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棲姑姑是奉太后之命來,她原是不信傳來的話,這魏大公子在床上躺了十年,眼見著都要去了,早上長公主都還是一臉的郁郁寡歡,滿腹的憂心忡忡,怎么可能轉眼一兩個時辰就無礙了。 不想到府一看,真是驚了她一跳。 如果說往日的魏大公子是掛滿黃葉漸已枯敗的朽木,那現下則是抽出了新芽,精神氣兒大不相同了。 棲姑姑心頭震驚,不由驚奇于長公主先時話里提起的神醫,妙手回春不外如是也。 好半天棲姑姑才緩過神來,長長吁出一口氣,她有心想看看那神醫是何模樣,四下打量卻不見外人身影,只得斂盡心緒,將心思盡數放在魏黎成身上。 看著床邊的魏老夫人和長公主等喜極而泣,魏家幾個大老爺們兒亦紅了眼眶,棲姑姑捋了捋袖子笑盈盈上前,她眼角堆滿了細紋,嘴里一句句的帶著喜氣,“這是大好的喜事兒,怎地一個個流上淚來?” “大公子此番歷經千苦終得平安無恙,此后必是福氣綿延,順遂安康的?!?/br> 魏老夫人抹了抹眼睛,笑道:“對對對,是喜事兒,哭什么,平添晦氣?!?/br> 見諸人開顏舒眉,棲姑姑也是如釋重負,恭敬道:“殿下,時候不早,奴婢這就回宮去與陛下和太后娘娘報喜復命了?!?/br> 長公主起身,“姑姑慢走吧,叫雨丸送你?!?/br> 棲姑姑忙忙屈膝應喏,緩步退出。 寧莞從小廚房回來,正好與其擦肩而過,攜著一身苦澀的藥味兒走進里去,門前侍女微俯著身打起簾子,甚是謹慎的模樣。 棲姑姑下階的動作一頓,不禁問道:“這是誰?” 侍女雨丸回道:“是寧大夫!”她眼里漾著光,滿滿的欽佩,“就是她給大公子看診的?!?/br> 棲姑姑睜大了眼,閃過一絲狐疑,“這般年輕?” 雨丸點頭,贊嘆中又帶著莫名自豪,說道:“姑姑可別看寧大夫年輕,這滿京上下再找不出醫術比她更好的了,宮里的御醫也是一點兒比不上的,論本事厲害,師老爺子都心甘情愿地叫一聲師姐呢?!?/br> 師老爺子是誰?那可是明宗皇帝御用醫師,師翡翡的親傳弟子啊。 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能叫師老爺子叫一聲師姐,可不是有本事嗎。 不過……這叫師姐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棲姑姑愕然,又搖搖頭,直到出了公主府都還有些迷離恍惚。 …… 寧莞舉步進屋,就看見她二師弟捋著胡須,笑得起了一臉褶子,一折一折的紋路,像極了盛放的金絲菊。 嗯,果然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完全沒有辦法和當年那個俊俏的小少年對上啊。 師老爺子可不知道自家師姐在心里嘀咕什么,他樂嘿嘿地上前,“師姐,我正要去找你呢?!?/br> 寧莞笑了笑,一邊往里走一邊問道:“魏公子現下如何?該是醒了吧?” 師正跟在她后頭,“醒了,剛喂了些水?!?/br> “廚房里已經熬好了藥湯,舒筋活血的,一會兒稍涼了些倒進浴桶里,要記得讓他在里靜坐三刻鐘,一刻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br> 師正忙不迭地點頭,“記下了,記下了?!?/br> 寧莞繞過珠簾,及至床邊,長公主立時讓出了位置。她細細打量了一番魏黎成的臉色,在對方有些迷惑的目光中,淺笑著說道:“看起來還不錯,雖身體傷得厲害,好好養著不說愈合如初,還是能恢復七八分的?!?/br> “如此也就沒我什么事兒了,也該告辭了?!?/br> 言罷她回身收拾好藥箱,提在手上,在角落里轉悠的七葉小跑過來扒上了肩頭。 她都準備走了,夷安長公主卻是突然伸手攔住她,又揮退了屋內伺候的侍女,只余下幾個自家人。 寧莞不解,眼角微微上揚,問道:“長公主是還有事?” 夷安長公主妝容狼狽,鬢發蓬松微亂,她與丈夫魏大爺魏仲達站在一處,撩了撩衣袍,雙雙跪倒在絨毯上。 寧莞驀地一愣,便聽長公主說道:“我夫婦二人,在此多謝姑外祖母救命之恩?!?/br> 寧莞驚異于這二人的殷殷父母之心,忙伸手扶人,言道:“……何至于如此?!?/br> 旁邊師正摸著胡子,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縫兒,“應該的,應該的?!?/br> 坐在椅子上魏老夫人喝茶點頭,“姑母此番相助,合該受此一拜,也是他們做晚輩兒孫的心意?!?/br> 寧莞眉角微抽,還是攔住他們的一拜,“無論如何,也不須得這樣,快快請起吧?!?/br> 夷安長公主和魏仲達對視一眼,相互攙著起身,又滿含感激地說了些話。 床上躺著的魏黎成偏了偏頭,半邊臉陷在軟枕里,他茫然地動了動眼珠子,看著側立在珠簾旁的人影。 姑母?姑外祖母? 這是誰? 這、這、這難道是他外曾祖姑……他什么時候有這么年輕的外曾祖姑? 果然,他其實是在做夢吧? 寧莞竭力拒絕了師正親自相送的提議,帶著七葉在雨丸引路下出去,穿過紅花夾道綠水回廊,不期然在假山邊瞥見了老管家請著往里去的郁蘭莘。 郁大小姐今日穿了一身海棠色邊繡纏枝蓮的長裙,抿著唇,一向盛氣凌人掛著不是譏笑就是諷笑的嬌艷面龐上,難得有幾分真情實意。 應當是去瞧魏公子的。 寧莞沒和她撞上,轉頭和雨丸走了另一條路。 離了長公主府,寧莞又去了一趟藥鋪,買了一包醫治寧沛的藥材,再加上前些日子準備的,算算大概差不多了,才拎著東西慢悠悠地回十四巷去。 街邊停在合淓齋前的楠木馬車里,身穿湖色襦裙的侍女掀起簾子,輕聲道:“側妃,是表小姐呢?!?/br> 楚華茵剛剛在宮里聽了自家婆婆周淑妃一席逼逼叨叨,心情很是不好,聽到侍女的話側眸往外瞥了一眼,果然見著了她那遠房表妹,她輕輕唔了一聲。 多日不見,她這遠房表妹像是氣色愈發好了,聽說上次還叫她哥哥楚長庭吃了一肚子氣來著。 “行了,不管她,回王府去?!?/br> “是?!?/br> 寧莞直覺有人再看她,抬眼轉目卻沒在周圍發現什么,摸了摸七葉的小耳朵,繼續往前。 她沒什么事兒,不緊不慢地,邊走邊舒舒服服地曬著太陽。 而十四巷里,王大人等了半晌,坐得屁股都疼了,直到喝完了手中蕓枝給他上的第三盞茶,斜了斜眼兒,才好不容易看到逆著光走進中堂的人影。 立馬跳了起來,上前唉聲道:“我說寧姑娘,你可算是回來了,這一上午叫我等得好苦啊?!?/br> 寧莞咦了一聲,“王大人?你怎么會來的?莫不是案子又查到了我身上?” “不是不是?!蓖醮笕藫狭藫献詡€兒鬢角,嘿嘿兩聲,“不過也和案子有些關系,我這是想請寧姑娘你幫個忙?!?/br> 寧莞看他一眼,心里有個大概的猜想,晃了晃手里的一大包藥材,說道:“不如往藥房里說吧,我順便過去放些東西?!?/br> 王大人沒有不應的,吩咐幾個手下在外頭呆著候命,自己跟在寧莞后頭晃悠去了藥房。 兩人對坐在案前,說起正事。 王大人道:“是這樣,當晚在相國寺后山所遇蛇群,我和齊兄都懷疑非同一般,更像是南域蠱術所煉制而成,能任人cao控?!?/br> “雖后來在林中發現了鑒安大師的佛珠,又在其禪床底下搜出些東西,但還是覺得哪里不對勁兒,便想著從南域蠱術入手再細究一番,只是我們對南域蠱術之法知之甚少,所以這才過來麻煩寧姑娘你,嘿嘿……” 王大人后面的話沒說完,只抱著長锏沖她笑。 寧莞也明白他未盡之意,拎起瓷壺倒了半杯藥茶,指尖扶著青瓷杯,點頭道:“那確實是蠱蛇,我也曉得些東西,大人想問什么便直說吧?!?/br> 王大人稍稍前傾身子,低吟片刻,兩眼瞅向在窗邊陶甕前轉悠的七葉,問道:“寧姑娘,我看你那貂兒十分厲害極通人性,它食蠱蛇,定然記得上頭的味道,是否能叫它幫忙探個路,引著我們將那幕后使蠱之人給揪出來?” 王大人越說越覺得這個主意好,心想自己只要不在宣平侯周圍轉悠,這智商還是不錯,腦子還是很好使很靈光的嘛。 不過說起來,那小貂兒是真厲害,也不知道寧姑娘賣不賣。 王大人撥著小算盤,很快又將那些胡思亂想甩出腦子,正了正神,問道:“寧姑娘,你看怎么樣?我這法子能不能成?” 寧莞靜默須臾,搖頭道:“不成的,七葉是記得味道,但沒辦法找到使蠱之人?!庇植皇窍烊?,能萬里追蹤,它最多也就能逮逮附近的蟲蠱毒物。 王大人聞言有些失望,將將揚起的眉眼又耷拉了下來。 寧莞喝了兩口茶,“不過……” “不過什么?” 王大人一聽,又坐直了身子,只是話問出口卻沒聽得回答,面前的女子突然起身,慢步走至窗前,將擺在那處的陶甕捧來輕輕放在案上。 王大人好奇地看著陶甕,寧莞也沒賣關子,直接揭開蓋子,揄引長袖伸進手去,將里頭盤曲著的蛇捉了出來。 細長的青蛇在她手里扭動著,冰涼的尾巴尖兒正正好落在王大人的手背上,他驟然瞠目,霎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驚得一個后仰倒在地上,連連高呼擺手,“寧姑娘!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別一言不合就掏蛇啊,不惦記你的貂就是了! 寧莞沒想到他反應這么劇烈,不免愣了一下,旋即又粲然一笑,說道:“王大人,這可是好東西,七葉是找不到那施蠱之人,但……它卻是能找到自己主人的?!?/br> 王大人:“嗯?” 第29章 “這話是什么意思?” 掌心撐抵在冰涼的地面, 王大人勉強直起身, 見她捏著青蛇沒有放手的打算,心下稍定, 腦子里繃著的弦也松了松。撿起落地的長锏, 仰頭問道, “能找到自己的主人?主人?” 也就是說…… 他突然靈光一閃, 張了張嘴, 連帶著眼角也微微抽搐, “這玩意兒不會是寧姑娘你那天晚上在相國寺后山蛇群里捉的吧?” 寧莞垂眼看了看, 這蛇確實是其中一只, 不過不是她捉的, 而是自個兒鉆進她甕里的,但其中細節不好詳說,她只點頭道:“趕巧碰見, 就順手帶回來了?!?/br> 你順手帶什么不好,怎么還能順手撈回條毒蛇呢?王大人完全無法理解,一時無言以對, 只能發出咯咯咯的尬笑聲。 七葉兩只爪子扒在桌沿邊兒, 吊著大半個身子在半空中晃悠,被他那聲音驚了一下, 耳朵一支,生氣地扭過頭沖他齜了齜牙。 王大人頓時卡住聲兒,默默又往后挪了挪,清清嗓子, 說道:“這蛇雖比普通的厲害,卻實在比不得七葉這般聰慧機靈,真能乖乖與我們引路?” 被夸了一句的七葉:“呼呼呼……” 寧莞坐回圓凳上,空出來的手握著一管細竹短笛,在指尖熟練地轉了兩圈,說道:“御蠱之術甚是簡單,反其道而行,也不過是多費兩口氣,多吹兩段曲?!?/br> 昔日在南域密林,洛玉妃幾乎每天都要吹笛子看群蛇亂舞,寧莞必須跟在旁邊練習,跟她搶奪控制權。 把別人的蠱為己所用,寧莞對此是相當熟練,更何況這條蠱蛇她還養了兩三天。 她言語是一如既往的和緩,輕絮絮的像拂過花枝綠水的春風。 王大人卻是吃了一驚,就算他不懂什么御蠱煉蠱的東西,也知道所謂的反其道而行,將別人的蠱蛇為己驅使并不是什么簡單事,這未免說得太過風輕云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