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而湯豆手上的印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寒氣從她骨頭里向外蔓延開,整個人如墜冰窟,嘴唇不多一會兒,已經發青,臉上也沒有人色。結印的手抖得厲害。 “我知道你藏在這兒,你逃不掉了。就算你現在逃得掉,可也活不長。你雖然祭了天地,召來的侍靈,從此便能借侍靈之力來行頌言、術法之事。方才也正是因為如此,你才能成功用默言頌咒困住我一時,可……可這就如同,叫你用rou血鑄成的雙手,握住燒得通紅劍為武器。你現在應該也能感覺到反噬。我一路來,看到了血跡。你內腑之害已成。不久便會命衰?!?/br> 他說到這里,似乎力竭,講話氣若游絲。掙扎著想再說什么,卻也提不起勁,臉色慘白沒有半點血氣,身邊的人連忙架著他。 他緩了半天,才又能重新開口:“我沒有做錯。幽府之門已成大禍。是你們不懂!是師父不懂。你以為我是為權勢?” 說著,猛地嘔出一口血來,但他還是堅持“他們都不懂。師父也不懂。因為他們都在夢中。師父也不過能窺其二三,卻并不知全貌。但我……我夢醒了。我師祖一樣,我醒了!” 他說著,耳鼻中也溢出血滴落在衣襟上。想必之間他為了掙脫湯豆頌言的束縛,受了很重的傷。 可他不肯停,還在厲聲高言:“你們不懂我是為了什么。我不在意??伞蛇@件事我一定要做完?!?/br> 這時候樹林之中突然傳來湯豆的聲音:“我知道。你沒有做錯?!彼Ψ€住聲音,不想讓他聽出自己虛弱??陕曇暨€是微微發顫。 因為頌文的關系,劍士們雖然聽到了聲音,卻無法分辨是從哪里傳來的。一時停了停,四處四張。 “你知道?”凌詒和怔然“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幽府之門是怎么回事了?!币婚_始她想錯了,但是后來她明白了。 在出門之后,她以為席文文是寄生于人,搶奪了別人的身軀。 可其實并不是。那只是整個事件給她的錯覺。 席文文根本沒有搶奪誰的身軀。 在進門的時候,門將所有呆在里面的人,轉化成了意識體形態。 而在出門的時候,它仍然只是將所有人,重新轉化成為看得見摸得見的rou體凡身。 但當時建了這個門的人,肯定也發現了這兩個過程中最關鍵的問題——在通道里呆得太久的意識體,形態已經太過扭曲,很多已經不再保有正常的外貌,甚至因為長時間的駐留,而失去了理智。 再加上,龐郎人本身的弊病,把它們原封不動的復原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而這個建造門的龐郎人也找到了解決的辦法——以人體為模版。 門就像個三d打印機,龐郎人就是材料。普通人,就是模版。 從門中出來的龐郎人,被瞬間打印成了普通人。而普通人的身軀在打印過程中被毀壞、消失、變成了幽魂。這一切,只發生在一眨眼,甚至,一眨眼的功夫也不需要。 不論是身高、四肢、還是腦內的每一個溝壑,還是細微到細胞特性,人體的一切都被復制,甚至腦中儲存的記憶。 門以龐郎人的一部分意識體為材料,給這些龐郎人重制了一個新的身體——那是對龐郎人來說更好的、壽命更長的身軀——人類的身體 可對于被當成模版的人類來說,那是死亡。 當‘門’再也找不到人體為模版的時候,從門里面出來的龐郎人無法再具象化,也就成了為那些,憑著本能去搶奪別人身軀的惡靈。 它們沒有理智,智慧也退化,只有瘋狂地求生意愿。 ……這才是一切的真相。 正因為并不是奪舍,龐郎人成功后,才能一代代像人類一樣結合、生子、繁衍。他們人數才會越來越多,哪怕只是一代代屈居于并不適合的身軀之中,但他們活下來了。 而人類卻因為意識體沒有了寄身之地無法長存,漸漸消散,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凌詒和給她講那個清水觀叛逆的故事,其實已經告訴了所有人答案。 它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意識體無法真正的搶奪別人的身軀,就算是嵌入在別人的意識體上,得到的也只是壽命變短,一起死亡的下場…… 龐郎人真正的出路,只有重制。 “我明白你!”湯豆無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聲音也越發虛弱:“關閉門,幾百幾千年后可能會大禍臨頭??梢遣魂P門,不用等到那時候,就已經會大禍臨頭了?!?/br> 沒有身軀的龐郎人們,早就瘋了。他們搶奪身軀,吞噬同伴,將自己嵌入同伴的意識之中,一次又一次,一個又一個地相互疊加。 看著雖然一時是成功了。但卻會導致兩意識體、甚至三個、四個、五個在同一身軀的意識體一起早夭,壽命越來越短。 就像那個被清水觀叛逆用種子嵌合的少年,甚至都沒有能活到成年時。 這些被嵌合過的龐郎人,多數沒有法活到有子嗣的那天。越來越少的后代,以及從門內沖出來的永不停止的侵占行為,造成的是更短的壽命。 更意味了,龐郎人跨越了兩個世界只求‘長生’的遠征,完全失敗了。 他們殺害了整個世界的人,卻不止沒能活得更久,甚至,還將自己也完全從世界上抹去,一點一點地人口變少,直至整個種族完全消亡。 “我們不能再等了。必須得把門關閉?!绷柙r和聲音在顫抖“他們都在夢中,什么也不懂。我們在殺死我們自己?!?/br> 他說著,猛地把手向地上按去。 這次他傾盡了全力。不論如何,湯豆不能活,這里的事不能傳出去,他不能被當成滅殺師門的惡徒,因為他還有事沒有辦完。 只差那么一點而已。 隨著他的按落,所有的劍士突然倒地而亡,而一個龐然大物卻突然憑空出現。 湯豆駭然。那是在祭人命借力。 那個足有幾層樓那么高的龐郎人意識體,出現在他身前。它并不受結印所阻,也不會被湯豆的結印所蒙蔽,轉身一腳便向湯豆藏身處踩下。 湯豆手中的印被蕩開。兩個人也暴露在了凌詒和面前。 他掙扎著看過來,口中頌文不止。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龐郎人的意識體聽從他的話,轉身再一腳踩來。眼看就要將兩個人活活踩死在這里。 湯豆一把將企圖擋在她身前的春夏推開,將合著血的雙手印猛地向前擋去。祭天地文時由萬靈玲姐而成的大靈,突然出現在她身前,硬生生接住了那一腳。 龐郎人如此大力,這一腳,幾乎將大靈整個人半截都踩得沒入泥土之中。 可巨大的龐郎人意識體還要再踩來時,凌詒和卻因為這個巨的意識體受到大靈的那一接,猛地坐倒在地,已經支持不住了。 當他軟軟地倒下去,那個巨大的龐郎人意識也隨之煙消云散。 湯豆掙扎著爬到凌詒和身邊。 他胸膛起伏已經非常微弱,只是喃喃地說“……你……你召的是……人……人與萬物之靈……你是……你是……你是……”掙扎著想看看她,但眼睛漸漸無法聚集。嘴角微微顫抖,像是在哭,又似乎想笑。 許久之后,向微張開的嘴,也沒有再合上,臉上表情也凝固在了那個似哭似笑的表情。 湯豆試了試鼻息,他已經死了。 第67章 將死 湯豆掙扎著回頭看,春夏倒在原地。她想過去看看人怎么樣了,但站不起來,身上一點力也沒有,一動內腑就生痛。只得掙扎著爬過去。好在人還有氣,胸膛也還有明顯的起伏,看不到明顯的外傷,大概是因為被那兩個靈體相斗所影響才會昏厥。 湯豆松了口氣,在原地緩了緩,不遠處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她扭頭看,貍貓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帶著自己的孩子。 兩只躥出來停在她面前,直起上身看著她。她想說話,但喉嚨里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貍貓是認識她的,仰起毛絨絨的腦袋看看天,此時已經是下午,再遲一點天色會漸漸暗下來,山里會很危險山獸雖然有靈,但也不是個個都有智慧。 它上前對著湯豆胡亂叫了一氣,見她無力地閉上眼睛,跳到她胸前,試著巴拉她的眼皮。折騰到她不得不掙開眼睛為止。 眼看著天越來越黑,山林里也傳來可疑的聲音。 湯豆倒在那里,在上竄下跳的貍貓sao擾下,看著胸前系著的包里露出的那個狗頭。 這么多顛簸,它竟然還安穩地呆在里面。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氣??赡芤呀浰懒税?。 她扭頭又看向昏迷的春夏。知道就這樣呆下去是不行的。緩了好一會兒,開始奮力地嘗試著站起來。 她幾乎以為自己不會成功,但劇痛似乎令她的感觀都麻痹了許多,連痛感都不再那么尖銳了,像隔著一層什么。 雖然她似乎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存在,也難在控制自己的手腳。但還是掙扎著,背起昏迷的春夏。喘息著示意貍貓帶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鄙踔劣脙H學過的一些頌言磕磕絆絆地想要表達自己的意思。 血順著她的眼耳口鼻滲出來,她努力地抬起手擦拭了一下,但立刻就有更多的血涌了出來。也就算了。隨它吧。 貍貓在她第一次說的時候就聽得懂了。帶著孩子在前面跑一步,便停下來示意她跟上。 湯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走得動,她光是躺著不動,身上就沒有一處不在劇痛之中?,F在背負著一個人,哪怕已經麻痹了一些,但每一個動作,甚至呼吸都令她眩暈不止。整個世界都在旋轉,就好像她正走在瘋狂旋轉的旋轉木馬上。 多一步。 再多一步。 離得近一點,向救的機會就大一點。 也許宋嫫和王卓或者任何一個家將也好,都還活著。 她安慰自己,還有希望。只要走到觀里就行了。 甚至不需要走到觀里,只要多向前走一步就行了。也許有人正找過來。京都的人已經知道了兇案,別人不來,國公府的大公子一定會來。這是他的師門。他要是進觀,就會知道出事了,第一件事就是出來找到凌詒和。 自己還有生機。春夏也還有生機。 不能放棄。 湯豆一路向前走,身上的血一路滴落。甚至咬牙的力氣都沒有,就那樣,目光渙散地掙扎著前行。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終于在摔了一跤之后,無法再站起來。 她只能把裝狗的包甩到背后,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帶著春夏向前爬。 血灑在粗糲的石子和布滿了腐爛樹葉的泥土,蜿蜒著向前。 最后她實在是爬不動了,停在原地,連說話的能力都沒有,只是躺著,努力地睜著眼睛,看向不遠處。 那里有石階。也許這里離清水觀已經不遠。只要叫一聲,哪怕只是很小的一聲。也許就有救了。 可她叫不出來??谥邢袷怯刑什煌甑难?。她無法抬起頭,貼在地上的半張臉被自己吐出來的血浸濕。背在背上的春夏已經歪在一邊,可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扶正。狗也從她背上滑落下來,啪嗒一聲,掉在她眼前的血泊里。 在落下初時,狗的胸膛還有些微小的起伏,它似乎無力睜開眼睛,眼皮耷拉著,但卻努力地看向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人。 她看著已經要死了,眼睛哪怕向它看過來,眼神卻還是散亂的,張著嘴似乎想說話,但除了不停涌出的血泡,已經沒有什么能從那里吐出來。但她的一只手,還是死死地抓緊歪在一邊的同伴。 手指時不時微微地彈動一下,想向它伸過來,這大概就是她現在能做出的最大的努力。 狗努力地抱著,伸著弱小的脖子,咬住她的袖口,無力地向前拖動,隨后,微弱地唔咽了一聲的,胸膛停止了起伏。 …… 不知道過了多久,湯豆被山風吹醒來。 冷,冷到骨頭里。還有腳步聲,咚咚咚大聲極了,敲打著她的耳膜。 她迷迷糊糊地睜天眼睛,凝固的血在她臉上、地上結了殼。 有人高聲叫“在這邊!快來人!快報殿下找著人!在這邊!真的有個人?!?/br>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