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距上回見得他也沒多久,這模樣真是大不同。 如今疲倦又無力地躺在床上,哪里還見得當日的慵閑模樣。 寧莞一點兒也沒有身為罪魁禍首的自覺,輕輕嘆了一聲,“馮公子這看著可是遭了不少罪啊?!?/br> 可不是遭了大罪嗎!榮恩伯夫人抽出雪青色的繡帕擦了擦眼角,沉沉應聲道:“這些日子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好好的一個孩子,都被折騰得不成樣子了?!?/br> 寧莞將手中藥箱放下,動了動唇角沒接話。 馮知愈一早醒來知道母親已經使人去請那個治好魏黎成的大夫的時候,他是松了一口氣的,如魏黎成那般纏了十年的怪病都能解決,十有八九是個有真本事的,他身上這樣的怪癥也一定不在話下。 他滿懷期待,都已經開始閉著眼睛暢想身上好了以后的逍遙日子,一心糾結著到底是先去拂花苑找芫蕪呢,還是去怡紅樓找瑜香呢,或者還是狐朋狗友往街上去禍禍? 馮知愈正躺床上琢磨,冷不丁地聽見寧莞的聲音,雖然最近腦子鈍鈍的不大靈活,卻也隱約覺有些熟悉,下意識睜開眼扭過頭一看,瞬間變了變臉色,幾粒紅疙瘩都擠在了一處。 這不是寧莞? 她怎么會在這里! 馮知愈可一直記得在長公主府沒找完的茬,再思及自己如今慘樣明晃晃地落在對方眼里,當下浮起了幾分郁色。 “你、你到這里來做什么?誰、誰允許你……進我伯府大門?滾出、出去!”他嘴角生了膿瘡,疼得厲害,話說得不大順溜,不過那高高拔起的聲音卻也能叫人明明白白聽出幾分驚愕與惱怒來。 寧莞聞言也不氣惱,只當沒這個人,并不看他,而是直接向伯夫人道:“夫人,馮公子像極不愿意由來我看診的,治病救命得講究個配合,病人若不愿,我也使不出來好法子來,我看不若還是另請高明?” 榮恩伯夫人聽到自己兒子的話,瞬間便想起這位寧大夫原宣平侯府表小姐的身份,腦子里不由閃過前幾日在長信宮聽得的那些話。 思索間見她作勢要走,忙忙拉住,“別別別,你還是先給看看,莫聽他胡說八道?!?/br> 她要是能另請得到高明,也不至于特意叫人跑一趟十四巷了。 她是個什么身份,曾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打緊的?只要能治好她兒子,旁的一切都好說。 勸住了她,伯夫人又轉過頭瞪著馮知愈罵道:“快閉嘴吧你!” 馮知愈要是能乖乖聽話,他就不是馮知愈了,死死拽著床帳子,氣道:“她能治什么??!娘、娘!讓她滾、滾出去……” 寧莞沖榮恩伯夫人笑了笑,提著藥箱轉身就要走。 榮恩伯夫人一把拉住人,看著兒子不知事的樣子也來了氣,但她也說不出斥責的重話,只能咬了咬牙威脅道:“你再多話,別想從我這里掏一文錢走!” 馮知愈能在外頭的逍遙自在,全靠他娘從私房里掏出來的一疊一疊銀票,反射性就閉了嘴,只能冷臉瞪眼地沉沉的看著寧莞,喉間發著嚯嚯嚯的聲音。 這人不唧唧歪歪了,寧莞才重新坐下,接過湘茜遞來的帕子搭在他手腕兒上裝樣子地把了把脈。 榮恩伯夫人看她垂目不語,不由上前連聲問道:“如何?如何?” 寧莞回道:“夫人放心,不是什么大問題?!?/br> 出口的語聲是輕柔緩慢的,卻莫名能安穩人心,伯夫人大喜,“好好好,你看須得準備些什么東西,開個什么藥方子?” 寧莞緩緩笑道:“不忙,先兌些鹽水,給公子上上下下清洗一番吧?!?/br> 伯夫人正高興,想也沒想就應了,吩咐湘茜準備鹽水給馮知愈擦身。 因為要脫衣裳,寧莞回避到外間,侍女舉著漆木紅托盤端了杯上好的碧螺春來,她便坐下,一邊輕抿著茶水,一邊聽里面馮知愈的痛呼嚎叫。 他身上好些地方都被撓破了,用鹽水清洗,可不是疼得要死嗎。 等寧莞再度回到里屋,馮知愈眼淚流個不停,嘴皮哆嗦著,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寧莞取出銀針扎在他手腕處的內關xue,面上溫和沉靜的,旁人也看不出什么表情。 偏偏馮知愈就覺得這女人居心不良,心懷叵測,他緊咬牙關,“……你是不是故意的?”疼死了他! 寧莞訝異挑了挑眉,“馮公子在說什么,我好心好意應了伯夫人的約來替你看診,怎么落到你嘴里成這樣的話?” 榮恩伯夫人:“都叫你不許多話!還想不想要銀子!” 馮公子:“……靠!” 寧莞倒也欣賞夠了馮公子的憋屈,終是收了針,開了個藥方子,又給下一瓶白色藥膏,說道:“鹽水清洗后抹上藥膏,每天三次,藥也要按時服用,不出幾日身上的那些東西就能散去了?!?/br> 榮恩伯夫人很是相信她的話,直接叫湘茜取了來一袋銀子,落在手里分量沉沉。 寧莞將銀子收好,道謝離開。 榮恩伯夫人坐在床邊雙手合十,“那位寧大夫看著就是個可靠的,老天保佑,老天保佑?!?/br> 馮知愈:“呵呵呵……” 榮恩伯夫人聽得沉了沉臉,不悅道:“你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須得記住了,我可不管你與人大夫有什么嫌隙,人家現在是長公主面前的紅人兒,在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那兒也露過臉的,少去招人家麻煩!” 沒聽見應話,她又說道:“若叫我知曉,你也就別想著出去揮霍逍遙了,聽見沒有?” 馮知愈吁出一口惡氣,不耐煩道:“知道了!” …… 寧莞出了榮恩伯府的門,徑直往書齋去買了幾副筆墨紙硯,又在合淓齋提了些糕點回去。 坑了馮知愈一把,還賺了不少銀子,寧莞連著幾天都心情不錯。 暮春初夏,天氣漸漸有了變化,家里便是時候準備夏衣,這事兒蕓枝在行,寧莞直接給她劃了一筆銀子,叫她看著辦。 蕓枝應著好,興高采烈地去成衣店挑衣裳,到晚上拎著個大包袱回來,一件一件地收拾進衣柜里。 寧莞也有好幾套,樣式新,顏色也極對她胃口,再加上蕓枝零碎時間自己做的幾套衣裳,估摸著也夠過這個夏天了。 毒蟾蜍在第十日大功告成的,寧莞打開柜子將陶甕搬出來,在窗邊揭開蓋子,陽光罩進甕里,落在通體如冰雪剔透的蟾蜍身上,隱隱還泛著淺淺的光澤。 東西既然好了,自然也該叫人來取了。 寧莞懶得跑一趟送過去,干脆叫府里的禾生到詠風館去傳個信兒,讓白家姐弟來拿東西。 禾生到的時候,白笳月和白冶正在屋里吃飯,花菇鴨掌,砂鍋煨鹿筋,羅漢大蝦,紅燒魚骨還有一道天香鮑魚…… 姐弟倆捧著碗幸福陶醉,大靖人真會吃,這些天簡直是他們一輩子里最幸福的日子了,當貴客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要不是南羅還有個中風的師父,他們真想干脆就在大靖這邊呆上一輩子。 兩人又吃了個舒服,癱在椅子上打嗝,聽到侍衛傳來的話 對視一眼立馬起身,直奔十四巷而去。 第41章 房中是經久不散的清冽藥香, 縷縷鉆入鼻息非但不覺得苦悶, 反倒神清氣爽,回味著點點甘芳。 白笳月喝了一口藥茶, 四下打量, 帽檐下一雙妙目里含著幾分隱晦的好奇與探究。 寧莞將陶甕搬放到桌子上, 輕輕往前推了推, 斂裙落在小椅上, “這便是了, 說好的毒蟾蜍?!?/br> 白冶揭開蓋子, 半彎了彎腰湊近甕口去, 視線觸及到里面通體晶瑩的一團, 不覺瞳孔微縮,愣愣抬起頭僵了一瞬又似不敢相信地低埋下去盯著瞅了半晌。 白笳月看他那表情,大概也估猜到了什么, 她蹙起秀眉,“小冶,給我瞧瞧?!?/br> 白冶緩過神, 連忙移到她面前, 白笳月撩起兜帽,果不其然在里頭看到了毒蟾蜍。 她沉默了片刻, 眼中攜著凌厲,“你到底是什么人?!” 寧莞從爐子上取下小銅壺,給自己添了半杯熱茶,笑道:“此處便是我府上, 外頭高高掛著寧府二字,閣下何須明知故問呢?”她勾著細指,輕摩挲溫熱的青瓷杯面兒,“我倒是更好奇,你們二位……又究竟是個什么身份?” 白家姐弟倆心中一凜,正了正神色。 寧莞又道:“此類毒蟾蜍原是蠱圣洛玉妃所制得,雖說珍貴難得,但也算不上獨一無二的極品,當日二位上門卻言之鑿鑿絕無僅有……” 她輕抵著下巴,“我很好奇,你們究竟是趁機來訛詐的,還是說本就是冒名頂替,并非赫赫有名的南羅第一蠱師、蠱圣五代徒孫席非意?” 對面話聲輕緩,甚至還比不得外頭雀鳥嘰喳的調子來得高,白笳月聽得后背卻是一涼,連頭皮都緊緊繃住不敢松懈。 她勉力卸去心頭的慌亂,冷沉下聲音,“簡直胡一派言!” 寧莞唔了一聲,笑而不語。 白笳月被她那副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的模樣弄得渾身不自在,還是白冶抬起手悄悄在她肩頭摁了摁,扯著嘴角干笑了兩聲,說道:“姑娘誤會了,我師徒二人當日言說并非故意夸大其詞,更不是所謂的訛詐,只是一時氣極罷了。至于姑娘后面所言,更是無稽之談,冒充身份那可是欺君大罪,這樣的事情給再大的膽子也是使不得的?!?/br> 寧莞本也就隨口一問,對方到底是什么人其實與她并無干系,且剛才等他們過來時閑得無聊卜了一卦,面前這二人確與她師父洛玉妃一脈有些緣分。 再看上門來討債的行事做派也不像什么惡人,這便足夠了。 她頷首,輕輕哦了一聲,“原是如此?!?/br> 見她不再追問,姐弟倆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 白冶看了看面前的三個陶甕,他一貫機靈,腦子也轉得快,想到此處乃大靖京都,不禁有些思量,又開口說道:“毒蟾蜍之物并不為外人所知,姑娘卻知曉甚多,我思來想去,莫不是……洛夫人一脈?” 寧莞倒沒想到他會生出這樣的猜測,微微一笑,“為什么會這樣想呢?” 見她這般,白冶又有點兒不大確定了,“難道是哪位師叔師伯的傳人?” 白家姐弟眉頭都擰成了疙瘩,寧莞不再出聲,只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二位出去吧?!?/br> 白家兄妹互看了一眼,愈發覺得自己猜得沒錯。 白笳月回到詠風館,一下午都躺在榻上,皺眉頭翻來覆去地琢磨著這件事情。 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榻沿的浮雕花紋,斜望向陶甕良久,突然坐起身來,神色嚴肅,“小冶,我有個想法?!?/br> 白冶正吃著糕點,被她嚇得險些噎著,“什么?” 白笳月:“師父中風,還不知道能不能好全,咱們就這么混下去也不是個辦法?!?/br> 白冶又往嘴里塞了一團棗泥糕,“所以呢?” 白笳月探出身子,壓低聲音,“反正在大靖還要待小半月,不若找那位寧姑娘跟著學點兒什么,也不至于兩手抓瞎啥也不懂?!?/br> 等他們學了些東西,以后披著師父的皮出去招搖賺錢也有底氣有保障些。 白冶聞言連連搖頭,“不成,姐你現在可是頂的師父的身份,這一去不就露餡兒了嗎?” 白笳月瞇了瞇眼,“我當然不能去,你可以啊,這幾天我裝個病,沒得精力指導徒弟你了,你就上門去裝裝樣子請教請教,那說不定就是咱們哪個師叔師伯師姐呢,怕什么?!?/br> 白冶將信將疑,“能行嗎?”總感覺不大靠譜。 白笳月:“你不試試怎么知道行不行?!?/br> 這姐弟倆說定法子也沒耽誤,當天晚上白笳月就裝上了病,第二天下午白冶就手拎兩本書坐著馬車去了十四巷。 寧莞聽聞來意,不禁訝然。 只是看他手里拿著洛玉妃的手札,思索片刻,到底還是應了,左右是師父的后輩徒孫,指點個一二也未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