/br> 聽得這話,我不由地與公子對視一眼。 “陸公所言甚是?!惫拥?,“晚輩到揚州而來,便是要為此事盡心?!?/br> 陸融頷首,笑了笑。 “元初來揚州之意,伯載已告知與我。想來陸氏的打算,元初亦已知曉?!?/br> 公子道:“正是?!?/br> “元初見陳王之事,恐不可行,未知元初打算如何與秦王交代?” 公子淡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匡扶社稷,領揚州歸服之人,皆為忠良?!?/br> 陸融道:“不瞞元初,這些話,不久前也有人說過?!?/br> “哦?”公子道,“何人?” “豫章王?!标懭诘?,“豫章王亦天潢貴胄,皇室重臣,有志匡扶天下。且豫章王與陸氏乃姻親,揚州與豫章國相鄰,更為親近?!?/br> 這話鬼扯得毫不掩飾,若真是如此,豫章王早已經除掉陳王進了揚州,我和公子現在也不會坐在這里。 不過陸融果然比陸笈老道,只提秦王豫章王,絕口不提皇帝。公子此時無法拿出皇帝活著且就在涼州的證據,就算想拿忠義來架他也無處下手。 公子不以為忤,道:“豫章王亦忠良之臣,深明大義,若聞得圣上之事,必欣然歸服?!?/br> 陸融道:“雖如此,可圣上未曾親臨揚州,只怕難除疑慮?!?/br> 公子道:“趙王等皆心懷不軌之人,當初涼州和遼東備戰未全,為保圣駕無虞,故暫且秘而不宣。當今中原戰事日緊,涼州和遼東不久便會發兵討逆,在此之前,必以圣諭詔告天下。至于揚州,我離開之前,圣上亦曾提及府上?!?/br> “哦?”陸融道,“不知圣上有何詔諭?” 公子道:“陳王一向倨傲,自文皇帝晏駕,雒陽動蕩,朝廷每詔陳王出力,陳王皆諸多推脫。如前番先帝親征冀州平叛,令揚州輸送糧草,陳王一再拖延,以致先帝震怒,下詔訓斥。故圣上慮及于此,亦恐其有不臣之心。晚輩來揚州之前,圣上曾面諭二策,以為應對。若陳王歸服,仍為揚州都督諸軍事,鎮守江南,策應王師平定中原。若陳王不愿歸服,則誅殺叛逆,收復揚州。陸氏自高祖以來,對朝廷忠心不二,可委以重任,托以討逆之事?!?/br> 說罷,他看著陸融:“我聞揚州刺史王遜年老體衰,多次辭任,朝廷苦于無上佳人選,一直不曾回應。揚州當下之勢,非果敢有謀之人不可擔當,以圣上之意,陸公最為適合?!?/br> 陸融的神色果然觸動,旁邊的陸笈亦頗是吃驚。 “這……”陸融看著公子,眼睛里的精光閃爍不定,堆起笑容,“老叟一介庸才,怎敢擔此大任?!?/br> 公子微笑:“此乃圣意,陸公莫過謙才是?!?/br> 陸融嘆道:“我當年蒙召入宮拜見文皇帝,那是圣上還是皇太孫,不想多年過去,圣上還記得?!?/br> “圣上自幼聰穎,博聞強識,陸公乃揚州望族之首,圣上又怎會忽視?” 我坐在一旁看著,喝一口茶。 這么好的價錢,陸融不答應才怪。 一州的都督和刺史,各掌軍政,為防止各州官長與地方勾結,擁兵自重,此二職向來必不以本州人士擔任。故而公子提出讓他來當揚州刺史,乃是史無前例之事。我若是陸融,此刻必是在瘋狂許愿皇帝還活著的事是真的。 當然,皇帝和秦王都不曾許諾過讓陸融來做揚州刺史,這些都是我教公子說的。公子對假傳圣諭這樣的事十分抵觸,但情勢比人強,這是說服陸融最便捷的路子,公子也想不出比這更好的主意,只得找我說的做。 此法效用確實明顯,陸融看上去神情大悅。 他又是謝恩又是感慨了一番,話鋒卻是一轉:“如此,還有一事,頗為緊要?!?/br> “何事?”公子問。 “陳王乃揚州都督,不知圣上屬意何人接任?” 我心里冷笑,陸融果真是個油頭,得隴望蜀,公子給他許了個揚州刺史仍不滿足,居然還想打揚州都督的算盤。 公子道:“揚州都督統管水陸兵馬,人選之事,圣上亦已有考慮。說來,陸公和伯載對此人也頗為熟悉?!?/br> 陸融和陸笈皆露出訝色,陸融即刻問:“何人?” “沈沖沈逸之?!惫拥?,“他當下也在涼州,護衛圣駕?!?/br> 陸融沉吟,少頃,微笑撫須:“圣上英明?!?/br> 說罷,他忽而看向我,仿佛現在才發現公子身邊站著一個活人。 “這位可就是當年名震雒陽的云霓生?”他說。 “正是?!蔽倚辛藗€禮,“幸會陸公?!?/br> 陸融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片刻,轉頭對公子道:“元初不愧當世俊杰,身邊亦能人輩出?!?/br> 公子道:“陸公過譽?!?/br>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公子和陸融將動手的細節大致敲定了下來。 如陸笈先前所言,陸氏早已著手準備對付秦王。陳王雖然將揚州諸多軍政要職換上了自己人,但畢竟經營未久,根基不深。無論都督府還是刺史府,大多的士吏皆為陸氏等三家所掌控。就連陳王經營得最用心的揚州諸軍亦然,雖陳王的人不遺余力占據上層,但眾多出身揚州的低階官長比起來,數目微不足道。且軍中長期受陳王黨羽勾心斗角所累,積怨已深,籠絡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至于沈沖接任揚州都督之事,陸融這般痛快答應,亦有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