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也說不準兒吧,小姑娘家哪兒那么大的本事力氣害人,要我說啊,姓楊的死了也就死了,活著也是個沒用的禍害?!?/br> 朱阿婆最不愛旁人潑她冷水滅她風頭,嚷道:“老方家的,你這說的什么話?國有國法,律例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就得殺人償命的!” 一字一句的,那是擲地有聲,鏗鏘有力啊。 因得巷子窄,前頭又有收攤的板車,馬車走得極慢,寧莞將那一番話差不多了聽了個全。 她干脆就叫車夫就在柳樹邊兒停了停,勾起簾子,正對著外頭,笑吟吟道:“朱阿婆說得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是真是假,有罪沒罪,咱們大靖律例自會給出公道,可不是哪個人三兩嘴就能隨便定個死罪,判個死刑的?!?/br> 朱阿婆不期然和話里編排的正主撞了個正著,更沒想到下午人才被抓走,這晚上天還沒黑透呢,人又被好好地放回來了。 再聽那嘴里的話,不由一梗,一時訕訕。 寧莞又沖周圍的十四巷住戶微笑點頭以打招呼,這才放下簾子,叫車夫繼續前行。 柳樹下繼續笑鬧著, “人家好好兒回來了,那就是和楊自立的案子不相干了?!?/br> “哎喲,朱阿婆這回賞銀落空,該心肝疼兒啰?!?/br> “朱阿婆你這嘴啊,真該緊一緊了,忒地招禍事,殺人的罪名是能往人頭上隨便安的嗎?!?/br> “可不是嗎……” 朱阿婆聽這一言一語的,青著一張臉,到最后實在忍不得了,撈起自己的凳子就回跑。 …… 寧莞平安歸家,蕓枝總算一顆心落地,直道神佛保佑,老爺夫人在天有靈。 轉頭又忙去叫廚房燒水,沐浴來去去晦氣。 寧莞洗完后坐在院子里梨花樹下陪著寧沛寧暖玩了一會兒,又說了些話,才回到藥房繼續配她的生發膏,順便準備好明日去長公主府所需的一應藥物。 魏黎成身體的無解蠱拖得久了不是什么好事,還是早早解決的好。 這事了了,她才好專心在家醫治寧沛和研制生發膏。 四月芳菲盡,殘紅遍地,格窗外的桃花樹上留下零星幾點嫣紅,寧莞只往外瞧了一眼,又低回頭來將撿好的藥材丟進小鍋里。 翌日天朗氣清,萬里無云,蕓枝打水來洗臉,笑道:“昨日小姐無事,這是老天爺也高興呢?!?/br> 寧莞笑出聲,取出香脂往她面上抹了抹,“就數你會說話?!?/br> 吃過早飯,寧莞也沒耽誤,拎著藥箱,叫上七葉,迎著晨風去往長公主府。 到了門前,不過辰時半,敲了門進去,才曉得的這個時候夷安長公主并不在府里。 “殿下進宮與太后娘娘請安去了,約莫巳時才能回來,公子之事老奴做不得主,寧姑娘往里坐,吃些茶點,勞您稍等?!崩瞎芗艺泻羰膛瞬?,一面說起長公主的行蹤。 寧莞也不急,點點頭,道了聲無妨。 …… 夷安長公主每月進宮的次數算不得多,這月會隔三差五就去一趟,實在是心中惦念著所謂的七葉貂。 她自己派出去的人還沒有傳回消息,這便想著回宮里去問問母親兄長那里有沒有信兒。 長信宮是為太后行居坐臥之所,其里陳設端麗,金錯華秀?;屎箢I著宮妃款款而來,輕羅金縷,珠翠輝輝,更顯得滿堂玉色,灼灼耀眼。 夷安長公主剛從太后處得知還沒有七葉貂行蹤傳回的消息,心不在焉,眼角攜著疲倦稍稍下落,也沒什么心情和這群小嫂子打機鋒,就連崔皇后與她說話,都提不大起精神來。 太后知女兒心憂,干燥溫暖的掌心輕覆在她的手背上,安慰道:“人派出去才多久?哪里這么快就能有結果。和瑗啊,你得放寬心,列祖列宗保佑,哀家那外孫兒終會苦盡甘來,不會有事的?!?/br> 夷安長公主澀澀應是,崔皇后等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寬心話,唯獨坐在郁貴妃之下身穿云錦宮裝,容長臉兒,彎細眉的周淑妃挑了挑眼。 她慣來與夷安長公主不對付,聞言也沒說什么,只偏著頭,指尖輕撥玉珠流蘇串,嘴角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苦盡甘來,嗤,想得倒是挺美的。 崔皇后眼尖得厲害,皺起眉甚是不悅,這周淑妃仗著自己育有皇長子瑞王,誰都不放在眼里,輕狂得厲害,也就皇帝覺得她這是真性情。 皇后懶得理會這人,眼不見心不煩地回過頭,又與夷安長公主說話,道:“你平日憂心勞力,一個人苦擔著,若有什么須得本宮相助的,定要直說?!?/br> 夷安長公主扯出笑,回道:“多謝皇嫂,公主府里人多,也沒甚么可cao心的,如今我也就只盼著找到大夫口中的七葉貂?!?/br> 崔皇后不曉得這七葉貂是個什么東西,免不得詢問,夷安長公主只得細細與她解釋。 周淑妃聽得話,玩兒著玉珠的指尖一頓,瞇了瞇眼,七葉貂,蟲蠱毒物的天敵…… 一場請安在崔皇后與夷安長公主的談話中落下帷幕,華衣麗人陸續走出殿門,周淑妃回到所居的承安殿,懶懶歪在貴妃榻上,半枕著繡寶相花的青綾軟枕。 歇了半晌,終是舉手招來綠衣宮人,吩咐道:“去瑞王府叫楚側妃進宮來一趟,再有順便使人查查,夷安長公主府里請的神醫到底是個什么來頭?!?/br> 不提那頭瑞王府里的楚華茵正津津有味吃著新鮮出爐的棠梨春雪糕,接到婆婆周淑妃的消息,也顧不得吃什么了,忙忙整理著裝往宮里去。 這邊夷安長公主回府,一進門便從老管家處得知寧莞準備今日解蠱。 她無暇顧及儀態,拎著繁復的裙擺急急跑進里來,開口便問道:“寧大夫不是說須得七葉貂做引?怎么突然改變了主意……” 寧莞擱下茶盞,斂袖起身,指了指屋里漆紅的橫梁,笑道:“長公主往上頭瞧?!?/br> 夷安長公主聞言不禁抬頭,就見梁上蹲著小小兒的一團,雪白的顏色,微是蓬松的尾巴,比之貓兒更顯得毛絨可愛,憨態可掬。 她狹長上揚的鳳眸中含有怔然之色,紅唇微張,下意識問道:“這是七葉貂?”和普通貂類的差別似乎有些過大。 寧莞頷首道是,抿唇往上頭喚了一聲七葉,小貂一躍而下正巧落在長公主腳邊,下一瞬又飛快躥上了寧莞的肩頭。 夷安長公主被嚇了一跳,大驚失色,捂著心口轉眼卻見那七葉貂已經乖乖地趴在女子肩頭,并未有做出什么襲擊的動作,她這才微松了一口氣,勉強穩了穩心神。 驚色退散,不免又生疑惑,問道:“我派出去的人還沒有消息,這貂兒寧大夫是從哪兒招來的?” 寧莞想了想,答道:“也是運氣好,無意間在相國寺后山林里碰見的?!?/br> 夷安長公主聽罷,再瞧那小貂與人的親昵,眸子微動。 寧莞見她發愣不語,言辭和緩道:“長公主,依你看今日是否可行?若是不愿今日解蠱,我這便先回去了?!?/br> 夷安長公主回神,輕輕啊了一聲,袖中兩手慢慢攥緊,強抑住內心的忐忑,良久才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嗓音略帶了幾分干啞,“就今日吧?!痹缫蝗蘸眠^一日。 魏黎成住的小院兒依舊安靜清冷,流緩的空氣像極了微涼的春日河水。屋里和屋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又熱又悶好比蒸籠,七葉嗷嗷直叫,扒拉著寧莞的裙子一心想出去。 寧莞摸了摸它耳朵,低低噓了一聲它才安靜下來。 侍女打起暖帳,陷在厚重被褥里的魏黎成闔著雙目,一臉慘白如那檐角瓦上覆了冷霜,帶著冬日獨有的死寂。 看到他的第一眼,七葉便嗅到了一絲屬于無解蠱的獨特醇香,忍不住甩甩尾巴,有些躁動。 無解蠱有兩只,其中一只在南域密林的時候就已經被它吞了,那味道實在叫貂稀罕得不得了,與它而言算得上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珍饈,如今碰見了這余下的一只,哪里還能沉得住氣。 七葉嘴巴里直呼呼,哈喇子差點兒沒流出來。 它蹦到床沿上,恨不得往魏黎成身上撲過去。 寧莞走到一邊,打開藥箱,將里頭的東西一一取了出來,七葉聽到動靜,扭過腦袋就看她取出了一個木制針筒。 寧莞當初會在密林耗費不知道多少個日夜逮它,一開始為的就是做無解蠱的試驗,鑒于那蟲蠱相當美味,往日那些事情這小腦瓜子都記得很清楚。 它兩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了一圈,立馬就會意了,尾巴一翹,向寧莞伸出了自己的爪爪。 寧莞輕揉了揉它的腦袋,用自制的針筒取了一點兒血,又給它敷了點止血的藥膏,喂了粒它喜歡吃的丸子。 七葉興奮地叫了兩聲,支起耳朵,一躍跳到桌子上,安靜地等著享用美食。 滿心擔憂兒子的夷安長公主看到它那機靈得通人性的樣子,也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挪了一寸,暗里驚奇的同時,又多報了一份希望。 寧莞坐在床邊,將貂血放入瓷碗中,又混入了一整瓶的回春露。 她微垂下眼簾,取出準備的銀針與刀,靜氣凝神。 夷安長公主根本不敢多看,背過身,雙手撐圓桌,緊摳著上頭鋪蓋的細錦桌布,指尖發白。等聞到愈見的濃重血腥味兒,整個身子都狠狠地繃著,脖頸上的青筋亦綻了出來。 不同于長公主的緊張,寧莞的心神還算平和,不慌不忙地借用碗中之物舒以引導,七葉貂的血與改良后的回春露體現出了無比的誘惑力,那蠱蟲很快便露出了細微蹤跡,她快速落針,過程比想象之中順利得多。 時間伴隨著鮮血滑落的嘀嗒之聲緩緩流逝,約莫過了三刻鐘,寧莞總算一針扎住了冒頭的蠱蟲。 蹲守的七葉登時蹦了過去,張開嘴要投喂。 寧莞便直接用針叼著那蠱蟲放到了它嘴巴里,它嚼得噗嗤噗嗤響,寧莞輕咳一聲,專心給魏黎成縫合包扎傷口,末了往他嘴里又倒了些未有稀釋的回春露。 等到做完這些,寧莞才起身,對著已經有些撐不住的夷安長公主,微微含笑道:“長公主,魏公子已經無礙了?!?/br> 分明是如和風般輕柔的語調,卻偏偏像是驚雷在李和瑗耳邊炸開,驟然擊碎了壓在她心頭整整十年無法喘息的巨石,她轟然跌坐在地,一時哭笑不止。 第28章 夷安長公主是巍峨宮廷極盡奢華培養出來的富麗牡丹, 一向儀態端莊, 矜貴自持,也只有涉及到膝下唯一的孩子, 才會情緒崩潰, 失態至此 寧莞沒有上前安撫或是勸慰, 而是走到窗邊, 伸手拉開了擋風的層層厚簾, 指尖撥開的那一瞬間, 被隔絕在外十年的陽光終是穿過了透薄的窗紗, 傾瀉而下, 落在腳下褚色的地絨毯上, 一點一點地驅趕著滿室堆積的沉郁與灰敗。 一兩縷的風,三四分的光,還有鋪面而來的屬于窗外青青竹葉散發的淡香, 大哭一通的夷安長公主恍然,怔怔抬袖擦拭掉腮邊guntang的淚水,撐起身手腳并用著, 略有些蹣跚地撲到床邊, 半跪在地上。 魏黎成還沒醒來,她俯下身去已經聽不到平日呼吸滯塞所引起的喘呼聲, 唇鼻間氣息微弱,卻有著讓人心喜的平順。 夷安長公主淚眼含笑,雙手輕輕伏攬在他的肩頭,哽咽著, 聲音低弱如同蚊蠅,一聲聲喚著“黎成,黎成……” 寧莞站在一邊,低眉看著桌上歪頭甩尾的七葉,頰邊亦是溢出笑來。 除去蟲蠱,魏黎成的身體依舊虛弱,長公主情緒起伏一時平靜不得,寧莞便低聲與旁邊的嬤嬤說了一聲,轉而到偏房去寫方子,順便跟伺候的侍女細細講述平日里須得注意的事項。 而后又跟著去小廚房,調配沐浴藥湯。 來來回回沸水煮熬,寧莞就站在灶臺鍋邊,手拿著戥子一一稱量,適時加入熟地、川芎、炙黃芪等諸多之物。 因得要控時控量,一時半會兒她離不得,聽侍女雨丸說師老爺子和魏大爺他們回府上來了,也只是笑著點點頭,繼續盯著鍋里沸騰的藥湯。 廚房里諸人屏氣凝神,只聽得沸水翻涌的咕嚕咕嚕聲,而前院則是空前的熱鬧。 師老爺子與魏老夫人是最先過來的,隨后接到消息的魏大爺魏二爺幾個兄弟,就是宮里的太后與皇帝雖離不得宮,也使了宮人來問詢。 魏黎成是在解蠱半個時辰后醒來的,虛虛地掀了掀眼皮子,模糊的視線徐徐穿過帳邊淺色的流蘇,分明看到了一方明亮的格窗,框著青幽幽節節高的翠竹和三兩只停棲啄食的雀鳥。 不是素日痛然乍醒見到的暈黃的燭光,暗色的氈簾。 是夢里都不曾見過的明亮與鮮活。 他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難不成他終于死了,終于解脫了? 魏黎成呆呆地出神,夷安長公主給急急忙忙而來的師老爺子與魏老夫人倒了茶,一轉身就見他睜開了眼,忙低下身子。 “母……母親?”嘶啞干澀的聲音,再次讓夷安長公主淚流滿面。 因為魏黎成的清醒,屋里又是一陣手忙腳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