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寧莞看著腳下的路,繞過遍地的碎石塊,一行人將從衛二叔旁邊路過,聽得他拔高聲音斥說那守墓八人。 縣尉府的捕頭撐著腰間官刀,言語較為和緩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得交代清楚,當晚有什么不對的,再仔細想想!” 守墓八人站了一排,兩對夫妻歷經風吹日曬的黑紅面色滿是戰戰兢兢,四個衛家旁支子弟也是一臉苦相。 寧莞往那八人身上掠過一眼,猝然一見,目光驟然一停,繁紗裙擺下的步子倏忽原地頓住。 郁蘭莘和魏黎成也雙雙停下,怪道:“不走了?” 寧莞籠在云絮廣袖中的指尖動了動,蹙起兩彎柳眉,沒頭沒尾道了一句,“沒救了?!?/br> 郁蘭莘愈是奇怪,“什么沒救了?誰沒救了?”神神道道的。 她斂著海棠紅繡芍藥的寬擺錦裙,微掃淡影的眼角高高一抬,嘀嘀咕咕地從寧莞左手邊的巨石塊兒上踩過。 勾著紅鯉的軟緞鞋將將在塵灰一片的石頭面兒上落定,便傳來噗噗的聲音,連帶著幾聲有些尖利的高呼劃破耳膜。 郁蘭莘反射性地抬頭,脖頸尚未正直,一股溫熱的已經噴濺在了她身上,濡濕了臂間袖衫,黏黏地粘在胳膊上。 她本穿的紅色衣裳,一時間也未反應過來是什么東西,只以為是誰倒得的什么茶湯汁,當即嫌惡地皺臉撇嘴,是火上眼睫,赫然生怒。 她憤然甩了甩手,叫衣上凝了一滴滑落在手背上。 暗紅的一團刺得兩眼震然,登時喉間堵塞,涌上到嘴邊的惱罵聲也被生生壓了回去,又尖有利的驚叫聲嚇得草間蟋蟀也一跳遠去。 與此同時,守墓八人砰砰倒地。 這些也不過一瞬間的事情,郁蘭莘扒著自己的外衫,看那黏膩膩的,一邊嘔著嘴想吐。 衛二叔和捕頭衙役諸人忙一涌而上,噌噌噌的幾下,盡數圍到了倒地的八人身邊。 有人探手,“沒氣了?!?/br> 在場諸人聞言無不駭然。 寧莞掀了掀眼,杏眸里映著地上暗紅色的血跡,只停了幾息,轉身離開。 衛世子這個時候是離不開了,幾人便自行出了衛家的陵墓園。 后面郁蘭莘一張俏臉青白青白的,咬牙切齒地說著衛家的嫌話。 魏黎成這個時候也沒理她,落后寧莞一步,低下聲音,只兩人可聞,“外曾祖姑是發現了什么?” 寧莞說道:“中毒了而已?!?/br> 言罷,她便不再多言,反正官府的人都在,和她也沒有關系,何必多管閑事。 今日來這一回,也不過是給魏黎成面子而已。 魏黎成見此亦不再多問。 出了陵園的繞著鎖鏈的鐵門,寧莞正要往馬車上去,浮悅一聲厲喝,“什么人!” 寧莞循聲一望,就見不遠處的高墻上扒著一青灰布衣的人影,身后背著劍,兩手扣在墻上,支露出半個頭,正鬼鬼祟祟地盯看著陵園里,也不知道究竟在打量什么。 那人聽見浮悅的聲音,抖了一下,立時轉過頭,不過須臾便從松手一路滑落,穩穩定在地面兒上,借力一使,凌空翻身越過篷房,停在幾人八九步遠處。 浮仲浮悅與旁余侍衛警惕拔劍,擋在前方。 寧莞從他們肩臂縫隙間看了一眼,倒正正好對上視線,那人面露驚喜,伸出兩根手指撩開左右額邊飄來飄去的兩縷頭發,連聲說道:“寧姑娘,寧姑娘!是我啊,你不認得啦?” 寧莞怔了一下,再多看了兩眼,還是沒認出他到底是哪個。 她認識的人不算多,記憶里真沒這么個模樣的人。 那人哎了一口氣,又出聲道:“我啊,水一程,大理寺,牢里見過的?!?/br> 大理寺?牢房? 提到這兩處,寧莞方才恍然,住隔壁間兒那個賴著不走的水家莊水一程啊。 她僅有的一次蹲牢房經歷,印象還是很深刻的,只是當時一張臉灰撲撲的看不清原樣,實在和面前這個清秀的小生對不上,她這才一時沒想起來。 寧莞稍含了一縷笑,“是水公子啊,你從大理寺出來了?怎么會到在這處來?” 水一程笑回道:“兩個月前就出來了,這不是找我那離家的姑姑和表妹嗎,就到處走走,四處看看?!?/br> 要不是祖父傳信催得厲害,他其實是真的不大想出大理寺的,包吃包喝包住不比這江湖風里來雨里去自在舒服啊。 可惜啊,堂兄深覺他墮落,告到了祖父那里,他不得不繼續出來找他那姑姑和表妹了。 寧莞頷首,“原來是這樣,現可有什么消息了?” 水一程:“沒有,就是察覺到些蹤跡,跟到荷水灣來了?!敝噶诵l家陵園,“正巧聽見里頭有尖叫聲,還以為碰上什么事兒,就扒著墻瞧了兩眼?!?/br> 他稍一緩話,狀似好奇道:“這里頭是衛國公府的陵園吧,我聽京里傳言說得厲害,是被盜墓賊盯上眼了?情況怎么樣?” 寧莞沉下疑慮,回說道:“不大好,就在方才還猝死了八人?!?/br> 水一程聞言眸光微暗,皺了皺眉,旋即又抬起笑,“那是不大好?!?/br> 兩人簡單寒暄,他也多留下,拱手告辭,“我這就走了,寧姑娘,后會有期?!?/br> 寧莞笑著應了一聲,眼見著他策馬遠去了,才斂下笑意,坐著馬車回往城里。 郁蘭莘坐在一邊收拾她的衣裳,難得安靜,寧莞靠著車壁,交疊了袖子,虛看著被風輕掀起一角的車簾。 衛府陵園里的墓室都是三合土,又干又硬,普通利器很難破開。 那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吐血而亡,是中的毒,什么毒還說不大清楚,但總歸不是簡單的東西。 再加一個水家莊的水一程,看來這盜墓的人可有些本事呢。 只是到底和她沒有關聯,寧莞簡單想了想就拋之腦后,回到城里,魏黎成做東,請他們在樓外樓用了飯,之后又親自將人送回到相輝樓,道謝后離開。 現已是申時過半,聽樓中侍者說起楚郢來過,寧莞點點頭,只坐了一會兒,就收拾著東西回了十四巷。 到寧府將酉時,飯菜已經做好了一半,寧莞又去練劍,寧沛從晴雨軒寫完大字出來,在四季海棠花樹后面站了一刻鐘,聽得禾生叫他,才往窄廊下去。 寧莞收回手里的竹棍,凝視著樹枝間花葉繁繁,寧沛? …… …… 去了一趟荷水灣,對寧莞沒有任何影響,她照常上值,卻是連著幾日都未見楚郢的影子。 叫人去問詢,方知是告了病假。 寧莞坐在相輝樓二層磨藥,嘆了口氣,別不是那天將人給嚇著了吧。 她算是發現了,失憶了的裴公子隱約有點兒傻乎乎的。 寧莞猶豫著要不要去侯府看看,將藥粉倒入罐子里,及至下午回往十四巷,還是叫馬車在宣平侯府門前暫停了停。 守門的侍衛是新來的,并不認得這位昔日的表小姐,叫人往涼星院傳了話,很快繁葉便匆匆出來親自請人進去。 這還是自打寧莞離開侯府后第一次上門,按她性子,本是絕不可能踏進這府里的一步,但是,唉,造化弄人,都是命數。 繁葉一時也不知該作何稱呼,便笑道:“您這邊走?!?/br> 原主對繁葉沒什么特別的印象,只記得是涼星院的大丫鬟,配了齊錚,年末應該就要綰發嫁過去了。 為人很是穩重,無論心里怎么想,表面上對所有人都是客客氣氣的。 寧莞微微一笑,一路穿過長廊,湖水泛著粼粼波光。 楚長庭剛在屋里和溫言夏吵了一場,心頭正是煩悶,冷不丁瞥見對面的寧莞,扣著扶欄的手不由地一緊。 眼見那處黛眉玉顏,秀眸瀲瀲,他有些恍惚。 也是有好些日子沒有見著寧表妹了,今日一看,倒是更溫雅知禮了些。 再想起每天冷眼相待,連房門都不愿讓他入一步的妻子,兩相一較,更覺往昔初入府來的表妹知情知趣了。 楚長庭心中微堵,走上前去,“表妹……” 他這副樣子,繁葉臉都黑了黑,寧莞瞥他一眼,說道:“哪里來的瘋子,誰是你的表妹?!?/br> 楚長庭皺眉,當日在書坊的記憶涌來,略有不悅道:“你又使什么性子?” 寧莞懶得聽他這自說自話,側身與繁葉走,楚長庭又跟上來,寧莞兀地閃開,反射性抬腿就給了他一腳。 楚長庭也沒想著躲,在他看來小姑娘家家的能有多大力氣,殊不知習過武的人,一腳下去的力道是大得很。 寧莞也沒客氣,用了十分力氣直接將人踹翻出欄桿,叫其噗通一聲在繁葉和來往下人驚愕的注目下,狼狽地栽進了湖里。 寧莞慢步過去,拐肘輕抵著木欄桿邊,從水里撲騰的人緩聲道:“楚公子,你縱想沐浴也尋個好地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往湖里泡澡,未免也太過不雅,也太過失禮了?!?/br> 楚長庭嗆了一鼻子水,艱難地猛咳了幾聲,怎么也沒想到不過幾月未見,這人竟跋扈到如此地步。 他抖手指著水邊麗人,氣涌如山,恚怒道:“你、你……” 寧莞輕舒秀眉,曲著手從袖中落出一塊令牌,巴掌大小,下端綴穗,上面刻印,紋有三帝印鑒,光看起來比太子的私牌都華麗些,在晴天陽光下折著光,相當地能唬人。 她唇角輕翹,眼眉間掠著三分漫不經心,說道:“記得以后要尊稱本座國師,見著面了,亦要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若膽敢再有下次,如此不知尊卑不識禮數……” 寧莞閑聲道:“浮悅,你來告訴他,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后果?!?/br> 浮悅驚訝,一向溫和平淡,不喜歡拿身份說事兒的上司突然發難,倒是頭一回。 她稍一反應,抬起來劍,如實冷聲說道:“秉承明衷皇帝旨意,以下犯上,冒犯國師,以藐視皇族論處,其罪當誅!” 三言兩語,鋒利如刀,擲地有聲,再隨著浮仲等拔劍,砸得周遭旁人也是一驚。 刀劍利刃處處泛著冷光,一道一道地刺進楚長庭浸過湖水的兩眼里,他僵著身子,漂浮在水面上,一時哪里還敢有動作? 不僅如此,就連嘴里也是閉得緊緊的,呼吸緩滯,生怕自己蹦出個聲兒來,那頭真就動手了。 寧莞輕笑了笑,對郁蘭莘,她感念當日長公主府解圍,再加之小姑娘嗎,長得好看,性子雖然難能扭過來,卻也不妨礙她包容一二。 至于旁的人,最多也就心里不拿她當回事兒,可也沒上趕著來尋釁的,這也正常。 但這楚長庭……眼瞎心盲的,一貫是聽不懂人話,總有了傷疤忘了疼,哪能跟他好好說啊,還是真刀真槍比較好使。 楚長庭安靜了,寧莞遂正身,看向繁葉平聲言道:“走吧?!?/br> 繁葉回神,褪去愕然,連聲應道:“是?!?/br> 她們往前走過,朱紅長廊上的侯府侍女似乎也被嚇著了,忙屈膝行禮問國師好。 寧莞并不在意,穿行而去,離了這片湖水長廊,很快就到了涼星院里。 涼星院的侍女早換了一批新的,比起以往的,更知規矩守禮些,斂眉收目,恭謹地打起簾子。 寧莞一進屋里,過落地罩,珠玉簾,就見穿著一身霜色衣裳的楚郢坐在榻上,面色蒼白,眉宇疲憊,確是一副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