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沈沖畢竟在宮中自由出入多年,無人不知道他的來歷,那人也不再多話,招手放行。 慎思宮雖專用作監禁之所,但里面監禁的人都是出身皇家或者與皇家相關的貴胄,宮殿閣樓仍然做得光鮮華麗,看上去,不會有人覺得這是牢獄。 太子妃所處的宮院,就在慎思宮的一角。 開了門之后,只見里面雖不如正經的宮室寬敞舒適,卻也頗為整潔,只不過一應用物皆簡樸許多。 前堂有一只佛龕,太子妃端坐在蒲團上,閉著眼,一動不動,手里攥著一串念珠,蒼白的臉如同石雕。 侍奉她的兩個宮人,都是東宮跟來的,見到沈沖,臉上皆是哀戚之色。 “太子妃昨日不曾用膳,今日也不曾?!逼渲幸蝗诵÷晣@道,“今晨暈厥了一陣,醒來卻又坐到了佛龕前,這般下去,只怕難撐了?!?/br> 沈沖頷首:“我知曉?!逼?,他看向我。 我看了看佛前的太子妃,問宮人:“我等與太子妃說話,太子妃可聽得清?” “聽得清?!睂m人猶豫了一下,道,“只是太子妃甚少理會?!?/br> 我頷首,對沈沖道:“我要為太子妃治病,無關之人,還是退出為好?!?/br> 沈沖頷首,讓仆人將他在榻前放下,又讓宮人們暫且退去。 那兩個宮人面面相覷,一人道:“沈冼馬,我等皆太子妃近侍,如今太子妃不適,我等還是留下為好?!?/br> 沈沖看向我,我搖頭,肅然道:“不可。太子妃此病,乃陰晦過重以致肝氣郁積,若要醫治,須得以陽氣相衡。二位宮人皆女子,留下則室中陰氣過盛,對太子妃不利。且我這醫治之法,傷陰不傷陽,二位一旦靠近十丈之內,恐福澤減損,余生不幸?!?/br> 那兩個宮人聞得此言,神色驚疑不定,片刻,紛紛告退,快步離開。 公子看著我,似笑非笑。 我理會他,轉過頭去,走到太子妃的身旁,坐下。 “太子妃,”我說,“沈冼馬與萬壽亭侯桓皙來探望太子妃?!?/br> 太子妃沒有動靜,仍然閉著眼睛。若非那兩片嘴唇因為念經而微微動著,我會以為她是個死人。 “回去吧?!边^了一會,她開口道。大約是許久不開口,她的聲音像蒙著一層布,悶而沙啞,“妾什么也不求,唯求佛前寧靜?!?/br> 沈沖皺眉,走上前來,向太子妃一禮。 “太子妃這是何苦?!彼f:“就算不愛惜身體,也該為皇太孫想想。太子妃若是去了,皇太孫便是孤苦一人,太子妃如何忍心?臣重創垂危之時,這位良醫曾將臣性命救下,今日臣特地將她請來,太子妃不若一試,或可好轉?!?/br> 太子妃唇角彎了彎,似帶起一絲苦笑。 “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妾入了這深思宮中,便已難逃一死?!彼f,“冼馬請回吧,不必再來?!?/br> 沈沖還要再說,我將他止住。 我看向太子妃,微笑。 “太子妃的病,只怕不在身上?!蔽艺f,“我今日倒是帶了一劑藥來,雖粗鄙了些,但不知是否合太子妃心意?!?/br> 眾人皆露出訝色,看著我將隨身帶的一只布包打開。 太子妃亦將目光掃過來,待得看到布包里的物什,她的神色倏而一動。 那里面是幾張餅,還有一只水囊。 “這是何物?”沈沖忙問。 “自是為太子妃治病之物?!蔽铱粗渝?,道,“太子妃的病,乃在身外?!?/br> 太子妃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復淡漠,看著我,陰晴不定。 如我所料,皇后雖沒有將立即太子妃殺掉,但也并不打算放過她。 侍奉太子妃的兩個宮人,早已被皇后收買。太子妃自進了慎思宮之后,身體日漸虛弱,起初,也以為是思慮過重所致,直到數日前,她聽到了那兩個宮人說的話。三日前,她們以為她睡著了,松懈下來,說起了皇后那邊給的藥見效甚慢,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從這里出去。太子妃這才明白過來,她多日來的飲食都已經被人動過了手腳。 故而太子妃不敢再吃宮人們端來的食物,連水也不敢喝。而那兩個宮人時刻跟在她的身旁,太子妃無法支開,就算有人來探望,她也不得將此事說出。絕望之下,只有等死。 至于我,我倒不是真的有了通天全知的本事,而是按沈沖所言,太子妃所謂的病弱,更像是因為絕食。而皇太孫仍在,謝氏也仍有洗冤翻身的機會,她就算再痛苦,也還不至于求死。 太子妃面對著這些食物,沒有推拒。她三日不曾用食,吃起來的時候,幾乎噎住,很快就將餅和水吃得精光。 “太子妃不可留在此處?!惫涌戳丝刺渝?,眉頭一直緊鎖。他背過身去,對沈沖道:“再這般下去,仍是死路一條?!?/br> 太子妃卻忽而開口道:“冼馬與亭侯不必為妾煩擾?!?/br> 眾人皆訝,看去,只見她用袖子拭了拭嘴角,坐在蒲團上昂首道:“皇后所為,乃是計議已久,妾就算出了慎思宮,她也不會放過?!?/br> 沈沖道:“天無絕人之路,太子妃何必與自己過不去?皇后再狠戾,皇太孫也是儲君,總有出頭之日?!?/br> 太子妃卻是慘然一笑。 “東宮巫蠱之事,冼馬可還記得?”她說。 “自是記得?!鄙驔_道。 “妾若說太子從未用巫蠱咒過圣上,冼馬可信?” 沈沖和公子皆露出猶疑之色。 “那偶人,正是在東宮掘出?!惫拥?。 “偌大個東宮,往土中埋個物什,誰人做不到?”太子妃冷笑,“太子就算行為不端,也并非癡傻之徒,他要用巫蠱害圣上,何必在東宮來做,留下把柄?” 這話是確實,沈沖和公子相覷,又道,“如太子妃之言,那巫蠱之事……” “盧讓與皇后來往甚密,在圣前進讒言的神醫也是他尋來的。那時若非圣上突然病倒,不僅太子和荀氏,只怕連皇太孫也不保。東宮被廢,獲利最大之人,又是誰?”太子妃恨道,“皇后在人前恭順賢良,背后無時無刻不想著置我等于死地,如今東宮只剩妾與皇太孫,她又怎會放過?” 聽她如此說來,沈沖和公子皆驚詫,一時竟無言語。 “正是因此,太子妃才當振作?!鄙驔_道,“太后甚牽掛太子妃,我可去向太后陳情,下詔將太子妃移出此處,將服侍之人也一并撤換?!?/br> 太子妃苦笑:“妾聞知,太后如今亦病重,可是確實?” 沈沖啞然。 太子妃搖頭:“皇后設計縝密,太后康健實尚且不得救妾出去,如今又怎肯遂她心愿?!?/br> 沈沖猶豫不已,片刻,道:“雖是如此,總有辦法?!?/br> 太子妃望著他:“冼馬果真肯幫妾?” 沈沖神色一振,道:“臣乃東宮臣屬,自當效犬馬之力?!?/br> 太子妃道:“如此,便請冼馬將我兒帶出東宮,將他送得越遠越好?!?/br> 沈沖愕然。 我和公子亦是訝異。 只見太子妃雙目泛紅,緩緩道:“妾如今家族敗亡,父祖兄長及母親皆身首異處,妾便是現下死去,亦不過解脫。這世間唯一牽掛者,便是我兒。觀如今之勢,皇后很快便會下手,他命不久矣?!?/br> 沈沖沉吟,道:“太子妃放心,臣但有命在,必?;侍珜O安穩登基,君臨天下?!?/br> 太子妃搖頭:“妾所求者,乃是冼馬送他遠遁,從此隱姓埋名,保一世平安?!?/br> 沈沖神色震驚,看著太子妃:“皇太孫乃國之儲君,豈可遠遁,請太子妃三思!” 太子妃卻神色堅定,似乎早已看破。 “冼馬何必驚詫?且放眼當今天下,性命最朝夕難保的人,莫不就是儲君?”她說,“皇后或許如荀氏一般,不久即敗亡橫死。然無論何人當權,我兒皆為魚rou,冼馬若有孩兒,可忍心看著他去送死?” 室中陷入寂靜。 沈沖面色緊繃,沒有言語。 正在此時,外頭忽而傳來敲門聲。 “公子?!鄙驔_的仆人低聲道,“外面來了人?!?/br> 第69章 溫禹 這話語將室中所有人驚動。 我忙將包袱收拾起來, 太子妃則神色淡然, 重新面向佛龕, 閉起眼睛,轉動手中的念珠。 出乎意料,來的不是別人, 竟是平原王。 他身后照例跟著龐玄, 待我們迎到宮院外時, 他正從車上下來。 公子和沈沖皆上前,向平原王行禮。 “我才入慎思宮,便聽說有人來探望太子妃?!逼皆跎裆绒? 打量著他們, “不想,竟是你二人?!?/br> 沈沖道:“臣昨日入宮拜見太后,她聽聞太子妃病重之事,身為掛念, 故而令臣來探望?!?/br> “哦?”龐玄在一旁道, “太后宮中內侍眾多, 怎卻是派了逸之?” 沈沖道:“我乃太子冼馬,不久前也拜見過皇太孫, 太后令我到此, 也可向太子妃稟報皇太孫近況?!?/br> “太后果然周道?!逼皆鯂@道, “自那日太后與長公主在宮中遇襲, 母后常慮宮中安危, 令我兼管衛尉, 這慎思宮亦在職責之內。今日我巡視至此,不巧,卻是遇到了你二人?!?/br> 沈沖淡淡一笑:“臣等之幸?!?/br> “聽說你還帶了醫者給太子妃看病,”平原王往沈沖身后看了看,道,“那醫者何在?” 聽說得真多。我心中冷笑。堂堂皇子,跑到慎思宮來與公子和沈沖巧遇,倒是閑。 公子道:“也不算醫者,是我的侍婢霓生。逸之前番遇刺,為霓生所救,故而今日帶她來給太子妃看看?!?/br> 說罷,他看向我。 我走上前去,向平原王行禮。 平原王看著我,露出訝色。從前我跟著公子入宮,與平原王見過幾次,他對我的臉不算陌生。 “云霓生?!彼堄信d味道,“我早聞逸之得了異人相助,起死回生,原來卻是你。我記得你身懷異術,上回在遮胡關,便是因你貞問,王師破了鮮卑人的偷襲之計?!?/br> 我答道:“正是?!?/br> 平原王笑了一聲,看向龐玄:“誰說雒陽無趣,貴胄之家,個個臥虎藏龍?!?/br> 龐玄亦笑,頷首不語。 平原王又向沈沖問了問太子妃之事,沈沖一一答來,只說對病因全然不明,滴水不漏。 平原王微微頷首,卻轉向我,頗有興趣:“云霓生,你來說說,太子妃病勢如何?” 我嘆口氣,道:“只怕不好。雖不明其因,但想是太子妃命數有缺,當遇此難。不過……”我說著,瞅了瞅公子和沈沖,露出糾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