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李恒過得好年, 每日早起去役所練兵外, 諸般軍務交給偏將, 政務甩鍋許星,余下的時間便和顧皎廝混。 顧皎有許多莊務, 或是修路,或是建碼頭,或者要考慮育苗, 活脫脫比他更忙些。 因寬爺開春后要搬下山來,小莊外得為他老人家新建一個可供居住和研究的莊子。她召人算銀錢, 劃田畝,又要安排諸般瑣碎的細務。 李恒便坐在一邊,或寫幾筆字,或者看些雜書, 若是累了, 便盯著她看。她是做慣了事, 從不嫌累,反而兩眼灼灼冒光??梢?,她在那處也是和男子共事慣了的,且她無此間女子害羞或者怯人的習慣, 也從來不覺有甚事是女子不能做的。好些時候,她獨斷地下了決定,管事們還扭捏著看他, 似要獲得他的首肯。她不知是真未察覺還是習慣了, 從未意識到一般。 他想起小時候, 娘也愛做事,總抱著他去莊子里?;蛘吆蛯挔斚绿?,或者去工匠房跟人擺弄機關,或者去鐵匠鋪子里定制一些說不出是甚的東西。她也對女子身份恍然無所懼,要做甚便做了,幾乎不太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是內斂慣了,也不太干預她。 然現在想來,她們的來處,對女子的束縛極少。 怪不得她說剛來的時候嚇怕了,著意地討好他,十分委屈。 顧皎的口算和心算能力相當可怕,大約是和他說開后,便很不遮掩了。與管事對賬的時候,隨口便將一些數字說出來,驚得他們不知所措,一個個尤其小心,生怕哪兒不對被拎出來查證。相應的,她的記憶力也是相當出色,雖然還談不上過目不忘,但談過一次的事情,基本上都有個譜。她腦子里大約是有個書架的,什么事歸納去哪個架子,一清二楚。 可相對的,她在文字和語言應用上便差了許多,很多信函和文書雖然能看得懂,但自己書寫的時候總不夠文雅。 還有那手字,當真如同狗爬一般。 “其實,我也好生練習過?!鳖欚ㄟ€相當委屈,“可我們那處已經淘汰筆墨了,實在效率太低,用的不是同樣的東西?!?/br> “你們用的甚?我去尋——”李恒不信,甚好東西找不來。 顧皎便對著他嘆氣,欲言又止,最后道,“算了,也是急不來的事?!?/br> 李恒便明白,當真是此間找不來的,不免又有些郁氣。 另一樁事,便是魏先生來了信,暢談河西和京州的一些為難事。 京州因京州王死得快,那些郡城的城守便投降得快,士族們歸順青州王也特順溜。青州王要以仁慈安京州,非必要的情況便不興兵,因此除了少數幾個小城外,都是和平轉移政權的。此法雖好,然有后患,一旦有變故,變節尤其快。因此,青州王求賢若渴,四面求有能賢士,要治理京州。 魏先生想讓李恒寫一封信,請許慎先生出山,若是許先生無法,可推薦一些相熟的好友或者門生。魏先生是許慎的學生,要聯系他卻要通過李恒,此中還有個緣故。 阮之當年入了李智府中,很快能夠自行做事掙錢后,收養了十來個失家的貧苦少年,想培養成管事或者掌柜。魏先生乃是其中一人,因其尤其聰明,被阮之親帶在身邊教導,甚至還讓他呼為姐。李智說了好幾次不妥,阮之沒退讓,只說魏明有才,不該埋沒。 后恰逢一樁生意在許慎的隱居地,便打起交道來。許慎也恰好卜出亂主要出山,便欣然接受阮之的邀請,入李府做了一段時間的門客,收了魏明做學生。然他天生閑散的性格,不耐煩李府生活,復又帶了魏明回他家去了。那處許家莊子,多受阮之的照顧,后風流云散,但也認李恒這個少主人。 魏明隱約有猜測,許慎卜出的亂主乃是李恒,然他從未肯定過。因此,從哪方面講,他要請許慎先生,得知會李恒一聲。 李恒接著信后,將許星找來了。 “你家太爺呢?”他問。 許星本是吊兒郎當,只盤算著怎么找借口跑,聽見這問題立馬就有點兒緊張了。人還是年輕,細微的表情控制不到位,一點變化便被李恒抓住了。 “不知道?”李恒皺眉,“去年我找你的時候,問太爺,你還說在家里呆著?!?/br> 許星就理直氣壯起來,“對啊。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離這會好幾個月了,我怎知道?” “不知道?你過年沒寫信去問好?我讓你送的那些年禮呢?弄哪兒去了?” “寫了啊?!痹S星梗著脖子回答,“讓下面人送的,現在還沒回信呢?!?/br> 李恒就看著他,可惜許星根本不敢對視。 李恒道,“許慎先生,怕不是又跑了吧?” 許慎先生雖是隱居高人,但更喜歡的是尋仙訪友。家中呆半年,外面跑半年,若是遇上甚知音,盤亙一兩年也是正常事。魏明跟隨許慎的時候,幾乎被帶著跑遍了九州,很是長了許多見識。 當然,行萬里路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不好的是老先生不喜下人跟隨,從來自作主張,要去哪兒便去。這便罷了,還不喜交待行蹤,長年累月找不著人。為此,家中派了幾個子弟跟隨,但也經常被甩。特別是魏明帶著李恒投奔青州王后,許慎先生明確表示不喜,鬧得相當不愉快。 李恒那么一問,許星就不吭聲了,顯然許慎先生又不知行蹤了。 他便放下魏先生的信,敲著桌面。 許星不自在得很,看看李恒,再看看屋頂,干巴巴道,“所以我得馬上走啊,不然找不著太爺,家里人該著急了?!?/br> 已經找不著許久,也就不急于一時了。 “這么找下去,也不是辦法?!崩詈愕?。 “那怎么辦?也不能放著不管呀?!痹S星有些急了。 李恒看他一眼,道,“與其你大海里撈針,到處尋他,不如讓他來尋你?!?/br> 許星有點傻眼,“怎么可能?” “先生是不是說過,許家子弟永不為官?” 許慎先生才高八斗,能寫會算,早將自家的氣運三代算得清清楚楚。他說亂世打仗,幾十年沒跑。天下百姓苦,苦在諸侯的野心,苦在天道。這時候做官,要不就是幫人爭奪天下,要不就是壓榨百姓,簡直豬狗不如。他許家的子孫,不允許干喪天良的事。因此,嚴格約束,都不許做官。 許星謹慎地看著李恒,感覺很是不妙。 “你且去做個龍口城的城守試試?!崩詈阄⑽⒉[眼。 許星搖頭三連,死也不干。太爺雖然是個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那個算卦之術實在厲害,這上頭收拾人還是很容易的。他不同意便算了,還轉身就要走。 “走?那我便向魏先生舉薦你,青州王在河西和京州缺人得很,你去當個主簿。河西郡城的主簿,你這般年紀已是很顯眼了,必立刻名揚天下。太爺無論在何處,聽得這個消息,必然立刻趕來收拾逆反的子孫,何愁找不到?” 許星只得回來,咬牙道,“何必呢?” “你去龍口,我幫你找太爺?!崩詈闾岢鼋灰?。 “太爺不準咱們當官!” “城守也是官?”李恒笑了,“你先去管著,太爺來了,隨時掛印走人便是?!?/br> 原來那城守,便是如此。 許星一想,好像也很有道理;可再一想,自己如此便是入套了?他自小便不愛舞文弄墨,怎么能去做官?就算是最小的城守,那也是—— 李恒見他動搖了,道,“這處小城,只得關口稍微有些事。其余事務,顧青山和那商會自然就幫手打理了。你做個城守,其實也自在得很。若不然,你去瞧瞧隔壁那些小城,如何?” 那便算了。隔壁那些城,本無龍口的肥腴,又被柴文茂連著刮地皮,莊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四面流民,幾乎都流落成土匪了。他去,才不討好。不自覺地,便同意了。 李恒馬上將寫好的文書拿出來,按上他的印,此事也就成了。 許星拿著認命的文書走出小莊的時候,頭暈腦脹,待春風一吹才清醒過來??蛇@時候已經晚了,那要人命的官位,已落在身上。他忍不住咒罵一聲,想跑卻怕李恒當真到處傳揚許家人投了青州王的事,只得忍下來。 而崔mama早得了李恒的消息,已是駕了一輛馬車在旁邊等著。 “許城守,已是二月了,咱們這會兒上路吧?一年之計在于春,還有一城的人等著你要吃飯呢?!?/br> 許星無奈,無住處收拾了包袱,上車走人。他下面跟著的幾個隨從,也很不顯地從莊子里撤出去,直奔龍口城。 崔mama駕著馬車悠悠然出關,不想關口處卻碰上了四騎舉著黑色青州王旗的信使,其中一人赫然是盧士信。 “士信,何事?” 盧士信止了快馬,沖到車前,一臉的喜氣,“mama,延之呢?” 許星探頭出來,沖盧士信拱手。兩人見過幾次,但交情少,只是面熟而已。 “將軍和夫人在莊上?!贝辪ama道,“王爺有信?甚事?” 京州局面初定,應是要穩人心并養兵的時候,應不會召李恒這個誅了京州王的人去破壞和諧氣氛才是。 盧士信揚了揚手中的信,“天子駕崩,高復密不發喪。太后血書國丈,國丈起兵,召天下諸侯勤王?!?/br> 第125章 郡守 王失其鹿, 天下人共逐之。 青州王雄心勃勃, 自然一刻也不得停。聯合京州投過來的十萬人, 即刻出發,往都城方向去。那些剛投過來的馬姓將領, 更是要在戰中大顯身手,建立新功。好的話,有個從龍的功, 不好也能保得現在的富貴。 至于李恒,身負弒王的罪名, 為天下士族不喜。青州王忌之,更不肯帶他去都城,免引得天下人口誅筆伐。然他確實建下莫大功勞,不能放著不管, 寒了老將們的心。 朱世杰籌謀再三, 同柴文俊與麾下謀臣商議了幾天, 向青州王提出建言。 “勤王乃大事,戰事起,不知多少年才能擒獲高復。那高復在燕州經營,最是兵多糧廣。父王雖兵多將多, 南方的袁都督也是糧多,然咱們的大軍若靠著別人吃飯,總是差些意思。不如令延之留在河西, 好生經營河西和京州, 為父王籌糧?!?/br> 青州王十分猶豫, 李恒過于年輕,放在此間,便是封疆大吏,難免有些放虎歸山的意思。 朱世杰卻道,“父王和京州王乃是舊交,本意乃是擒了他來使之順服。延之自作主張,斬了他。此番雖有諸多郡城和郡守來投,然馬家乃是京州大族,幾位郡守均是馬家人,不是姓馬,便是馬家人生的。他們對延之恨之入骨,若得共事,難免要起風波。若起風波,父王護延之,便令馬家軍寒心;父王護馬家軍,便令延之和先生寒心。左右為難之下,軍中山頭林立,如何建功立業?” 青州王聽得有理,比較先鋒軍那數千戰力和馬家軍的十萬人,孰輕孰重,自然分明。 朱世杰見他心動,便再加了一把力氣,“父王,天下乃是士族的天下。若高復兵敗,必出新皇。那時候,士族——” 士人的支持和順服,乃是大事。 若留在李恒在身邊,在軍中威望日盛,到時候切割起來實在傷身;不若現將之放在邊區,命其籌措軍糧,遠離權力中心,和本地士人纏斗削弱。天長日久,自然而然便無人再知他名姓。他手中兵力有限,那時候再打或者其它如理,容易得很。 “只先生那處?”青州王實在舍不得魏明的才能。 朱世杰一笑,“父王,世人只因父王而識魏先生,卻非因魏先生而識父王?!?/br> 青州王默然,揮退世子,又叫來朱襄。 “阿襄,你如何看?” 朱襄道,“父王,恒哥乃你義子,有父子情份在。他縱然能將天下士族殺之殆盡,可敢不認你,再改投他人?” 時人最講君臣父子,逆之必將冒天下之大不韙。 青州王緩緩搖頭,李恒已擔了殺士族和王族的名聲,若再多一條忤逆的罪,當真是沒了活路。只他在一天,他便被壓得死死的。 “那么,你若此時殺了他和魏先生,又如何?” 青州王大吃一驚,認真看著朱襄。朱襄卻道,“可永絕后患。然誰人為你籌糧,并制衡馬家?” 此言一出,青州王再無顧慮,立刻召來魏先生共商大事。 李恒任河西郡郡守,并代管京州三郡,先生佐之。 三月春風吹,龍江兩岸綠。 顧皎正要在龍口大展身手的時候,卻被告知,得挪地方,去郡城。 快馬輕風,乘龍欲飛,她搭上了便船,一躍成了郡夫人。 整個龍口轟動,家家戶戶湊了銅子兒,給新郡守和郡守夫人送禮。 啟程的時候,送行的隊伍排出幾里路,甚至有老婦泣淚??v然那些眼淚有許多擔心是怕她走了后承諾的好處無法兌現,但始終是有幾分情的。 顧皎只好坐在皎雪上,不斷地招手,回應他們。 直到出了關口,李恒才道,“已騎了許久,該累了,陪我坐會車吧?!?/br> 李恒胸口的傷處拆線,已是大好了。只他擔心顧皎,借口而已。 顧皎確實累了,也不強撐,自上馬車。李恒也鉆進車里去,道,“在龍口城門處休息一會兒,許星會來送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