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當年她們都戲稱陸晅外公為老蘇,但他并不老,相反還比她們晚一級,是二人學弟。 他家世顯赫,父親是當地民生銀行的理事長。 顧夏二人的父親都是行內職員,因而三位小輩也走得很近,蘇云忱苦追顧秀嵐許久,才博得這位才貌俱佳的學姐青眼。 大學校園里,顧秀嵐三個字,是風光無限的代名詞。 再后來,歷史變遷如按下快進鍵,時代的車輪無情碾壓過所有人。 有人翻身為主,有人虎落平陽。蘇家沒落,金鑲玉淪為階下塵,這段天作佳話也被一地雞毛覆蓋過去。 憶往昔,皆惋嘆。顧秀嵐冷哼:“你就別再為他這個人講話了,我知道是他唆使他老頭暗地里做手腳,給校方施壓,給你家施壓,教辦那邊才臨時將名額換給你。他蘇云忱,能追到我,卻沒半點自信,生怕我遠赴重洋給他戴綠帽,使這見不得人的手段,我到死都瞧不起他?!?/br> 夏貞一時無言,末了才說:“你都知道?” 顧秀嵐道:“生完蘭序,他就告訴我了。他說他當時想著先結婚,先把我捆牢了,等臨畢業,就自費跟我一起出國深造,雙宿雙棲,沒想我懷了知問,這事就擱淺了,他迫于家庭壓力,轉頭來給我說教,叫我安心養胎,別累到自己。他可真是想得美,就這么一個想,耽誤了我一輩子?!?/br> 她說得風輕云淡,可夏貞清楚,這當中潛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不甘,苦楚,憋屈,憤懣。 她的這位老朋友,是個天生的斗士,歌喉嘹亮,聲音高亢,文字里都是讓人拍案叫絕的吶喊。 可也是這個她,在真相大白后,卻沉默地接受,歲月是把利刃,削平了她的全部棱角。她形態全無,成為一塊卵石,陳鋪在公園小道上,無人愿傾身細賞。 友人一直沉默不語,顧秀嵐下意識去看她,她發覺她已經淚流滿面:“你怎么還這么愛哭啊?!?/br> 夏貞都不知道自己在落淚,她連抹好幾下臉,慚愧到極點:“都怨我,都怪我,都是我害你成這樣?!?/br> 顧秀嵐癟了癟嘴,壓抑著情緒:“是啊,怪你,我的至交好友不告而別,我喪失出國機會,文章都不想再寫,我那時可真以為是你搶了我名額,心里要將你恨透恨死?!?/br> 夏貞哽咽著,斷斷續續往外艱難地冒話:“我父親跟我說了之后,給了我一張船票。我本可以不走,放棄這個名額,是我太自私,是我對不起你……” 老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那時過得并不好,父母給我說了親,不讓我再學,說要節省下來給弟弟自費去香港念書,我真的很羨慕你,甚至嫉妒你,你知道嗎,秀嵐,你那么好,你身邊人也都對你也那么好,我們明明家境相仿,可你卻光芒萬丈,有著開明的父母,有著深愛你的優秀男人,你是個天生的公主。無數個夜里,我都在期望,能有你一半好我此生便知足?!?/br> 夏貞掩面,心里話如止不住的淚,一股腦往外傾吐,她泣不成聲:“是我……是我把你的失望痛苦當做跳板,我本以為,哪怕沒有這個官費名額,你將來也有的是機會可以走出去,可以過得很好,可以當個人上人??晌揖椭挥羞@么一個機遇,我沒想過,會造成這種局面,讓你受困,我太悔恨了,我真是恨透自己了,對不起,我做了個最自私的選擇?!?/br> 顧秀嵐注視著她,鼻頭酸脹,她強作輕松口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家里什么情況我難道不知情?所以我都對外講,是我把名額施舍給了你這個可憐人?!?/br> 夏貞又哭又笑:“那你為什么不寫了?我托人買過好多回國內報紙,卻再也看不見你文章?!?/br> “我不寫,是因為沒人給我審稿了,我信心全無,我的書要經由你過目,才敢給更多人看??晌业暮门笥央x開了我,我靈感枯竭,《并蒂》是我們共同的作品,一朵花被折走,另一朵哪能獨活。我再努力開放,身邊都杵著個枯莖斷枝,這株花哪能好看,我自己都覺得不好看,遑論他人了?!?/br> “是我自己沒辦法再創作?!?/br> 她倔強地抿了下唇,“那陣常有人問,后來我兒子女兒發現我以前的刊載,也會問我怎么不寫了,我都說是蘇云忱害的,是他不讓我寫,說我才華過盛招蜂引蝶,要我回歸家庭相夫教子。我同樣對外宣稱,我停載的文章其實也都寫完了,只是剩下的書稿被我朋友拿走了不還我。反正絕不能是我自己不行,我要一直這么完美,顧秀嵐要一直這么完美,不會被騙,不會被負,不會委曲求全,不會半途而廢,到死都要這么體面?!?/br> 顧秀嵐輕彎了下嘴角,自嘲:“就我這么個死要面子的人,昨天還尿身上?!?/br> “我現在記不得好多事了?!?/br> “可我就是忘不掉夏貞?!?/br> 她指了指門,笑起來,與年少時那種皎潔無垢的笑意完全吻合,“我不讓他們聽墻腳,自己倒偷聽了好一會,我在房間里聽見你來了,立馬換了身衣服,把頭發梳得規規整整,我還抹了唇膏,你看得出來么?!?/br> 夏貞微紅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就那么淡靜地看著,“一見面就看出來了,還這么臭美?!?/br> 顧秀嵐笑開來,回身去翻一旁抽屜,而后取出厚厚一沓信件,信封發黃,但上方蠟戳都還完整如初。 夏貞了然又釋然,也從自己手袋中取出那卷書稿。 顧秀嵐把信盡數攤到她面前:“我一封沒看,還給你?!?/br> 夏貞笑:“我知道?!?/br> 她把書稿遞給她:“但我認真批注了,這一卷應該在那年12月那期《品報》上刊登,我走得匆忙,都沒來得及還給你?!?/br> 顧秀嵐接過去,她有些老花,不得不拿遠了看,她以指腹小心摩挲過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紅字批注,好似在尋跡,踩著這片邊緣已不甚明晰卻極盡耐心溫馴的陳年鞋印,重獲恰同學少年的共振:“我現在眼神不好,精神也不好,肯定寫不下去了?!?/br> 夏貞手指逐漸攏起:“那你可以口述,我做筆錄,幫你修改,還跟以前一樣,這次回國我就不想再走,我都到這個歲數了,也經不起顛簸,只想落葉歸根。如果真有機會,我想跟你一起,完成我們未完的作品,這是我此生夙愿?!?/br> 顧秀嵐側過頭看她,眼中有波光,唇瓣不知是因激動還是因蕭索而細微顫栗:“還能講完嗎?” “能,”夏貞篤定道,像幾十年前一樣給瓶頸的她以信心與鼓勵:“你顧秀嵐是什么人,只要你想,你就能行。我們嵐貞二人小組,勢如破竹,年紀大了又算得了什么?!?/br> 第79章 第七十九枚硬幣 當天中午, 外婆罕見地走出房門, 與大家共進午餐。 自打患上老年癡呆,她鮮少在白日活動,一是由于病魔纏擾, 二是她擔憂自己不能自控地體面盡失,那些尷尬與污濁會在天光下曝露無遺。 圓桌上環滿了人,外婆與夏貞坐在一起, 有說有笑,像是一對任何人都插不進去的連體嬰, 飯到尾聲, 她們在飯桌上快活地宣布, 要完成《并蒂》剩余的五章內容。 大家都鼓掌祝賀。 蘇蘭序想勸母親別累著自己, 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咽了回去,理想到何時都不嫌晚,人若有夢, 至死都不會疲憊。 陸晅詢問是否要幫忙。 兩位老太太動作一致地搖頭,默契如烙痕, 從未被時光磨淡。 夏貞很快安排好接下來的日程,她與丈夫就在古運河附近一帶的酒店長住下來。 翌日就重新登門拜訪,開啟她們的偉大計劃。 外婆狀態如衰木回春,不再抗拒服藥, 她的記憶變得流暢, 原來生銹的腦子還可以這么靈光, 雖與年少時不能相比, 但也是這兩年來的巔峰狀態。 兩位老少女常在屋內待一整天,吃喝也在里面,生怕因打擾中斷。 顧秀嵐半躺床上,闔目構思與回想,她振振有聲,文思如花團錦簇。夏貞以筆尖為她播種栽植,它們就這樣,剝繭抽絲一般,源源不斷盛放在原本單調的白紙上。 初五時,她們笑著挽手而出,對著眾人宣布,她們完稿啦。 新文覆舊紙,一枝上的兩朵花,歷經春秋,終有了完美的宿點。 玄微好奇:“大結局是什么?” 顧秀嵐得意洋洋:“她們倆都出國了,環游世界,走過大海山川,到處都是她們的足跡?!?/br> 玄微笑起來,她感受到外婆的興奮,好像親身經歷。 顧秀嵐道:“還要謝謝阿貞,我拆了她的信件,才能了解那些地方到底長什么樣,有水城威尼斯,建筑風格與秦淮不同,但槳聲有著相合的頻率,還有綠毯如織的新西蘭,芬蘭的極光像會發光的幔紗高懸在天上……” 她化身詩人,激情描繪那些美不勝收的畫面。 夏貞笑著。 玄微跟著暢想:“你說的我都想去看看了?!?/br> “想去哪?”陸晅立刻調出攜程看機票價格:“我安排安排?!?/br> 玄微涼涼斜他一眼:“朋友,您好像后天就要上班了吧,而且您今年年假已經沒有了?!?/br> 陸晅大掌攏起手機:“還有婚假,全憑你意愿?!?/br> 玄微一怔:“還有這種假期?” “不止,還有產假?!?/br> 玄微:“什么是產假?!?/br> 陸晅覆到她耳后,低音:“你生寶寶,公司給我放的假?!?/br> 玄微耳廓泛紅,嘴上譏諷:“你別異想天開了,暫時不會有這種假期?!?/br> 陸晅笑了下:“我又不急?!笔前?,二人世界他都過不夠,才不要這么快就來個第三者插足。 蘇蘭序為他們端來精致的蘇式點心,招呼他們吃。 她望向母親手里那疊稿子:“媽,可以看看嗎,我也是你的讀者,你斷更太久了?!?/br> 顧秀嵐大方交出去:“你看吧?!?/br> 蘇蘭序接過,坐到沙發上虔誠閱讀,三萬多字的內容,很難想象,兩位垂垂老矣的女孩,竟能在四天時間內完成。 陸晅與玄微兩位小輩也湊過去,一左一右,跟著安靜看起來。 這個故事完全是女性視覺,所以蘇蘭序也很容易代入,片刻就如臨其境,沉浸到舊時代下兩位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當中。 母親的文字,或明亮直白,或幽深婉約,主角之間的相處真實復雜,愛恨交織,關懷嫉妒共存,她們暗自較量,又相互忍讓,是洶涌大海,也是涓涓細流,有著所有女孩都能產生共鳴的情感。 她們的羈絆已不僅僅是血緣關系,還有著思想上的共生。 翻至終章,這種繽紛的世界觀讓蘇蘭序落淚。她忽然就懊悔,懊悔前半生沒有真切地為自己活著。 世俗成為重心,她是拉磨的騾,走在固定的圓圈里,填滿一只接一只木桶,以為那些散發一成不變氣味的汩汩漿液就是畢生成就。 她一直清楚這一點,卻習慣于將自己困在這片舒適區里。 “寫的真好?!碧K蘭序講不出更多形容。 陸晅說:“不出書有點可惜?!?/br> 蘇蘭序附和著兒子的話:“是啊?!?/br> 玄微沒有吭聲,人性復雜,無法用只言片語去解讀和評判,這是她這段時間最為確切的領悟。 夏貞注意到靜默的玄微,她是在場最年輕的女性:“小微,你怎么看呢?!?/br> 玄微努嘴,搖搖頭。 顧秀嵐道:“我們寫的不好嗎?”她用了,我們。 玄微說:“不,寫的很好,但我無法評價?!?/br> 她讀過上以萬計的硬幣心愿,她認為“可笑”,“犯傻”,“不自量力”,“把爺整樂了”,可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是長篇累牘的,是一個個故事,就跟眼下的書稿一樣,每個人都是故事里的主角,千百年來,輕賤看待的自己才是狹隘。她高高在上,以為幫人圓夢是賞賜施舍,卻不知道這份幸運是相對的,她能成為人間百態的觀眾與讀者,是一份得天獨厚的饋己良機。 留意到她心思陳雜,吃過飯,找到獨處機會,陸晅問她:“怎么了?!?/br> 玄微道:“我想我能明白師父的用心良苦了哎?!?/br> “嗯?” 玄微雙手搭腦門:“我一千年都在白活?!?/br> “怎么就算白活,”陸晅勾唇,他女朋友懊喪抱頭的樣子過于可愛:“遇到我也算收獲吧?!?/br> 玄微抽抽嘴角:“勉強算吧?!?/br> 她側頭問陸晅:“我是不是很自私?” “自私是壞事嗎?人不自私就糟了?!标憰t并不認為這是個貶義詞。 玄微嘟囔:“可我覺得你就不自私,你對我那么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