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夏貞有些意外,笑里多了些意味:“是嗎……” 玄微點了點頭:“嗯?!?/br> 蘇蘭序端著茶來到茶幾旁,她將瓷杯依次輕放到桌面:“阿姨,你喝?!?/br> 從她過來,夏貞就一直望著她,那是一種很深的注視,像沉淀萬物的水底。 這就是顧秀嵐的孩子啊,眉目間是有她模樣。 她從未經歷過她的出生,參與過她的成長,上回一別,再回來,她的孩子都已經有自己的孩子了。幾十載光陰是白駒過隙,不復以往。 夏貞道了聲謝,問,“你多大了?” 蘇蘭序看她一眼:“五十二了?!?/br> 夏貞不由自主地扒著手指,最后兀自輕點一下頭,應該是在計算友人生兒育女的年紀,她又問:“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蘇蘭序回:“還有個哥哥?!?/br> 夏貞“嗯”了聲。 夏貞呷了口茶,喚自己老伴:“艾伯,這是秀嵐的女兒?!?/br> 老頭回來,打量蘇蘭序,微笑頷首。 夏貞英倫口音明顯:“我們運氣不錯?!?/br> 老頭也喝茶:“她人呢?!?/br> 蘇蘭序能聽懂:“她還在睡覺,我可以去叫下她?!?/br> 夏貞搖頭:“不用了,讓她休息吧?!?/br> 她提起自己手袋,從里面取出一卷手稿,遞給蘇蘭序:“這是給秀嵐的,我那時走得太急,都沒來得及還給她,這些年聯系不上她,路程又太長,我擔心途中遺失丟件,一直不敢寄,也不敢托外人送回,因為實在太珍貴了?!?/br> 蘇蘭序欲接,中途還是停了手:“你要不要親自給我mama?” 夏貞還是緩緩搖頭,笑容是千帆過盡之后的溫和無爭,“我想秀嵐可能不愿意見我?!?/br> 蘇蘭序道:“這不一定?!?/br> 夏貞口氣婉轉:“我是從水莊找過來的?!?/br> 蘇蘭序愣了一下,那是母親之前住的地方。 夏貞道:“我大概知道秀嵐的情況,你這邊的地址也她鄰居給我的,秀嵐是個很要面子的女孩,她一定不想讓我這個老同學看見她現狀?!?/br> 蘇蘭序垂了下眼,不打算隱瞞舊事:“我小的時候,她收到過你信件,但都沒拆過?!?/br> 夏貞似早了然那般笑了下,“我知道,能猜到?!?/br> 她說:“留學那段時間,我去過不少地方,不少國家,所以也想寄當地的明信片,記錄一些風土人情與她分享。我知道她收到了也不會拆,她會覺得我在炫耀。我堅持了十五年,也沒等到回信,后來就放棄了,我當時安慰自己,秀嵐可能搬家了吧?!?/br> 蘇蘭序感嘆,吐了口氣,“唉,我媽是結婚太早了?!?/br> 一直默不作聲聽大人們講話的玄微,忽地開腔問出心中疑惑:“為什么最后去國外深造的是你而不是她?就是因為她要嫁人?” 話音剛落,蘇蘭序轉頭望向她,驚訝于她的直白。 夏貞如鯁在喉,片刻才道:“是我太軟弱?!?/br> 她鼻頭微微發紅:“如果可以,希望你們幫我向秀嵐道個歉?!?/br> 玄微接話:“你為什么不自己說呢,有什么誤會當面解決比較好?!?/br> 夏貞眼里涌現水光:“我要怎么講呢?!?/br> 陸晅抽了張紙巾遞給她:“你直說就可以了?!?/br> 玄微提議:“不如你等她醒過來,跟她講清楚,這是你們的事,我們不好插手,你特地過來就只是要還個書稿,也太浪費這一遭?!?/br> 見夫人情緒激動,艾伯忙用手掌罩住她肩膀,安撫性質地捏了捏。他聽不太懂中文,只能看向在場看起來最便于溝通的陸晅,為自己妻子辯解: “她這些年一直在懺悔,貞是位心思細膩的女性,我們圣誕節就回國內了,她考慮到現在才邁出這一步,來到這里,渴望與舊友重逢?!?/br> 陸晅英文流利:“我們只是希望她親自跟我外婆說,不要給彼此留遺憾?!?/br> 艾伯揚聲道:“我也希望如此!” 他掉頭建議自己妻子:“你應該像他們說的一樣,勇敢面對?!?/br> 夏貞抹掉淚,點了兩下頭。 她把紙頁泛黃的書稿小心翼翼放回包里,心里已有了別的決斷。 客廳里很安靜,光線不知不覺地移行,眾人斂聲息語,都在等今天的關鍵人物醒來。 這種緘默令玄微不適,她打破寂靜:“我看過陸晅外婆刊登的連載,她的筆名叫嵐貞,是取自你們的名字嗎?” 夏貞回:“對,她的作品一直是我在幫她審稿,《并蒂》那本書,兩位女主人公的性格也參照了我倆,她講……” 她似乎陷入回憶,唇角掀起自己也未察知的淡笑:“未曾遇到我這樣的知音,好像從一個娘胎里出來的,步調一致,任何情緒都那么相契,她寫的東西數我最明白,可惜今生不是親姐妹,還好她有筆會寫字,能在文章里實現?!?/br> 夏貞撫摸一下手提袋,仿佛里面盛裝著稀世無價珍寶:“當時這本小說被中華書局看中,我們都以為能完稿,能出書,能讓更多人看見,后來想不到啊,世事難料,連重逢都成為奢侈?!?/br> 玄微抿了下唇:“這不是要見了么?!?/br> 蘇蘭序沉默地交疊著十指:“要不我去叫叫我媽?” 夏貞剛要說不用,客廳左走道旁的一扇房門被人打開,一道蒼老卻振耳地聲音從內喝出: “別叫了,讓阿貞進來跟我說?!?/br> 里面人停了停:“誰都不準過來聽墻腳!” 第78章 第七十八枚硬幣 老太太沒有再講話,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 她在等, 等一個浩渺時光之后的解釋與答案。 夏貞嘴唇微顫,她站起身, 絞動的手指足以看出她的不安。 從進門到現在, 她一直是個得體優雅的女人,一看就見多識廣,有不俗的閱歷,連落淚都是婉轉的。 艾伯注意到她的異常, 拍了拍她手:“是她在叫你嗎?” 她反握住丈夫的手指,“對,我去跟她聊一聊?!?/br> “需要我陪同嗎?”艾伯將細致入微的紳士風度展現的淋漓盡致。 夏貞搖了搖頭,微笑:“不用?!?/br> 她環視面前一圈人:“他們說得對, 這是我們倆之間的事情?!?/br> “好,”艾伯認同:“我無條件支持你的選擇?!?/br> 夏貞拎起手袋, 抬步走向那間臥室,她的姿態緩慢而穩定。 時過境遷,無數個日暮里、月色下,她們也曾是輕盈的鳥兒, 飛入彼此的小天地, 同嗅共賞文墨的每一縷芬芳。 她停在門前。 房門完整對她敞開, 仿佛屋主也卸下了心防, 只是這個過程太久也太長。 顧秀嵐就站在門內。 兩個老太太遙遙對望, 夏貞忽然就濕了眼眶, 她微微偏移視線,理應知道友人已經變了樣,變得如她一般老態龍鐘,青春不復,可為什么她想象中的秀嵐,依然是那個長發飛揚,總是意氣風發的奪目少女呢。 以至于當她蒼老地立在她面前時,她心底突然就涌動出劇烈的落差,這是一種“原來你也這樣了啊”的共鳴與惆悵,令她在分秒間幾度落淚。 她們都老了。 夏貞張了張嘴,想叫一聲“秀嵐”,卻如鯁在喉。 顧秀嵐也注視著她。 她沒有多余的表情,紋路占領了她不再柔滑的面龐,往昔乖張被這種痕跡割分為近似“刻薄”的東西,她的眼尾與嘴角都耷拉著,看上去有些不易親近。 顧秀嵐也在打量,她倏地譏笑:“你變得好老好丑啊,阿貞?!?/br> 夏貞也跟著牽起嘴角,她抽了下鼻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br> 她能輕而易舉喚出“阿貞”,而她卻講不出“秀嵐”二字。 她總是那么直白鋒利,又鮮艷清晰;而她卻優柔沉默,不善表達,從過去到現在,都是如此。 顧秀嵐完完全全綻開笑容。 那種落差感馬上就消失了,秀嵐與她回憶中的女孩重疊,夏貞也滿足地跟著笑了。 “進來吧?!鳖櫺銔拐辛苏惺?。 夏貞點頭,快步邁入。 顧秀嵐關上門,重塑起這個久違的二人空間,好像往常開臥談會那般,兩人條件反射似的走到床邊,并排坐下。 顧秀嵐問:“什么時候回來的?” 夏貞道:“圣誕?!?/br> 顧秀嵐說:“你的大衣看著很不錯?!?/br> 夏貞回:“你的裙子也很漂亮?!?/br> 顧秀嵐說:“我剛換上的,怕被你壓風頭?!?/br> 夏貞笑了起來:“我哪敢?!?/br> 顧秀嵐瞥了眼門:“你找了個國外先生?” 夏貞點點頭:“對,他叫艾伯?!彼銔拐煞蚴嗄昵熬鸵压嗜?,遂不多問。 顧秀嵐偏引話:“你怎么不問我?” 夏貞說:“問你什么?” “問我蘇云忱什么時候死的?!?/br> “他去的有些早,我知道?!?/br> 顧秀嵐啐道:“該死?!?/br> 夏貞勸:“老蘇很愛你,只是用錯了方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