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紀司予最后抬眼,無聲間,看向街對面,僵得不曾挪動分寸的卓青,不過一眼。 他對那個孩子的人生一無所知,甚至羨慕那小家伙,曾在這六七年間,獨獨享有了阿青唯一毫無保留的愛。如果不是因為阿青這層原因,他根本不會出手幫忙。 他不是一個仁慈到愛屋及烏的人,他所有的慈悲溫柔,都僅僅出于“因為阿青會開心”。 就連如今無法邁出的這一步。 或許,也只是出于他對她的尊重,對她所有的理解。 如果說七年前,他是因為過分的干預,橫沖直撞的愛護而傷到了她的心。 那么他現在退后再退后的分寸,是不是,也能算一種保護? 這種感覺陌生又心酸。 可他也同樣無比清楚的明白,只有自己停步在這,才是阿青眼下最想要的。 那個孩子是她而今無法碰觸的底線。 雖然,那個位置,原本是該留給他的。 “你們過去吧,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br> 他轉過視線,輕輕對黃培揚了揚下巴,“這件事,好好處理。如果那孩子受了傷,全額賠付他的醫藥費,懂嗎?” 說是賠償,實則黃培同陳正德,甚至不約而同地大松一口氣,有種逃離牢籠束縛的解脫感。 兩人一前一后、撥浪鼓似的點了頭。 見紀司予沒有別的指示,又連忙拖著方耀,和那四五個特意請來壯聲勢的保鏢一起,準備先過馬路。 無奈碰上紅燈,一行人又停了片刻。 也就是這片刻。 在家里無時無刻不是被捧成個祖宗、從沒被這樣嚇過的方耀,看看還在旁邊站著的紀司予,又看看窩囊的舅舅,再也忍不住委屈。 “那叔叔真的好可怕啊,都不笑的,”這胖墩抹著眼淚,小聲跟自家舅舅咕咕噥噥,“而且,而且……他跟謝懷瑾長得好像啊,他剛才盯著我,我以為他都要揍我了!真的好可怕,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舅舅,他是不是幫著謝懷瑾的,他,我、我還以為他是謝懷瑾的爸……!” 他慫的慌,一頓話下來,語速極快。 黃培被他話中所指嚇得寒毛聳立,可等回過神來,想去緊捂他的嘴時,卻終歸,已經是徹底晚了一步。 黃培下意識扭頭看向自家老板。 汗意,悔恨,懊惱,憤懣一齊涌上心頭,他慌得手里直打顫,最初的氣勢洶洶半點不見蹤影。 而紀司予雙瞳微張。 看了下對面,看了看方耀,他的表情有一瞬間,是近乎呆滯的。 人生頭一次,他不知道應該慶幸又或是愧疚,自己將該聽到、也是阿青或許最不希望他聽到的話,盡數收入耳中。 ——唯有霍然抬眼,定定望向對面。 望向阿青。 卓青沒有說話。 隔著并不算遠的距離,紀司予轉身時,她那口欲松未松的氣,甚至尚未來得及舒出,可到他重新扭頭、看向自己的瞬間。 她已經明白。 無論這中間的契機何在。 或許,這就是老天爺留給小謝的選擇。 也是留給紀司予,理應知情的權利。 尚且對此一無所知的小謝,從她頸窩處撲騰著抬起頭,大呼了口氣。 “我快悶死了,阿青,”察覺出不對,小謝嘗試著安撫她不安情緒,笑嘻嘻地,撒了個嬌,摟住她脖子,“怎么了,阿青,你為什么在發抖呀?” 紅燈久留,是留給紀司予傾聽的天意。 而此刻,綠燈長亮。 甚至搶在黃培和陳正德之前,他幾乎是三步并作兩步,大步走到這頭。 而后,停在卓青面前。 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小謝聽到身后動靜,有些疑惑地扭過臉來。 看看面前慘白著臉的男人,也看看不知何時,同樣臉色好白好白的阿青。 小謝摸了摸阿青的臉。 他又看向紀司予,皺了皺鼻子。 童言無忌,到最后,也不過一句悄悄附在卓青耳邊的:“這個叔叔好怪啊,”他說,“感覺他要吃了我一樣,阿青,你認識他嗎?” 卓青沒說話。 她說不出來話,只能努力抱住小謝,用從未那樣拼命的力氣,仿佛唯獨這樣,能寄托她此刻全部的倉皇與不安。 紀司予盯著他口罩沒遮蓋到的地方,那一路狹長,被藥水涂得格外慘烈,依舊尚未結痂的紅痕。 他問:“臉上,”他指了指自己臉上同樣的位置,原模原樣的軌跡,指尖一路劃下,“弄傷了的地方,疼嗎?” 小謝歪歪頭,不解地看向這奇怪男人。 這人真笨,跌倒了,弄破皮了,流血了,怎么會不疼? “當然疼啦,不過已經慢慢好了,阿青有給我涂藥,”他小大人似的回答,“怎么啦,你也摔過嗎?” 話音剛落。 嚇得魂歸天外的黃培同陳正德,已經后腳跟到這頭。 “我,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我,太太,我那個,我幾年前還參加過老太太的壽宴,有幸見過您的風采,我真是,我家孩子真的不懂事,給您道歉,一定給您道歉!” 方耀懵了。 舅舅這是怎么了,不是說好幫自己教訓這個娘娘腔嗎,為什么突然就道歉了? “懷瑾mama!懷瑾mama!您聽我給您解釋,我們幼兒園這邊,肯定是要給一個交代的,等會兒我就去讓警衛處調監控,我……” 英英老師也懵了。 園長昨天還說懷瑾的家長不可理喻,怎么這個時候突然一臉謙卑了? 紀司予伸手。 頓了頓,摸著頸側暖暖體溫,這才重新伸出,手指指腹,揩了揩小謝額角傷口漫出的星點血漬。 “沒什么,阿青照顧你辛苦了,以后長大了,也要這么保護阿青,知不知道?” 話畢。 他從衛衣口袋,掏出手機。 當著所有人的面。 “喂?陸堯,通知人事部,之前下發到各大子公司的人員調配名單,我要重新調整——還有,馬上按我發給你的地址,去查一查,這個所謂的附屬幼兒園,要捐多少錢,就可以隨便把人家里費盡心思養好的孩子,推的滿臉是血,還要反過來道歉?!?/br> 他笑:“人家要是說一百萬,就給我捐一千萬,問問他,捐的錢多了,園長是不是也給推?!?/br> ——“再讓他頭破血流,來給推他的人道歉?!?/br> 立萬人之上,掌滔天權術,生死予奪。 紀司予,便是這紀家如今,只手遮天的權力本身。 和黃培的不知所措不同。 年逾古稀的陳正德,已難于維持冷靜,話音剛落,便已是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 這或許是他此生,同紀家那盤根錯節的權力體系,最近的一次。 也是最不堪回首的唯一一次。 小謝摟著阿青的脖子,有些難以理解園長這時的表情。 他又看向面前的男人。 想了想,問:“你是,來幫我……?” 男人點了點頭。 可他不看小謝,看的是抱著小謝的阿青。 “但是,那你幫我講道理就好了,為什么要把園長也逼哭???”小謝更茫然了,“我不想像方耀那樣欺負人啊,是不是你也很有錢,所以他們都怕你?” 他說:“我們本來就沒做錯,你這樣,我感覺我才像是做錯的人呀!” 第50章 小謝生著一雙和紀司予很像的眼睛。 輪廓尚未長開, 那雙眼皮的皺痕卻已明朗, 鳳眼威儀, 潤而不狹。 眼神兒撲扇撲扇,看向初次謀面、而他尚未可知的奇怪叔叔,也像是在用他那稚嫩的視角觀望這世界,眼里碧波清透, 裝滿一望見底的天真誠摯。 可惜,紀司予向來不擅長和孩子打交道。 尤其是這樣尚未長成,卻已經有了他所無法理解的處世之道的孩子,一時間,竟被問得啞口無言。 謹慎起見,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試圖說服對方, 只是放下手機,轉而看向始終緊摟住小謝的卓青。 “……” 女人有一下沒一下, 輕輕撫過男孩單薄的脊背,亦靜靜凝視著面露遲疑的他。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地步, 顯然已經不是她說一句“誤會了”、“你別插手”就能翻篇的小事。 她深知這其中利害,是故,倒也不想再歇斯底里或毫無顏面地解釋什么,也無意狗血至極地撇清小謝和他的關系, 讓場面變得更難看。 只得放平心態,先就坡下驢。 “你們別當真,紀……不是, 司予,他不是那么意氣用事的人,只是隨口一說,哪能真這么一言堂?!?/br> 于是,她對紀司予做了個暫緩手勢,先轉過身,向已是滿目惶然的陳正德和黃培解釋:“只是他最近公司事情很忙,我沒有告訴他小謝的事,他一下有些,嗯,不太開心。但該談的事還是照樣談,你們看,要是現在得空,我們就進去談吧,外頭風也大,也冷——你們不用因為他在,就覺得有什么不適應的,大家就事論事就行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