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進了屋掩上門,放下燈籠點亮銅燭臺上的蠟燭,暈黃的暖光照亮一室黑暗。 放著燭臺筆墨的案邊擺著一個籮筐,里面是今日從如玉書坊買回來的書,都還摞在一起,未來得及整理。 寧莞挽起袖子,便順手將書籍一一歸置在邊角處的架子上。 隨后擦了擦手,打算找裴中鈺的畫像試一試。 白冶送來的畫里并沒有裴中鈺,但她上上回買的那本由云空蟬所繪的畫冊里倒是有一頁,結果在屋里轉了兩圈卻都沒發現影子。 直到看見案上冷掉的茶水,她才恍然想起,有一回在藥房里七葉打翻了藥罐子,那畫浸了黑藥汁子,墨暈了一團,看不大清楚,她就隨手放爐子作點火用燒了。 本來說重新買一冊的,結果跟著她師父學占卜學了將近二十年才回來,這點兒小事早就被她拋到腦后了。 既然沒有,便只能等明日出門再買回,寧莞也就暫時不惦記著跟裴中鈺學劍術的事情,轉而看起旁的畫卷來。 今天晚上劍術不成,學別的也好,左右畫中兩年這邊一個時辰,在畫里時間相當充足,學習正務之余,她完全可以分出不少時間來研究一種能神不知鬼不覺撂倒郗耀深的新藥。 現有的軟骨散蒙汗藥之類的東西,作為一個老江湖,郗耀深怕是經過不少次,對他用處應該不大,她叫寧沛寧暖把這些隨身帶著也就勉強求個心安。 若是能配出些新的藥或毒來,也不失為一種辦法。 想罷,寧莞便暫定下計劃。 今天晚上可以先找一幅畫學學旁的,順便抽出空琢磨琢磨新藥,然后等明日再出門買畫冊,再回來學習劍術,雙重保險更是穩妥。 打定主意,她挑來挑去,最終又將那副由周曄青畫的晚夜高閣圖抻在手里。 寧莞打量片刻,起身到書架邊,在新買的那一堆里取出一本來,很快便翻到了寫有周曄青傳那一節。 周曄青是大晉和盛年間人,官至三品指揮使,為人放達,曾奉命清繳“半月谷”,結果失敗被俘,在半月谷過了一段很是凄慘的歲月。 據他與后人口述,寧莞手里的這幅畫,畫的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半月谷谷主的左膀右臂,星命相術無所不知,被谷中人稱為天女的華霜序所居的摘星閣。 至于畫中閣樓上的人,即是華霜序無疑。 華霜序? 這個名字寧莞是第一次聽見,即便她在和盛年間待了十幾年,甚至后來還四處游歷過兩載,也未曾聽聞過她的名聲。 若周曄青所言不虛,那這位華霜序應該常年待在半月谷,不曾入世。 半月谷她是知道的,現今江湖魔教恒月的前身。 寧莞看著手里的畫,微垂了垂眼。 學過醫卜,對于星命這一類她其實也挺有興趣的,要不然今天晚上就先試試這個? 第52章 有了想法, 寧莞便也不多猶豫, 直接點燭焚香走了過去。 幾百年時光化作眼前光影一掠,不過片刻便到了目的地, 她穩穩立定, 入目是漆黑的一片, 全然不見丁點兒光亮, 就連頭頂的夜空亦不見明月, 只零星綴著一兩顆不起眼的暗淡星子。 伸手不見五指, 寧莞也不敢亂動, 幾次穿越落地不是蛇群就是風雪, 保不準兒這回又碰見什么, 免不得多些謹慎。 她僵立在原地,試探性地挪了挪步子,繡鞋踩到了一叢草。 發覺地面尚算平坦, 寧莞稍稍放松,如同盲人一般支起胳膊摸索前行。 原以為前面會是空蕩蕩的一片或是一棵樹之類的東西,不想指尖摩挲, 似拂過了一層的綢衣, 觸手輕軟還透著晚風浸染的涼意。 寧莞下意識縮回手,微凜了凜神色, 出聲道:“是師父么?” 對面沒有回應,甚至聽不見一點兒呼吸聲,耳邊只有蟲鳥鳴叫和風聲颯颯。 難道剛才感覺錯了,碰到的不是衣裳? 寧莞心中猶疑, 小心謹慎地往前稍挪了挪步子,手將將抬到了一半,遠處驟然亮起了一簇光,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猛然叫人拽住手往前一拉,兩肩處重重一定,被人點了xue,然后直挺挺地靠在了一顆樹。 因為夏天,她身上穿得是蕓枝專門用云紗和南江綢裁成的裙衫,隔著輕而薄的兩層撞在粗糙的樹皮上,背上還真硌得疼。 寧莞動不了也說不了話,嘴里還是不禁吸進一口氣,嘶了一聲。 她還有點兒懵,微瞠大了眼,就見面前立著一個約莫矮了她半個頭的影子。 因為亮起的那簇光隔得太遠,寧莞也還是看不大清這人的模樣,只隱約能見著個模糊的面容,能辨別出他手里握著的是一把劍。 就在她不動聲色打量的時候,對方上前扶了她一把,叫她能勉強立正,還道了一聲“抱歉?!?/br> 嗓音故意低低壓著,入耳卻仍是干凈而清緩的,還帶著年少特有的稚嫩。 寧莞有些詫異,眨了眨眼睛。 不過聽得他的話,倒也勉強放下心來。 雖然被點了xue,但對方能說一句抱歉,怎么也不會是窮兇極惡之途,至少不會一穿過來就命歸黃泉。 寧莞這樣想著,方才驟然亮起的那簇光卻是越來越近了,還傳來了厚重鐵門被拉開的聲音,間或伴隨著尖利的說話聲,“谷中已經戒嚴,那小子絕對逃不出去,往里仔細的搜,都把倆眼招子給我擦亮了!” “可是六爺,這處是五夫人的藥園子,咱們就這么開門進去,怕是要惹她起火呢?!?/br> “混賬東西!都什么時候了還管這些,快,給我搜!” “是是是……” 那邊話聲一結束,便有腳步聲急促涌來,密集得像是噼里啪啦落地的驟雨,更有一盞一盞的燈籠逐一亮起,叫周遭瞬間變得亮堂起來。 光晃得厲害,寧莞眼睛都花了一下,飛快眨了眨借以稍解不適。 待適應了光亮,她展眸定睛,總算是看得見面前人的模樣。 這是個十三四歲的霜衣少年,一手握著劍,一手捏著個黑色的小布袋子,因為微偏著頭,寧莞只能瞧見少年的側臉輪廓,在淺淺淡淡的朦朧光色下有一種鏡花水月般的精致。 寧莞眼中浮過一抹異色,隱約覺得有些熟悉。 那幾人話里要找的“小子”不會就是他吧? 她的猜想很快便得到了印證。 “那里有影子!” “找到了,找到了,六爺!找到那小子!” “在那兒,快快快!快將人拿下!” 被點了xue,寧莞哪怕有心想扭頭往說話的地方看看,脖子也是僵著一動都不能動。 少年卻是側過身來,大概是因為已經被發現了蹤跡,他也不須得再隱藏,直接抬起手,借著劍柄給她解了xue道。 寧莞身上一松,兩腿軟了一瞬,再抬起眼時,少年已經足尖一點飛身躍上了樹梢,立在細細橫出的枝椏上,像輕飄飄的云絮一般。 人靜靜站在上頭,晚風掀起衣袍,明明比她還矮了半個頭,愣是叫人瞧出了幾分莫名的遺世獨立的感覺。 “臭小子,我半月谷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你今日便是插翅也難飛,馬上將冰蓮子交出來,姑且還能饒你一命!” 寧莞正仰頭看著樹上的人,冷不丁地又聽見那尖利的聲音,她撐著身后的樹干站起來,稍稍探了探頭,就見提著盞盞燈籠的人群里站著個身形干瘦的男人,手指著上頭的少年,臉紅筋漲,疾言遽色。 寧莞左右來回偏了偏視線,結合前面的話,總算搞清楚了如今的狀況。 她現在待的地方是半月谷五夫人的藥園子,樹梢上的少年不是谷中人,而是進谷行竊來的,偷了什么“冰蓮子”之類的東西。 而這位站在亮光處,長得干瘦干瘦的六爺便是帶著手下來捉這少年的。 寧莞感慨自己來的不是時候,一穿過來就遇上事兒。 而那邊沒聽見少年的回話,六爺像是更加窩火,再也忍不住,發上指冠,“你小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言罷即蹬腿起躍,拔劍上樹,直沖而去。 少年不慌不忙側身避過,如變換的光影一樣靈活,在上頭如履平地。 他甚至連握劍的手都沒有動一下,僅靠著輕功就讓那位被稱為六爺的男人難以應對。 六爺喘著氣,咬牙切齒,“小子,躲來躲去算什么男人,正面來!” 少年卻徐徐道:“我拔劍,你會死?!?/br> 六爺暴跳如雷,“簡直大言不慚,不知天高地厚?!?/br> 少年并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偏過頭瞥他一眼,身影一閃,鬼魅般沒入黑沉沉的夜里,只丟下一句,“何六,后會有期,下一朵冰蓮花凋謝之時,我會再來的?!?/br> 何六爺想要追去,卻發現晃眼間就不見了人影子,他氣得摔了手里的兵器,指著少年離去的方向,大聲怒罵道:“裴中鈺,你個龜孫子,別落在老子手里,否則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叫你這王八鱉孫永不超生!” 他大罵著宣泄滿腔怒火,樹后的寧莞卻微微睜大了眼。 剛才那少年竟是裴……中鈺?那個九州一劍? 果真是不得了,這樣的年歲就能在半月谷來去自如了。 可惜剛才只看了個側臉,也沒瞧清楚這江湖武林一代傳說年少時候的模樣。 裴中鈺一走,藥園子里便只剩下何六爺的叫罵聲,寧莞也不聽這些,而是仔細打量四周。 按照“穿過來師父就在周圍不遠處”的鐵律,華霜序應該就在周圍,只是不知避在何處,她來來去去看了好幾轉也沒見著人。 她找人,何六爺身邊的人也發現了她。 “六爺,這里還有一個人!” 何六爺立馬氣勢洶洶拎著劍過來,“給我滾出來!” 寧莞腦門抽疼,緩步離開大樹的遮掩。 何六爺愣了一下,下一刻兩眉一擰,都快揪成了疙瘩,聲音沉沉又含著毫不掩飾的懷疑,“是你。你不跟著華霜序好好待在摘星閣,大晚上的跑到藥園子里來做什么?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和裴中鈺到底是什么關系?莫非就是你和他里應外合偷走冰蓮子!” 寧莞:“……”我不是,我沒有,我真的只是湊巧出現在這里的,這個鍋不背。 天降好大一口鍋,這砸下來可真的背不動,寧莞開口解釋:“并非如此,我不識得那位裴公子,今日……” “你跟他說這些廢話做什么?”寧莞話未說完便叫人打斷了,她轉頭一看,只見那一排排半人高的藥草叢里,一個身穿暗紫色曳仙裙,面覆黑紗的女子緩緩站起身,露出的兩眼冷漠地看向何六爺,“我到這園子里來走走坐坐,怎么,還須得跟你何六報備嗎?誰定的規矩?” “華霜序?你也在啊,我還以為……”何六面色微僵,旋即想起什么,陡然變臉,又氣道:“你既然在這里,剛才怎么不把裴中鈺那小子攔???居然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跑了!” 華霜序撣了撣衣裙上的草屑,“攔不住,打不過,你要找死就自己去,反正不關我的事,我也不惦記那什么冰蓮子?!?/br> 說完便看也不看他一眼,徑直與寧莞道:“我們走?!?/br> 寧莞忙應是,快步跟在她后面。 華霜序走了兩步又突然頓住,也不回頭,只不悅道:“對了,何六你最好記得,我的徒弟,你少指手畫腳,小心折了自己的壽。阿莞,去提盞燈,回摘星閣?!?/br> 寧莞依言從何六的那群人手里接了一盞燈籠過來,走在華霜序一側照路。 師徒二人出了藥園子的鐵門,走得老遠了都還能聽見身后何六爺暴躁的怒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