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青州王倒不覺得有甚,立在他身邊的魏先生心里卻‘咯噔’一聲。 戴著鬼面的李恒,當真是六親不認的。 “那京州王呢?” 李恒懂青州王的迫不及待,只一招手,囚車便上來。車中人只著白色中衣,須發皆白,神情萎靡,著實狼狽。 青州王似有些不敢認,連叫了幾聲京州王的名字,京州王才懶懶地張開眼睛。 “快開鎖,請扶王爺下車?!鼻嘀萃醯?,“怎可如此待他?” 李恒知,青州王得勝,自然要擺出寬厚的模樣來。 他定定地看著青州王的后腦勺,一刻也沒放松。 魏先生走到他身邊,“延之——” 李恒沒有應聲,眼珠子也沒動。 魏先生放低聲音,“解了鬼面,咱們好生說話?” 馬蹄陣陣,后面的大部隊也入營了。 青州王親攙著京州王上高臺,似要有一番話說。只五花大綁的敗軍之將對著衣冠華麗的夕日老友,恐也是無話可說的。 因此,京州王的眼里,是有怨毒的。 “先生,你可知龍口現在如何了?”李恒的聲音如同鋼鐵摩擦的吱呀聲,擦得人難受。 魏先生沒說話,顯是知道的。 “你為何袖手旁觀?”他又問,“皎皎有小莊,有寬爺,有許星,自不會死??伤纳?,必不忍龍口遭災。你只需過問一聲,柴文俊必不會那般囂張。你,為何袖手?” 魏先生看著青州王將京州王推向前臺,下方卻是陣列的青州黑甲軍。青州王要的,便是這般徹底的羞辱對手,和勝利。 “先生,你回答我?!崩詈銌柫?。 魏先生道,“延之,她是將軍夫人。既是將軍夫人,便當擔起職責。若事事要人cao心,可怎么好?若是連這般境況也無法處理——” “先生自小教我,兄弟手足,親朋近友,若有難,必援之?!?/br> 李恒轉頭,藍色的眼睛透過鬼面落在魏先生的臉上,“先生教過的話,我一刻也沒忘?!?/br> 魏先生沒有躲避他的質問,道,“你娘死了十四年,這十四年我日日夜夜想的是怎么為她報仇。出手幫顧皎,得罪世子,王爺也不會心喜。我不允許中間出現任何變數影響到你,以至報仇無望?!?/br> 李恒復將頭轉向臺上,青州王面對下方陣列的將士,意氣風發,而京州王則盤坐在木地板上,只盯著腳上的皮靴子。他無意和魏先生爭執,只往前走了一步,手搭上自己的劍柄。 魏先生只當他激怒在心,也不想繼續隱瞞下去,問了一聲,“延之,你知不知顧青山送去都城的是誰?那溫家怎地多出一位外嫁的小姐?李代桃僵——” 李恒仿佛沒聽見一般,眼見得京州王緩緩起腳,皮靴的腳尖處一線亮色瞄準了青州王的后背心。有邊上的護衛驚聲,李恒和另一側的盧士信立刻拔劍而起。兩人速度差不多快,只一個攻頭頸,一個對膝蓋。 赤血飛濺,落了幾滴落在魏先生臉上。他伸手摸了摸,灼燙得驚人。 耳邊卻留著李恒淺淺的話,“我猜著了,可那又怎樣?” 魏先生再抬頭,卻見李恒立在青州王身側,右手執劍,左手卻拎著京州王的人頭。 他的胸口,卻不小心被盧士信的劍失手刺破,也噴出血來。 那血光里有一雙藍眼睛,和許多年前都城宮室里那雙一模一樣。 李恒看盧士信一眼,盧士信慚愧,立刻撤了劍。他的鬼面冰冷,高舉左手,京州王痛苦扭曲的臉對上下方萬千兵士,仿佛年邁猛獸終緩緩倒下。 高臺靜默一秒,隨機爆出震天的歡呼聲。 “李將軍——” 第114章 他回來了 青州王帳中。 火盆通紅, 燭光照得透亮,熱水換了許多盆都帶血, 滿帳子酒精的味兒。 李恒赤著上身坐在榻上,看著軍中大夫洗傷口,并用白布包起來。 盧士信立在邊上,摸著鼻子道歉,“延之, 對不住啊,我手就松了一分勁兒?!?/br> 青州王也斥道,“你平日莽撞就算了, 怎么關鍵時候還粗心?若非延之手穩, 又及時用護心鏡擋了,只怕你幾條命都賠不起?!?/br> 盧士信也不嬉皮笑臉了,他深深地一鞠躬, “延之,你便原諒哥哥吧。下半輩子做牛做馬,哥哥賠給你?!?/br> 李恒抬手讓他起來, 只道,“不用下半輩子賠我, 只幫我一件小事即可?!?/br> “你說?!北R士信起身,“一樁小事換下半輩子, 劃算?!?/br> “幫我去先鋒軍點一百兵士, 準備二百好馬和三天的食水?!?/br> 盧士信心驚, “延之, 是還有甚重要人物沒抓???你現在有傷在身,交待哥哥一聲便是?!?/br> “我要回龍口,馬上?!?/br> 青州王也驚異道,“延之,你出去好幾個月,瘦了許多,身上明傷暗傷不少。不若在郡城好好休養,我自派人將你娘子接來,可好?” 魏先生立在后面,卻未出聲。 “不?!崩詈銙暝饋?。 “這是為何?”盧士信連忙去扶他,又要給他找好衣裳換,手忙腳亂得很。 “我只怕去得晚了,見不著人?!崩詈闳讨鴤诘耐?,將衣裳穿好,披掛銀甲。 青州王畢竟是王爺,掌著幾十萬大軍,現又得了京州,哪兒有不通人事的? 他立刻皺了眉,目光掃過盧士信,魏先生,朱世杰和其它那些人。盧士信是懵懂的,魏先生面無表情卻有些晦暗,朱志杰強行鎮定,其它老將或謀臣或多或少有閃避。他眼睛微微一瞇,大約是有點方向了。 只李恒實在人才,又著實令人愛又恨。 愛他智勇雙全,愛他連京州王都敢殺。京州王雖戰敗,但好歹是一王爺,且和他有故交。若將他殺了,那殺他之人,只怕惡名要傳揚天下。畢竟京州王親朋故舊遍天下,又是士人中的頂層。因此,盧士信明明發現了京州王要利用軍靴中的刺刀殺死青州王,卻依然不敢砍頭而失手傷了李恒。李恒卻絲毫不怕,完全沒有心理負擔,直接削了那人頭,擔下那弒王族的罪名,徹底解除了青州王的后患。怎不令人愛? 可愛之余,則是恨。他為何非自己親生?又恨他居然在軍中聲望如此高漲,襯得他幾個兒子草包一般。 幸好,李恒還有一軟肋,在龍口。幸好,京州當地士人只怕恨李恒入骨血。 青州王想通此節,兩眼淡淡地從朱世杰身上掃過。朱世杰本就有些心虛,又被父親看過來,后背早就炸毛,只差兩股戰戰。柴文俊從后方抵住他,才令他冷靜下來。 大帳門口響起聲音,是朱襄在呵斥衛兵。 青州王見世子如此失態,還有甚不明白?他有些惱恨,“外面甚事?” 朱襄進來,身后卻跟了崔mama。她道,“父王,早前崔mama來營中尋恒哥,然恒哥未回,我便將她安置在我賬房中?,F恒哥回了,我便將人帶過來——” 朱世杰不可置信地看著朱襄,隨即冷下來,反倒是清醒了。 “崔mama?”青州王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十三歲那年,貪圖父王的好馬,偏要去騎。結果馬不聽我調令,驚了。是崔mama沖出來拉住馬——” 青州王這才想起來,是李恒那個悍勇的阿姆。 崔mama聽朱襄說話,二話不說捧出柴文茂寫的那封信,跪下,“求王爺,給我家夫人申冤。夫人冤枉,龍口百姓無辜,請王爺做主,救救他們?!?/br> 青州王待要開口,李恒卻已經穿好銀甲出來,他伸手接了信,直接拆開看。 魏先生要斥責,青州王卻道,“他情之所至,不必計較?!?/br> 李恒一目十行看完,身周圍纏繞的血氣更甚了,兩眼死死地盯著朱世杰。盧士信心知有異,趕緊從側門溜出去,先去點兵,再去備馬和食水。延之什么都好,就是寵愛他家小娘子太甚,只怕是要大鬧一場了。 果然,青州王也看了信,沒看完便震怒地將信丟給朱世杰。 朱世杰接了,看完,面上顯出震驚和難堪來。他道,“賤婢誤我。來人啊——” 立刻有兩個衛兵來。 朱世杰道,“立刻去我營中,將那姓王的女子斬了。她一暖床賤婢,父兄居然敢對將軍夫人那般黑手,實在不可饒。速去?!?/br> 衛兵應了是,立刻出去。 營帳中俱靜下來,朱世杰沖李恒拱手,“延之,是義兄管教不嚴,令弟妹委屈了?!?/br> 戲往常到此,也就該結了。 所有人,都等著李恒給一個臺階。 李恒走到朱世杰面前,良久無語。 直到外面傳出凄厲的一聲,“世子救我——” 李恒扯了扯嘴角,道,“大哥,我從不和女人為難?!?/br> 他又站朱襄面前,“襄妹,恒哥欠你一人情?!?/br>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大營。 須臾,除朱世杰外的所有無關人等退出青州王的王帳。 只朱襄落在最后,聽見帳中傳來一聲響亮的耳光,以及父王嘔血的罵,“無能!” 她頓了一頓,柴文俊卻轉頭道,“阿朱,怎地不走了?” 朱襄看著他,他卻道,“擔心我?放心,這遭雖有點失手,但也不是沒用?你且等著,父王雖不得不封賞李恒,卻也要開始忌著他了。你也拿著他一個人情,以后可用來討賬?!?/br> 朱襄冷冷地看他一眼,沒吱聲。 只崔mama站在魏先生的帳門口,略有些埋怨,“魏明,你這次怎地不管?讓柴文茂鬧得那般兇狠,知曉死了多少人?若不是夫人讓我抓著柴文茂寫信送來,那半道上土匪和民夫逃兵的事,豈不又要算夫人頭上?” 魏先生面色如鐵,道,“管?管得那龍口溫柔鄉一般,不懂好歹?事事巴望著將軍?” 崔mama說不出話來。 魏先生這才道,“吃過苦頭了,曉得外面的厲害,才知道將軍的好?!?/br> “你這般做惡人,何苦?還是有甚私心?” 私心? 魏明人生最要緊,為阮之報仇;次之,帶著李恒君臨天下。不管那顧皎從何處來,有何目的,若是擋了路,或招了天下非議為李恒惹來大禍,令阮之報仇無望。他必—— 他緩了口氣,道,“將軍愛重顧皎太過,恐傷大志?!?/br> 崔mama皺眉,“甚話?夫妻恩愛,豈不好?” 魏明看看王帳,笑了一下,“現在嘛,是好的;以后,就不好說了。且行且看吧。對了,清平,你今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