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出來之前,我照例在里面穿了一層便于行走的玄衣。脫下外面的衣裳,我團起來藏好,又用一塊玄色巾帕遮住臉,收拾妥當之后,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那些軍士雖然把守甚嚴,但也并非沒有破綻。院子一角的墻外有一棵大樹,枝葉茂密,夜色的遮蔽下,可為屏障。 我潛到樹下,順著樹干攀上墻頭,輕松翻下。 這些軍士雖作出如臨大敵之態,但顯然沒有人覺得這里三層外三層的防備之中,仍然能有人鉆進來,故而他們守衛之重都在前方,小院的后面卻無人來看。我藏身在一叢花木后面,等了一會,覺得無礙了,悄然走出去。 客舍的小院,屋舍不會多。沈欽毫無疑問就在主室里,窗戶上透著光,還隱約可聽得有人說話。 我靠近一扇窗戶,那里半開著,里面的說話聲可聽得清晰。 “……這海鹽果真是個小地方?!敝宦犚粋€滿是抱怨的聲音道,“看看這些菜色,不是魚就是蝦蟹,連山珍也沒有?!?/br> 我借著燈光往里面看去,只見一個中年人穿著常服坐在案前,正用箸挑著食盒里的菜,似乎不太高興。他面龐肥圓,一看就是養尊處優之態。那眉眼與沈延有些相似之處,想來就是沈欽。 這時,門上忽而傳來輕叩,有人道,“君侯?!?/br> 沈欽應了聲,門打開,是個屬吏打扮的人。我怕被發覺,重新縮回窗邊,只豎起耳朵細聽。 “君侯,”那人道,“查問的人回來了。昨日那些匪徒落下的刀,正是出自海鹽縣府?!?/br> 沈欽聽到這話,登時怒起。 “好個侯鉅!竟敢謀害朝廷大臣!”他似乎拍案而起,碗筷震得一響,“這是謀逆犯上!” 我聽著這話,放下心來。郭家兄弟的這場佯襲干得不錯,如我所言,該留下的都留下了,沒有被逮著。 “君侯息怒?!边@時,一個聲音倏而響起,不緊不慢,“此事還須再細查,君侯須沉住氣?!?/br> 我震驚不已。 并非因為說話的人就挨著窗口坐著,離我很近,而是那聲音熟悉非常。 “還有甚可查?”沈欽道,“物證確鑿,我今夜就將侯鉅捉來,看他認是不認!” “雖有物證,卻無人證。且不說那些匪徒行跡可疑,便真是侯鉅做下,其動機何在?” “自是畏罪?!鄙驓J“哼”一聲,“這侯鉅果然如傳聞所言,手上不干不凈,如今唯恐我將其治罪,先下毒手?!?/br> “便是如此,君侯也須找出憑據?!?/br> “哦?”沈欽似乎聽出了味來,聲音緩下,“子泉有何良策?” 第131章 寒食(上) 我有些心神恍惚。 我沒有想到, 在這個地方會碰到桓瓖。 心中又是驚詫又是狐疑。他來這里做什么?難道…… 念頭出來,我立刻覺得不可能。這三年來, 我一直小心翼翼,連曹叔和曹麟他們都沒有能夠找到我, 更不要提別人。至于公子,他如果要找我, 那么他定然會親自來,而不是借桓瓖之手。 我心中不定,原本想來看看沈欽便去干正事,如今那事跟桓瓖比起來, 卻是無足輕重了。我只得繼續待在窗下, 摒心靜氣地聽下去。 桓瓖道:“侯鉅在海鹽經營多年, 積累甚巨。凡有業者,必有賬冊記錄出入,侯鉅必也不例外?!?/br> “賬冊?”沈欽嘆口氣, 道,“這侯鉅當真jian猾, 別處的污吏,我等未到之時已得密報,順藤摸瓜一查便有。這侯鉅卻是小心,至今不曾露一點馬腳。只怕我等要找他的賬冊也是艱難, 總不能無憑無據便去他府邸中強搜?!?/br> “賬冊不過最便捷之法, 能找到最好, 若無頭緒, 亦不必局限于此?!被腑嵉?,“侯鉅比別人精明,君侯切不可cao之過急。查驗那證物之事,我嚴令手下不得聲張,侯鉅定然還不知曉。君侯不若暫且在這海鹽城中住下,示以善意,心平氣和與之周旋,待其放下戒心之后,定然會露出破綻?!?/br> 沈欽聽了這話,似乎有了主意,道:“如此也好?!闭f著,他感慨道,“不想這區區海鹽,竟是如此棘手。還是圣上圣明,若非圣上派子泉領兵隨行,只怕我已喪命于宵小之手?!?/br> 桓瓖謙道:“君侯過譽,此乃在下分內之事?!?/br> 沈欽這話有幾分怨氣在,我聽著,卻覺得心安定了一些。離開雒陽之后,我一直打聽著朝中的動靜,知道三年前的宮變之后,桓瓖亦受了重用。去年左衛將軍桓遷因病退下,皇帝便將桓瓖拔擢,繼任此職。左衛將軍乃是禁衛要職,執掌精銳,非皇帝信任之人不可任。 皇帝竟將桓瓖派來護送沈欽,自然可見此事要緊,且難免危險。 沈欽道:“圣上心急,我亦是知曉。近來我每每躺下,總憶起圣上臥病之態,夙夜難眠?!闭f著,他壓低聲音,“在嘉興臨行時,我接到京中來信,說圣上又……” 那聲音太低,我聽不清。 只聽沈欽又重重嘆了一聲:“此番我等出來,若不早些回去,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圣上一面?!?/br> 桓瓖道:“圣上乃天子,有上天護佑,君侯莫太過擔心才是?!?/br> “話雖如此,我豈可不擔心?!鄙驓J道,“太子尚年輕,且性情寬厚。如今太后不在了,圣上若再撒手,太子可如何是好?日后你我只怕擔子不輕,還須勠力盡心才是?!?/br> 這話雖憂慮,卻頗為語重心長,仿佛在展望鴻圖遠景。 桓瓖道:“君侯此言甚是,晚輩銘記?!?/br> 我還想再多聽些,這時,不遠處有些動靜,仿佛是有人往屋后來了。這院子甚小,沒有萬無一失的藏身之處。雖然不甘心,我也只好避開,在那些人來到之前,悄然返回。 回到那空客舍之后,我沒有將衣裳換上,而是沉下心來,將方才聽到的事梳理了一番。 沈欽和桓瓖二人的言語,最要緊的部分,自是他們提到了皇帝的身體。 其實,皇帝能活到現在,我一直覺得著實不易。當年在太極宮,蔡允元與我透露過,他那藥可吊命而不可延壽,雖然能讓皇帝一時恢復康健之態,卻乃是以耗損元氣為代價。服用之后如烈火澆油,薪柴越少,燃盡越快?;实劭祻椭?,蔡允元當上了太醫令,這兩年來定然是費盡了心思。但看來現在已經到了連蔡允元也無能為力的時候。 當今的太子是當年的城陽王,沈貴妃的兒子。將來他成為新帝,沈氏作為外戚,風光可想而見。沈欽如今能在桓瓖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亦是因得于此。 至于桓瓖說,要沈欽心平氣和地在海鹽住久些,好尋出侯鉅的馬腳……這想法固然是正道,但我當然不能讓他如愿。 我原來的思路甚是簡單。沈欽既然先前在別處辦了些人,那么來海鹽,必也是抱著找茬的心來的。不過侯鉅這人既然能安然在海鹽待了許多年,那也是有幾分本事的,為防止沈欽能耐不夠被侯鉅糊弄過去,我便須得自己加點料。 楊氏兄弟佯裝打劫時落下的那刀,自是我夜里潛入縣府偷的。除此之外,我還打算今夜就在這聚賢居放一把火,讓沈欽打心底坐實侯鉅的謀害之心,然后將他拿下。此法的好處在于簡便而安穩,我起個頭,讓沈欽慢慢去做。反正就算萬一讓他見到了我,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而桓瓖出現,則大不一樣。 桓瓖雖是個紈绔,卻絕非蠢貨。他決意要查侯鉅,便定然會查到那天夜里張郅去萬安館搜捕私鹽販的事,那么一來,我便難保要跟他打上交道。我絕對不可在他面前露臉,所以,我不僅不能讓他們在海鹽久留,還必須在桓瓖查到萬安館之前,把此事了解。想來想去,既然沈欽急著想回雒陽,那么最穩妥的方法,便是辛苦辛苦侯鉅速速把事情都敗露出來,好讓他們結案滾蛋,皆大歡喜。 思索一番之后,我不再停留,帶上那身粗布衣裳,借著夜色,翻墻遁出聚賢居。 桓瓖說得沒有錯,凡有產業者,必有出入賬目。侯鉅這樣的人也不例外。他作jian犯科無非是為了斂財,若無賬目,他便無法掌握資財之數,故而必有一本記錄往來的賬冊。 如今雖風頭正緊,然而沈欽剛到海鹽,據方才桓瓖所言,沈欽應當未曾對侯鉅展露出手段。人皆有僥幸之心,侯鉅就算警惕,定然也是相機而動,不會馬上將賬冊銷毀。故而我既然要幫桓瓖一把,重中之重也就在這賬冊上。 至于那賬冊的下落也并不難猜,定然就在侯鉅的手上。侯鉅疑心頗重,這樣重要的物什,交給什么人保管都不如自己拿著才安心。 于是,我離開聚賢居之后,徑自往縣府而去。 縣府在海鹽城南,占地頗為寬敞。它分為兩半,前面是官署,后面則是縣長的府邸。 夜里,官署大門緊閉,我徑自繞到后面,翻墻而入。 時值人定,宅院中甚是安靜,沒有什么人走動。 這個地方我來過兩回。侯鉅是個懼內的人,海鹽縣城的人都知道,如果要討好縣長,那么就要先討好他的夫人何氏。而我一個從外地來海鹽做生意的婦人,想要長久,破點財與縣府走走關系還是必要的。于是每年臨近年節的時候,我都要到這縣府中來一趟,給何氏送幾匹時興的衣料。只不過何氏未必知道我,因為除了虞家之外,但凡要在海鹽縣做些生意的人,無人不須孝敬。何氏一個官家貴婦,自然不會什么人都見。于是我每次來,出面接收的都是府中的管事,堂而皇之地拿著一本冊子,來一個勾一個,誰沒送禮一目了然。 我并不白來,兩次之后,這府邸中何處有什么屋舍,已經摸得清楚。畢竟對于我這樣的人來說,偷雞摸狗的勾當乃立身之本,無論在何處,官府這樣的寶地都萬萬不可錯過。 如今,果然還是用上了。 我先去了一趟庖廚。那里沒有一個人影,片刻之后,我做完了事,順著墻根,又奔往侯鉅夫婦的院子而去。 才接近,突然,我聽得一陣狗的狂吠聲。循著看去,忽而見一點燈籠光在回廊的另一頭閃現。心道不好,我即刻躲到附近的樹叢里,順手從懷中掏出幾粒小丸,拋出去。 沒多久,幾個仆人牽著兩條狗追了過來。接著燈籠光,只見那是兩條體型肥大的獵犬。它們顯然是嗅到了我的味道,徑自朝樹叢中沖來,沒多久,卻在幾步開完止步。它們低頭在草叢中翻找著什么,舔著嘴,未幾,倏而發出低低的嗚咽聲,打起了噴嚏來。 “出了何事?”一個仆人疑惑地說,低頭查看。 那兩只狗卻仍然打著噴嚏,頭一甩一甩,像是被什么嗆住。 “嘖,什么也沒有?!绷硪蝗怂奶幙戳丝?,道,“這院子里黃鼠狼多得很,定然又是聞到了那些畜生的味道,將我等拖了來?!?/br> 有人打個哈欠,抱怨道:“主公也真是,近來總這般疑神疑鬼,海鹽縣城中誰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偷他……” “少說兩句?!迸匀藢⑺驍嗟?。 眾人嘀嘀咕咕,沒多久,牽著兩條仍然打著噴嚏的狗走開了。 待他們走遠,我從樹叢里出來。方才那些小丸乃是專門用來對付獵犬的,其中有麻痹之物,只要舔上一點,便可教獵犬嗅覺失靈。不過從此事上看,侯鉅這院子里連獵犬都用上了,想來必有鬼怪。 我沿著墻根往前摸索,沒多久,到了主屋臥室的后窗下。 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人聲,一男一女,似乎正是侯鉅和何氏。 “……連個寒食都過不好,那司鹽校尉到底何時走?”我湊近窗子,只聽何氏道語帶埋怨,“不就是個司鹽校尉,前面也不是不曾來過,也未見你怕成這般?!?/br> “你知道什么?!焙钼牭?,“錢唐那邊的幾人是怎么倒霉的?不可掉以輕心?!?/br> 何氏道:“便是再大的官,豈有打點不得的?定然是他們不曾好好孝敬?!?/br> “孝敬?”侯鉅冷笑,“你可知那沈欽是什么人?皇親國戚,圣上的表兄弟,太子的舅父。將來沈氏當權,半個天下都是沈氏的,你拿什么孝敬?” 何氏不耐煩道:“好了好了,這般大聲做甚……” 侯鉅又嘀咕了兩句,還待再說下去,突然,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 “……失火了!庖廚失火了!” 二人的話倏而打斷。 我則放下心來,成了。 第132章 寒食(下) 庖廚的方向, 濃煙滾滾,夜里, 屋頂上的火光尤為顯眼,估計整個海鹽縣城都能望見。 我為了保證這勢頭, □□下得十分足,恐怕就算這府上的人都一起去救火, 也要忙碌上好一陣子。 此舉用意有二,其中之一,乃是把侯鉅夫婦引開,讓我好好地搜一搜這房子。 但侯鉅沒有如我所愿。管事來稟報火情之后, 何氏坐不住, 要侯鉅跟她去看一看。侯鉅本也是這般想, 我已經聽到了腳步聲往門外而去,不久,卻又停住。 “你去看看便是, 我留在此處?!焙钼牭?。 何氏埋怨了兩句,隨即走開。 我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隨即又更有了信心。連家中失火也不能讓他離開,這屋子里果然有名堂無疑。我想了想,覺得自己也不必費力去搜了,讓侯鉅自己將那物什帶出來看看更合適。 聚賢居距離官署不算遠, 那里面的人不到一刻便可趕過來。 宅里的人大多被火情吸引了去, 這個地方就更不會有人來巡視了。我不再藏著, 從懷里掏出裝□□的小瓶子, 在主屋四周設好了點火之處,又不緊不慢地拿出火石,打火點上。 雖是春夏之交,但最近幾日不曾下雨,物燥易燃。這屋子乃是木構,火苗很快從廊下蔓延而起,舔上窗臺。侯鉅坐在屋子里,對外頭燒起的火渾然不覺。首先發現的,是來向侯鉅稟報火情的仆人。只聽他驚慌失措地大喊:“主公!屋子著火了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