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
“秦王?” 老金又搖頭:“不對?!?/br> 眾人露出疑惑之色,片刻,有人道:“總不會是梁王?” 老金嘆了口氣,道:“諸位,可聽說過桓皙桓公子?” 眾人皆詫異。 我亦是一愣。 小鶯卻興奮起來,跑出去,扒在人群邊上仔細聽。 “桓公子誰人不知,天子的親外甥,雒陽首屈一指的名士?!迸_下的人道。 “老金,為何是桓公子?”另有人又問。 老金捋了捋胡子,道:“諸位可知,天子臥病之時,是誰護衛在天子身旁?正是桓公子?!?/br> 此事確實沒有多少人知道,聽眾們皆又露出訝色。 老金道:“諸位但看,這三年來,圣上最倚重的人是誰?并非豫章王也并非秦王,正是桓公子。他自幼名揚天下,自是不在話下,三年前,桓公子未及弱冠之齡入仕,頻頻立功加官,一年之內,由議郎升為散騎常侍,已是前無古人。前年七月,北地馬蘭羌反,桓公子為車騎將軍,在馮翊將叛黨擊潰,俘獲首領及以下萬余人;去年五月,匈奴郝孜反,圣上又以桓常侍為征北大將軍,率八萬兵馬將郝孜部一路逐出,在大漠中斬獲郝孜首級。如今,桓公子已經官拜侍中,封北??す?,食邑萬戶?!?/br> 眾人皆咋舌。 一人道:“我上回聽說他的時候,他還是散騎常侍,如今竟是位極人臣?!?/br> 旁人亦嘖嘖贊嘆,又一人道:“我記得這位桓公子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這般年輕,古往今來只怕亦屈指可數?!?/br> 我聽著,亦有些怔忡。 其實雒陽那邊的消息,我一直留心打聽著,老金說的這些事,我一直不曾遺漏。公子去征伐的時候,我一度憂心忡忡,甚至想跟去他征戰的地方,以防萬一。但公子總不讓我失望,我走到半路,就聽到了他得勝的消息。而他離開桓府的夙愿,也在他平定了馬蘭羌之后圓滿了。他那時已經從萬壽亭侯封為了宜陽侯,由皇帝賜宅開府,府邸的位置,就在宮城的東邊。 “這桓公子如此年輕有為,想來還真是神仙投世?!币蝗说?。 另一人道:“他那名姓這般斯文,教人聽了總以為是個文弱之士,不想竟是殺伐利落,一鳴驚人?!?/br> 眾人頷首。 老金瞇著眼,笑而搖頭:“他這名姓得來,亦大有來歷?!闭f著,他一臉神秘,“傳說其母滎陽長公主懷他時,乃是懷足了十三個月才生出來。出世之時,長公主夢見龍鳳偕自東而來,在屋頂繞飛三圈而去,滿室金光;又有仙人降臨,為之唱誦。長公主驚醒,這才發現那胎兒已經生下,俊美如玉膚白勝雪,果非凡之相,故名桓皙?!?/br> 眾人了然。 我:“……” “老金,你還不曾說,那桓公子婚娶不曾?”這時,小鶯忍不住道。旁邊的幾個年輕女子都吃吃笑了起來。 “不曾?!崩辖鹫f,“說來可惜,桓公子出生時得了仙人讖言,說不可早婚?!?/br> 女子們面上一喜。 “不過據說圣上早已給他定了親事,要將公主嫁給他?!崩辖鹧a充道。 女子們面面相覷,皆是失落之色。 眾人紛紛頷首。 小鶯沒精打采地走回來,悶悶不樂。 仆婦阿香正在擦拭著臺面,看了看她:“怎么了?” “無事……”小鶯小聲道。 阿香道:“該不是聽得桓公子要娶公主,你不樂意?”說著,她忍俊不禁,用手指點點她的額頭,“桓公子那般人物,就算不娶公主,難道會娶你?” 小鶯瞪起眼,紅著臉嘟噥道:“我又不曾這般說……” “莫多想了?!卑⑾銓⑺脑挻驍?,將手中的盆遞給她,“快去換水來?!?/br> 小鶯撇著嘴角,端著盆走了開去。 我看著小鶯的背影,有些覺得好笑。雖然我一直知道公子名聲在外,但來到這海鹽縣之后,我才發現他果真已是婦孺皆知。無論什么人家的女子,就算是那些窮其一生也沒離家超過方圓三百里的村婦,全然不曾見過什么世面,但說到名門公子之類的時候,卻知道雒陽的桓公子。 老金邊喝著酒邊與人繼續說著那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神神叨叨之事,柜臺不遠處的席上,兩個旅人亦自顧閑聊著話。 一人道:“說到桓公子,我去年在豫州時,聽雒陽那邊的人說起一件事?!边@時,附近的一個人又道,“他們都說,桓公子身邊有一個侍婢。這侍婢是個奇人,有些桓公子當年得過一場病,全賴此人擋災消難,不知是真是假?” “這事我也聽說了。那侍婢似乎頗有能耐,后來死的時候,連秦王都親自派人去桓府吊唁?!?/br> “秦王?”旁人訝道,“那侍婢到底有甚能耐?” “似乎是除了能擋災之外,還很會算命?” “嘖嘖,這些貴人們果然最喜好那些方士異術??赡鞘替驹跤炙懒??” “聽說是落在水里淹死的?!?/br> “嘖嘖……” 那些聲音傳入耳中,我面色平靜,繼續算著賬,眼也不抬。 第123章 萬安館(上) 海鹽畢竟是個小縣城, 雖不像雒陽那樣天黑了就宵禁,但人們也無甚消遣,各家各戶關門落鎖, 白日里喧囂的街道皆沉寂下來。 萬安館里能為客人們提供的消遣也不過是些酒食和行令六博之物。堂上有老錢他們在看著, 我用過晚膳后無事,便照舊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萬安館的客房甚為齊全,最便宜的是通鋪, 十錢一晚;最貴的上房則是獨立的小院, 每晚三百錢。原來的主人不住在客舍內,故而并無主人的住處。我買過來之后,便將最清靜的院子占了自己住, 且如桓府時的方法,將室內一角的地磚底下挖空, 把金子都藏了進去。 經三年前那事可證,此法頗為穩妥。 我在桓府的那張臥榻, 擺設的位置我特地作了記號,只要被人移動過分毫,我定然能夠察覺。那夜我去見公子時,特地留意了臥榻的位置, 仍是我離開時的模樣。也就是說, 徐寬那蠢貨, 并沒有想到地磚下面會有名堂, 看我榻下空空, 就沒有移開來搜。而此法, 既然連徐寬這樣拿我當賊的人都沒有識破,如今我一身清白,自然更可以放心大膽地依樣行事。 我離開雒陽之時,世上知道我還在的人,只有公子、阿洪和老張。因得曹叔、曹麟和老張的關系,他父子二人應當也會知曉,只是三年以來,我并不曾聯絡他們。經過雒陽的那些事,我知道以他們的能耐,就算沒有我,他們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當初我選擇在海鹽開客舍,除了看中這小城安逸,更重要的,乃是此地雖偏僻而消息卻不閉塞。每日到海鹽來的客商絡繹不絕,天南海北,在客舍里,想知道哪里的事都能打聽。我開出比別家更高的條件將老金留在萬安館里,也是出于此想。老金這樣的說書人,談天說地乃是吃飯的行當,平日里最熱衷的就是四處打聽新鮮事。有他在,這客舍的前堂便總是熱鬧的,各路賓客談天說地,無論是雒陽還是荊州、益州、豫州,但凡有了些風吹草動,不出幾日,我就能在這客舍中知曉。 至于淮南的田莊,三年前我離開雒陽的時候,曾托老張給伍祥夫婦帶口信,告訴他們我還活著,以防他們聽到我的死訊之后,生出什么枝節。這三年里,我每年都會回去一兩次,易容作路人的模樣,在田莊附近窺探。伍祥將田莊管理得甚好,宅院和祖父的墓地亦打理得井井有條。我自然還想著回去,只是如今之事,只得在外頭再避上些時日,等待時機。 外面的天色雖然黑了,但我并不像縣城里別的人家那樣早早去準備安寢。 就算已經離開了桓府三年,從前在公子身邊養成的習慣我也不曾改掉。我在案前坐下,照例拿起一本書來翻了翻??山袢赵谇疤寐犃四切┳h論之后,我總覺得心思浮動,無法沉下心來好好看書。 我想了想,大約是因為聽到他們提到了秦王。 三年前的雒陽之變,秦王因護駕有功,受了皇帝獎賞,回遼東時頗為體面。但喜好從蛛絲馬跡中翻找秘辛的人們從來不會閑著,議論得沸沸揚揚。 對于秦王的評價,天下人大致分為兩派。 一是秦王大忠派。其說法是秦王乃千古難遇的神將,帳下奇士能人眾多,早算得雒陽將有大變,且皇帝即將病愈。秦王唯恐皇帝在病愈前慘遭毒手,故而率十萬大軍借海陸潛入,在雒陽大亂時出兵鎮壓,保衛了皇帝周全。 二是秦王大jian派?;实郛敃r臥病不起是天下人盡知的事,秦王見京中亂象,又得知了梁王的計劃,起了從中漁利的心思,于是率領十萬遼東兵自海路而來,攻入雒陽,包圍宮城,打算擁兵自立。若非皇帝及時病愈,只怕如今坐御座的早已換成了他。 持兩派意見的人大致人數相當,水火不容,每每談起此事之時,總免不了爭吵一番。 而我每每聽著這些言語,只覺汗顏。那第二種說法之中,除了長公主背地里干的那些勾當無人知曉,秦王入雒陽的前后之事已是猜得**不離十。 說來冤孽,我如今又是裝死又是遠遁,雖然自信不會再看到他,但每每乍的聽人提起他的名字,仍然還是覺得心中仿佛梗了芥蒂。特別是,時隔三年,今日,我頭一次聽到了當時秦王對我那死訊的反應。 他居然派人去吊唁。 我不禁冷笑。 他為何有此雅興,我不知道,或許是為了試探,也或許是為了顯示愛才之心。不過我那伎倆,既然連公子都要起疑,那么秦王的反應亦可想而知,何況,就在前一夜,我還去了一趟他的營帳里偷東西。我雖然十分盼望他也以為我死了,但對于他那樣的人而言,一旦做了我裝死的假設,那么我裝死的目的也就不難猜了。 我覺得,這大概是他的報復。 我要銷聲匿跡,讓眾人淡忘,他便反其道而行之。秦王那樣一個出手便攪動朝廷風云,甚至將皇帝逼得中風病愈的大人物,卻為區區一個奴婢吊唁。任何人聽到這樣的事,都會詫異,繼而打聽我到底是個什么人。對于我的存在,無論長公主、公子或是別的什么人,大概只會想越不被人注意越好,故而我的事跡被宣揚開來,以至于今天會在這萬安館里被提起,大半是秦王的功勞。 想那些混事做甚,心里一個聲音道。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去想,走出屋子去。 白日里出了些汗,我在浴房里沐浴一番,用巾子裹著濕漉漉的頭發,回到房里。 我在鏡前坐下,小鶯走過來,將我頭上的巾子取下,給我擦頭發。說實話,我不太喜歡被人伺候,也不太喜歡別人碰我的物什。故而小鶯大概是這天下里最閑的侍婢,不用伺候我起居更衣,也不用給我收拾屋子,平日做得最多的就是端茶遞水。阿香她們常說,我這哪里是買了個侍婢,簡直是買了個閨秀。 不過,擦頭發卻是例外。我從小就覺得頭發麻煩,特別是洗頭之后,要慢慢耐心地慢慢擦干,甚是費神。因為我這個脾氣,祖父、曹叔和陶氏都給我擦過頭發。記得當年公子病愈以后,我第一次伺候他洗頭,他就被我折磨得受不了,瞪著我說,如果換了別人,一定早就被他趕走了。我則有恃無恐,一臉無辜地對公子說,公子將奴婢趕走了,誰來給公子擋災呢?于是,公子忍氣吞聲,被我□□了三年。 其實我覺得那也不能叫□□,因為公子在那之后再也沒有說過什么,而看到他皺起眉頭,我也會下手輕柔些。三年過去,他的頭發不但并未因為我伺候不周而變得難看,反而人見人夸。我想,這也應當算是我的功勞。 可惜就算如此,三年后的現在,我對此事仍然沒什么耐心。所以有了小鶯之后,她讓我覺得最值的,就是對付頭發的手藝。便如現在。她力道輕柔,很是舒服。 我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鏡面在燈火的映照下,泛著一層氤氳的光,而里面的人,長長的烏發披下,顯得眉目顧盼,竟似有了幾分柔美。 即便穿起女裝已經有了兩三年,我有時這樣看著自己,仍然覺得新鮮。 有時,我還會想起公子說過的話。 ——你穿女裝也甚好…… 那時,他站在譙郡的田野里,神色認真??僧斘椅覇査遣皇窍胱屛掖┡b,他卻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自是隨我。 而我,現在已經有些后悔。如果能回到那時,我會馬上回去換上女裝,天天穿給他看,他應該會喜歡…… 心中正欷歔,小鶯忽而道:“夫人,你想一直這么獨自一人過下去么?” 我訝然,從鏡子里看了看她。 “何出此言?”我問。 小鶯嘆口氣,道:“也不為何,就是覺得夫人這般年輕,生得又好看,獨自一人太可惜了?!?/br> 這話聽著,我很有幾分受用。不過我不喜歡媒人來打擾,為了不讓周圍的人心存僥幸,對于這樣的話頭,須得口風嚴謹。 “小鶯,”我說,“你想有個主公么?” 小鶯一愣,有些訕訕之色,道:“豈有我想不想之理,此事自是由夫人?!?/br> “你可知原來住在城南的劉寡婦那侍婢阿春?”我問。 小鶯不解地看著我:“知道,去年劉寡婦嫁去了嘉興,她也跟著去了?!?/br> “可知她后來如何了?” 小鶯搖頭。 “她死了?!?/br> 小鶯露出驚詫之色:“怎會死了?” 我說:“那寡婦嫁的是個酒鬼,醉后喜歡打人,阿春就被他打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