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這句不說還好,說出口,再配上本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愈發逼得人心口突突直跳。 幸虧紀司予沒有趁這機會調侃她。 只彎腰,從回國時帶的行李箱中挑出套淺灰色睡衣,便徑自走向浴室。至多不過在經過床邊時,多問了句:“……那個石膏,不需要我幫忙?” “不不,不需要不需要,”卓青開口就是一個拒絕三連,“你去吧,你洗完了我洗,待會兒我給你涂點燙傷藥,再睡覺?!?/br> 涂藥,睡覺。 紀司予說:“哦?!?/br> 然后扭頭便進去浴室洗澡,洗完澡,順帶還親自從最高的壁柜處翻出了卓青口中壓箱底的藏藥藥膏。 等到卓青卸了石膏、洗完澡出來,紀司予正坐在床邊,乖乖守著那盒藥膏發呆。 聽到動靜,復才飛快地順手撈過一份文件,亡羊補牢地裝作認真翻看。 卓青:“……” 心里某處繃緊的那根弦,好似忽然便泛起些許柔軟。 她一邊用浴巾擦拭著半干的頭發,一邊爬上床,伸手從靠近自己那頭的床頭柜抽屜里找出一盒棉簽,確認包裝沒有破損,這才伸手沖向丈夫,“司予,把藥膏給我吧?!?/br> 接過那沉甸甸一盒,又掀起瓷蓋,小心翼翼地用棉簽蘸取最上頭那點青色。 嘴里嘟囔著:“這個藥膏我也沒用過,可能會有點辣?聞起來怪沖的,你忍忍?!?/br> 一向在外端莊,在家隨意的卓某人,此刻如瀑黑發垂落,隨意搭在肩頭,發尾還半帶濕意,沾得她那件淺藍色睡裙后頸處跟著濡了大片,卻猶自不覺。 只一本正經地拉過紀司予的右手,放在膝彎上抵住。 打量了會兒那大片燙傷的深紅,頗心虛地“嘶”了一聲,又趕忙低下頭來。 “其實我只是隨口說了一句,當時覺得你心情不好,想換換話題,”她一邊給人抹藥,心頭大抵有點愧疚,又一邊小聲叮囑:“下次我還這么沒事找事,你真別放心上了?!?/br> “嗯?!?/br> “……我聞著都感覺辣了,你怎么一聲不吭的?!?/br> 她頭壓得低,湊近他手背處,不時有不聽話的亂發遮了視線,被她隨手別到耳后。 不知是剛才被浴室的蒸氣熏過,又或是覺得自己嘴拙,耳尖隱隱泛起曖昧的緋紅。 紀司予頓了良久才答:“沒有想象中難受?!?/br> 卓青輕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想到難得有這樣平和溫柔的氣氛,能讓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如尋常夫妻般話著家常,手上也不由放慢了動作。 “我還沒問,你這次回來,準備待多久?” “不知道。公司的情況好像沒有大哥說得那么順利,或許還得觀察一段時間?!?/br> 一段時間啊…… 兩人心照不宣地靜默下來。 直到最后,將那藥膏涂好、吹了又吹,緩了灼灼痛感,卓青復才抬起頭。 撞進那好似依舊無波無瀾,又略有逃避的眼神。 紀司予起身,“我今天睡書——” 他話音一頓。 視線往下,是女人蔥白五指,輕輕拽住他衣袖。 “你背上有舊傷,別折騰自己了,”她說,眼神閃爍,“而且,哪有夫妻在家……不一起睡的?” 第12章 “哪有夫妻在家……不一起睡的?” 這句話說出口時,卓青的思緒實際是相當復雜的。 她深知自己此刻猶如個不怕死的勇士,眼見著紀司予對自己的無限忍讓,卻還在得寸進尺地挑戰對方最后的底線,只為了試探兩年前那件事,是否真的只留下足夠被時間抹去、不痛不癢的淺淺痕跡。 心頭卻仍不安分地突突直跳,連帶著拽動他袖角的手指也顫了又顫。 仔細回想起來,上次她這樣請求他,好似還是兩年前。 那時她剛和紀司予結婚。 上流圈子里,雖大多感嘆她是麻雀變鳳凰、高攀中的高攀,但好奇心驅使下,也少不了許多愛八卦的貴婦,巴結著她這剛剛“走馬上任”的紀家四太,旁敲側擊地問紀少是否有些難言之隱——說不出口,見不得光那種。 如若不然,怎么會放著那么多豪門名媛不要,非得娶了個拿不出手的私生女? 那些嘲諷和生來帶有的俾睨冷冽都寫在臉上,不問出來個說服人的理由誓不罷休。 “所以,你們晚上在一起睡嗎?”某次酒會間隙,她剛一落座,又有人湊到身邊問,這次是個嘴不把門的暴發戶太太,“四少他該不會,就是,那什么吧?” 她不理睬。 過了會兒,換個年紀大點的,知道含蓄,便嘮家常似的跟她扯:“紀太太,您真是好福氣啊。我也是看著司予這孩子長大的了,都想象不到他跟人戀愛的樣子,一眨眼,就這么閃婚了。想想真是感慨,當年他爺爺還在的時候,我可是想過把我家姑娘指給他的,雖然當時他在紀家吧,也不招人疼,不像現在——” “誒!”還沒說完,便叫旁邊人猛地一拍,冷聲喝止:“說到哪去了!” 不管是有意無意的嘲諷還是舊事重彈的論調,卓青一概回以客套的微笑。 非是把她問煩了,才會溫溫柔柔應一句:“哪里有大家想的那么復雜,我們算是有緣,很小的時候就見過了,長大以后再遇見,他一直也對我很好?!?/br> “但聽說,你原本是和姜家那個訂婚……” 話未說完,卓青剛才還裝得羔羊般柔弱眼神,瞬間凜冽至極。 周遭有人察覺不對,趕忙過來干笑著打圓場:“姜家哪里比得上紀家?別聽她亂說,還是紀太太您命好,哈哈,哈哈?!?/br> 話雖如此,卓青的心情卻依舊因為這偶然被提起的字眼而壞到極點,竟連端莊有禮的姿態也拋在腦后,起身要走。 裙擺剛順了一半,便有人輕輕將手搭在她肩膀。 動作很輕,話音很淡,只是俯身到她面前輕聲問:“阿青,累了?” 她回過頭,不知何時從觥籌交錯的生意場上脫身的紀司予,恰伸出手來,為她將鬢邊亂發別到耳后。 整理完,便牽過她的手,小聲的哄:“那我跟你一起回去?!?/br> 彼時他們新婚燕爾,在旁人眼中,正是如膠似漆時候。 一個風頭正盛,清高優雅,不失為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一個看著嬌弱柔婉,易于掌控又不具威脅性。 卓青深知這形象早已默默深入人心,卻不知道哪根筋搭錯,沐浴著一眾女性或羨或妒的眼光,一路走到宴會場門外時,忽而拽住紀司予西服袖口。 仰起頭,咧開嘴,她笑著說:“剛才在里面,有人問我,說我們晚上睡不睡在一起?!?/br> 調侃的語氣半分不掩,紀司予為她攏了攏披肩,也被逗得唇角微勾,襯得整張臉尤其生動柔和,如三月冰融,“你怎么說的?” “我說,我們從小就認識,長大再見了面,雖然沒認出你,但你對我很好?!?/br> 紀司予糾正她:“是你對我好?!?/br> 這種糾正猶如某種勸慰他自己的執念。 他捧來金山銀山,那是小小的好,阿青對他笑了,那是大十倍的好。 是那樣的喜歡過她,所以才把那樣高傲自矜的靈魂逼得錯漏百出、不計后果般付出啊。 卓青心里明鏡似的清醒,卻又笑。 這次的笑比起剛才那副收斂模樣來的乖戾許多,隱隱約約,甚至還有兩顆小虎牙冒了尖尖。 她往左挪了半步,站在他面前,借著遮擋,像逗小狗那樣、勾了一下他的下巴,而后快速地做口型:“那你親我?!?/br> 紀司予:? 她說:“老公,親我一下?!?/br> 這是她第一次用這樣親昵的稱呼叫他,蠱惑和誘導的語氣,猶如在腐爛的蜜糖里藏好砒/霜。 明知宴會場外不少小報記者蹲守,等著這些個備受矚目的芝蘭玉樹富貴子“露出馬腳”,她還是近乎任性地要求他,不準他繼續清冷、自持、漠然到近乎高不可攀,她要他剝離那層和自己同樣虛偽的殼,僅僅因為她漫不經心的一句話。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紀司予不會拒絕她。 是故,這略有模糊的記憶里,卓青只記得那是個冬天,紀司予一貫怕冷,鼻尖凍得紅紅,耳尖也紅紅。 他脫下手套,用溫熱的掌心捧住她臉龐,在隱隱能聽見的連按快門聲中,彎下腰來,近乎虔誠地親吻她。 那是個純潔的吻,除了隱隱渡過來的三分甜意。 末了,鼻尖抵著鼻尖蹭蹭,他那弧度合襯的雙眼皮一彎,便是個漂亮到無可挑剔的扇形。 他說:“阿青,吃糖?!?/br> 卓青舔了舔嘴里的夾心草莓味牛奶糖,罵他:“幼稚?!?/br> 他笑得愈歡,從喉口深處漫出來的笑聲一點也不像他平時的音色。 笑完了,又篤定的同她說:“阿青,不生氣,我保護你?!?/br> 卓青怔了怔。 其實她遠沒有想過“保護”這么遠的字眼。從小到大,她都是自己保護自己的,哪怕后來在克勤時借過諸多紀司予的面子,她內心深處也知道,那其中少不了她為了自保而做的謀劃盤算與偽裝——歸根結底,還是靠自己。 哪怕是結婚,也不過是因為她很明白嫁一個什么樣的人,手里握著怎樣的底牌才能爭口氣,所以半推半就便任由紀司予安排。 她就像個旁觀者,看著伸手便能碰到星星的少年,不惜為她掉進灰黝黝的深淵里,看他把唯一的星星洗干凈了,擦得亮澄澄的,又遞到自己面前。 卻由始至終都嫌惡又清楚的認知著:那本不是屬于自己的。 于是,那年二十三歲的卓青拂過面前人被風刮得泛起微紅的臉,忽而,便有意無意的問:“會不會有一天,我說假如,有那么一天,你也生我的氣,再也不愿意幫我了?” 隱隱像是在索求一個承諾,貪得無厭似的。 她甚至忘了,紀司予出身紀家,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死斗場,他怎么會不知道她的想法。 可記憶里,那天的他,還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還像十七八歲時,第一次遞給她糖、遞給她精致的白色磁卡和無窮盡的庇佑時那樣,放低高傲的脊梁,耐心的、輕聲寬慰她說:“不會?!?/br> “除非是你先放棄了我,阿青?!?/br> 卓青猶如被踩中尾巴的貓,一瞬間寒毛直豎:“……!” “可你不會放棄我,只要我一直站在高處,對不對?”而他抱住她,一點也不在意旁人驚詫的眼光,抱得那樣緊,“所以,我會一直站在最高的地方,這樣我們就永遠都不會分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