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钡懿碌?，他們在仿生人秀場鬧出了不小的動靜，為了追捕他們，附近幾個培養皿戒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遠一點的廢墟?？赡苓€好些，地下城和玻璃花房恐怕也難逃一劫。

    “那你對外通訊不該更困難嗎？”阮閑抬起眼睛，“零點早就過了，丁少校的‘更新’出了什么問題嗎？”

    “主腦認為信息交接的那十五分鐘空白屬于安全隱患。為了應對戒嚴，它停止了附近秩序監察的每日更新，將重點放在了行為監督上?！?/br>
    關海明露出一個有點復雜的笑容。

    “自從你離開，我從來沒停過和丁少校的交流。雖然他每次被更新都會忘記……總之，我早就掌握了快速說服他的方式?，F在‘更新’暫停，我不需要再向零點更新那緊張兮兮的十五分鐘下手。他暫時愿意幫助我把通訊信號擴散開，就這樣?！?/br>
    “暫時愿意?！比铋e咀嚼著這個詞組。

    “丁少校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标P海明嘆了口氣，“他不可能被我說服，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刺激罷了。想想小丁，他對‘自己’尚如此，怎么可能對幸存者心軟。不管他是單純想要追尋刺激，還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假裝合作以退為進，我只要能將信息傳遞出去就行?！?/br>
    “也就是接下來，我們可以更自由地聯系?！比铋e又瞧了一眼一邊裝死的阮教授?！拔颐靼琢?，還有別的嗎？”

    “得根據你的消息內容確定?！标P海明沒有繼續的意思。

    “我知道阮教授在哪，他還活著，狀況……姑且算不錯?！比铋e說道，“我想他有聯系你們的能力，現在看來，他只是沒有聯系你們的打算?！?/br>
    關海明微微皺眉。

    “……老師可能在進行需要絕對保密的計劃?！卑肷魏?，關海明語速極慢地說道?！半m然他單方面傳回消息極難暴露，可能性也不是零?！?/br>
    “你真的很信任他?！比铋e不帶情緒地總結。

    “我有我的理由，謝謝你的消息，阮先生。我會和你保持聯系，外面風險不少，如果有什么我能幫得上的，還請盡管說?！?/br>
    關海明禮貌地點點頭：“知道老師沒事，我就放心了。有什么消息還請隨時聯系我?！?/br>
    和猜想的情況差不多，阮閑心想。

    關海明沒有繼續聊的意思?？磥碇挥凶约郝暦Q為阮教授做事，并且拿出證據，關海明才愿意把更多的信息內容透露過來。

    可是阮教授的三腳小機械仍然很安靜。

    “能幫得上的事情還真有一件?！比铋e也沒有立刻追問，“我們這里有個得了病的孩子，我的……同行人將他帶給我看。但你知道我，我頂多會處理點普通傷口，還是專家看看更靠譜點?！?/br>
    他又開始流暢地說謊，余樂嘴里嘖嘖有聲。

    “我很樂意?！标P海明的聲音輕快了一些，他擰開酒精音樂，揉了揉太陽xue?！皝戆??！?/br>
    仲清看了看老余，又看了看一邊的阮閑和光屏彼方的關海明。他做了個深呼吸，理了理頭上的頭發，然后睜開了全部的眼睛。

    它們原本緊閉著，被細軟的頭發遮起，一點兒都不引人注目。然而當它們全部睜開后，冷白色的眼白在一片黑發中格外扎眼。

    他已經挪到了阮閑和余樂的位置中間，臉上兩雙嵌著人工眼球的眼睛看著阮閑，腦后幾只怪眼瞧著余樂。阮閑聽得到，余樂面上沒什么反應，實際上半天才把緊張的心跳平復回去。

    阮閑的第一反應不是恐懼，他只是有點好奇地看向仲清——這回他真的有點好奇，仲清眼里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樣。

    他的研究方向更加“機械化”一些，重心在于納米機器人、機械組織如何修復人體組織。曾經他的身體無法讓他成為真正的醫生，更別提擁有多少臨床經驗，對于這些……過于奇特的病癥，阮閑接觸過的實在有限。而哪怕他翻遍腦海中每一個角落的記憶，他也沒有找到類似的病例。

    天生的畸形、藥物影響或者人工誘導倒能實現類似的效果，單單只是疾病的話……

    關海明緊緊皺起眉，表情嚴肅下來。

    “很少見的病，我接觸過。我不清楚你們那邊是怎么個情況，總之先讓那個孩子出去吧?！?/br>
    “我不走！”仲清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頭上八只眼睛都大大地張著，看起來有點瘆人。

    “你不會有事的，小朋友?！标P海明拿出了十足的耐心，語氣讓人十分信服，雖然他看起來不怎么能直視那些增生的眼睛?！爸皇怯行┰挷环奖惝斨⒆拥拿嬲f?！?/br>
    阮教授仍然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一個輔助機械的角色，繼續保持沉默。

    “不到迫不得已，我不會在這座城市里弄傷你?！比铋e坦然地直視著仲清，“你先出去吧，估計關醫生要開始少兒不宜的話題了?！?/br>
    仲清整張臉上寫滿了“信你才怪”。

    “這是合作人的意思，先出來比較好?！币粋€聲音加入談話。

    阮閑捏捏眉心，他知道那聲音是誰的——唐亦步最終還是沒有戰勝自己的好奇心，他沒有跟進車子，卻把臉緊緊貼在了車玻璃上，鼻尖被壓得有點扁。為了避免關海明的懷疑，他特地壓低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影視作品里的綁匪聲線。

    關海明的確看不到這個角度，但阮閑懷疑就算他能看到，也未必能認出整張臉壓上玻璃的唐亦步。

    阮閑伸出一只手，毫不留情地撤下玻璃，唐亦步差點被慣性按著跌進車窗。他揉揉鼻子，那張英俊的臉又回來了。季小滿站在幾步外，努力看向遠方的黑暗，沒有轉頭的意思。

    仲清有點憤怒地瞪了唐亦步一眼，在他睜開全部眼睛的情況下，這瞪視相當有壓迫感。

    “非常巧妙的設計?！?/br>
    唐亦步興致勃勃地cao著綁匪聲線，仔細注視著仲清。那眼神倒不像看畸形或者怪物，也沒有阮閑那樣平靜，更像一位雕刻家發現了高質量大理石。

    “其實考慮到存活率，最初我考慮過相似的rou體方案。人類的生理結構在戰斗方面不占優，大型貓科動物的骨骼結構要更好，可惜條件不允許?！?/br>
    那仿生人聽起來在認真地遺憾和羨慕。仲清有點呆滯，像是拿不準要怎么應對這樣的態度。

    “幸虧你沒那么干?！比铋e又拉開車門，快速吻了下唐亦步的額頭?！澳菢游覀兯淮我闊┎簧??！?/br>
    唐亦步嚴肅地思考了會兒，點頭表示同意。

    仲清緩緩轉過頭，一言難盡地看向阮閑，又驚恐地瞧了眼唐亦步，就這么被稀里糊涂地推下了車。直到雙腳踩上地面，仲清還在琢磨要拿出什么情緒來面對眼下的情況。

    把仲清半哄半震地弄下車，阮閑朝唐亦步大方地飛了個吻，繼而殘酷地關閉車窗。

    “行了，繼續吧?！比铋e轉過頭，沖光屏里一臉迷惑的關海明說道?！拔野阉氯チ??！?/br>
    “剛才那聲音是……？”

    “不重要?！?/br>
    “……算了，先說正事?！标P海明揉揉太陽xue，“我知道那種病，名字挺長，也沒必要說。重點是那孩子的病已經到了末期，我不知道你們留他做什么，怎么說呢……”

    “你剛剛說他不會有事?！庇鄻肥樟耸漳樕系谋砬?，同樣皺起眉?！霸撜f就說，別磨嘰?！?/br>
    “‘他’的確不會有事?！标P海明苦笑兩聲，“那個孩子叫什么名字？”

    “仲清?！?/br>
    “那么那個叫‘仲清’的人類已經死了，至少之前的醫學概念是這樣定義的。不過這一點一直有爭論……他的病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病毒感染外加自體基因缺陷引起的，關于這種病，我們有個比較形象的說法。我們叫它‘杜鵑病’?！?/br>
    “聽不懂?！庇鄻贩浅Ｖ卑?。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將身體狀態保持得如此良好的，通常病人會在青春期全身衰竭而死。這個看起來已經成熟了?！?/br>
    談到自己的專業相關，關海明不知不覺又恢復了冷漠而官方的口氣。

    “具體的病理機制的確復雜，我舉些簡單的例子——不少寄生蟲會改造自己的宿主，讓它們產生變異，更容易被捕食。比如制造不利于生存的畸形體，或者讓它們變得更加顯眼、容易暴露在天敵面前，好保證自己能夠正常繁衍?！?/br>
    “那小子是寄生蟲控制的僵尸？不太像?！?/br>
    “我只是表達一個大概的感覺，不是精準應對的例子。事實上小到病毒大到寄生蟲，都會對自己的宿主產生影響。將它們引導向對自己的有利的方向，遠離對自己有害的方向——為了獲得水分讓宿主自己將自己溺死，為了遠離致命的水環境從而使宿主產生恐水癥狀，諸如此類?！?/br>
    “杜鵑病的情況要更復雜點。致病病毒截獲了宿主的基因表達，對自己獲得的軀殼進行改造，從而獲得便利的身體，以及生存于宿主種群里的知識和技能。無論是仲清的腦還是其他器官，在醫學上并未死亡，它們只是被……非人的生物接管了?！?/br>
    余樂縮了縮肩膀，他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呆滯。

    “他的所有記憶都在，包括情感記憶。但控制腦的理論上不再是人類仲清……舉個例子，如果把沒有意識的腦比作存有大量資料的硬盤，現在這個硬盤換了個主人，不過對數據的使用方式相近罷了?！?/br>
    “他騙了我們？”阮閑直擊重點。

    “不……他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換了個人’，粗暴點說，給a灌入b的全部記憶，a也會自然地認為自己是b?！标P海明搖搖頭，“杜鵑病實在太少見，除了患者，誰都不清楚具體的細節。通?；颊邥谇啻浩谝驗橄倪^大而死，仲清不知道為何撐過了那個階段，現在他的身體狀況相對穩定，能夠正常存活?！?/br>
    “那些眼睛……”余樂喃喃道。

    “仲清自身應該有基因缺陷，我剛才說到過。病毒不過截獲了他體內的遺傳信息，試圖構筑它自己認為合理的‘眼睛’，保證軀體能夠繼續存活，為自己的繁衍制造條件?！?/br>
    關海明喝了口水，繼續道：“杜鵑病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染，可你們帶著他也沒什么意義?！?/br>
    他放下杯子，嘆了口氣。

    “他的遺傳數據被病毒篡改過，就這方面來說，他已經不能歸為‘人類’這個物種了?，F在以為自己是‘仲清’的那個生物，它的思想更接近于病毒的集體意識?！?/br>
    “就算是這樣，你們還要認為那是‘人’嗎？”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病是我胡扯的，但是提到的動物寄生蟲的確存在，造成的畸形都十分……驚人。為了有效防止大家百度，這次我就不說關鍵詞啦xddd

    主腦保留仲清的確是有原因的，他的病也很嚴重了√

    非典型僵尸←

    第192章 車廂會議

    “看來你對這病還挺了解?！比铋e的情緒比余樂平穩不少。仲清的確多長了六只眼, 可自己“被殺”前的樣子也和怪物差別不大, 他早就習慣了在鏡子里看到更糟糕的事物。

    “不需要我給出點血液檢查結果？我們手上有點檢驗設備?！彼a充道。

    “不用，我這邊能看到你那邊的溫度信息。我之前在負責相關項目的時候, 專門研究過相關病例。他的體溫偏低, 人也瘦削, 增生的眼睛大小、位置和虹膜特征都對得上?！?/br>
    “如果你實在不放心，我可以在稍后給你一份需要檢查的血液項目?！睊吡搜塾鄻冯y看的臉色, 關海明補充了一句?！暗也粫村e, 他的情況非常典型?！?/br>
    “我明白了?！比铋e答道。

    詢問關海明是正確的。并非一切知識和經驗都能被記錄下來。樸素如竹簍的編織、水果甜度的辨別, 復雜如疾病的診斷, 總有些東西無法被文字化，必須得靠時間長年累月釀成，某種感覺。但既然有了結論，剩下的信息補全可以由唐亦步代勞。

    他瞧向阮教授, 一直保持沉默的阮教授依舊沒有反應。

    “感謝你的幫助?！比铋e只得結束了談話, “近期我們可能主動聯系你?！?/br>
    “隨時?！标P海明順手整理面前散落的資料, 打了個哈欠。

    光屏熄滅。

    余樂坐在套了布制椅套的車椅上, 整個人像抽去半截靈魂的泥俑，沒多少說話的意思。阮閑拉開車門，放在車外徘徊已久的唐亦步進來。唐亦步剛把那個黃桃罐頭吃完, 身上還帶著股糖水桃子的甜香味兒。

    “我和阮教授去調查那些尸體?！比铋e說道, “你在這里看好他們, 怎么樣？”

    “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比罱淌诮K于出了聲。

    “你剛才的表現可沒這么坦蕩?！?/br>
    “海明說過，1036培養皿的秩序監察幫助他的目的不明, 我不會貿然暴露自己的情況?！比罱淌谡f，“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確定仲清是否在rα的需求名單里?！?/br>
    車里的人都能聽懂阮教授的言下之意。

    若仲清不在名單還好，他們只要避開那個為主腦工作的市民就行。但如果仲清在單子上，那孩子肯定也不愿意犧牲自個兒躺回玻璃槽，不說這里，說不準這座城市都要被戒嚴。

    在這個被主腦細心照料的城市里，別說殺人滅口，綁架的暴露風險都高得很。

    “我說呢?！庇鄻份p聲說道，“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剛進城就撿著個好向導……果然都是要還的?！?/br>
    說著他轉頭看向車外，仲清藏好了多余了眼睛，正在和季小滿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