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但屬于段青恩的軍醫院卻沒有那種能讓人窒息的憋屈氣氛。 即使再怎么忙碌,醫生們也都盡量態度好的對待他們,偶爾有什么有學習價值的手術,也會有人來專門告訴他們,讓他們可以在旁觀摩學習。 后來他們才知道,這是段青恩段院長的授意。 他說,“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想讓人來添亂,可每個人都有什么都不會的時候,在場的醫生無論是放在哪里都是優秀的,但你們身上的知識也不是生來就有,每個人都需要學習,這些學生們現在就是在學習階段,是我們已經度過,他們正在經歷的階段?!?/br> “我們終將會老去,等到我們老了,不能再參與治療了,總要有人接班上來,如果每個人都嫌麻煩不愿意帶學生,他們學不到東西,等到以后,又有誰來接我們的班?” 告訴他們這件事的醫生說起這些時有些慚愧的嘆了口氣:“其實這些道理大家都知道,只是忍不住,你們知道的,當你在忙著的時候,看見一堆閑人,心里總要有些不平衡?!?/br> “不過院長給我們描繪了一下以后你們也會到我們這個階段,我們心里就好受多了?!?/br> 說起這個,他哈哈一笑,“好好享受吧,等到以后你到了我這個年齡,可以帶學生了,可千萬要記得別排斥他們,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的,但我們的學生會將一些東西保留下來,一代傳一代,提取精華,丟棄糟粕,長久下來,某種意義上我們也算是達到了永生吧?!?/br> 從那一刻開始,這個學生才將段青恩當做了自己的崇拜對象。 從古至今,只要是涉及了教學的專業就總是免不了斷了傳承。 傳承是一代代傳下來的,也許到了中間,也許到了最后,某個人的一念之差,就能讓傳承斷在那一處。 師父教徒弟,總要藏一手。 徒弟長大了成為師父,也要藏一手。 這么一代代的傳下來,最終又能剩下多少東西呢。 這個學生從那天開始,就悄悄的寫起了日記,說是日記,其實記得全部都是段青恩。 【先生今日親自來了醫院動手術,他救活了一個被刺刀扎了十幾刀的孩子,因為手術難度太高了,我們被準許圍觀,誰也沒發出聲音,只有先生的說話聲,當最后先生宣布手術成功時,我才發現自己哭了。 先生的手套,手術服上都是血,就連臉上都因為這孩子血管破裂濺了血,他一直站在手術臺前長達幾個小時,額頭滿是汗珠,這一刻的先生是狼狽的,但也是高大的?!?/br> 他稱呼段青恩為先生,先生在他眼中是很崇高的一個名號,因為如今有名望的當權者都能被叫一聲先生。 他覺得段青恩值得被叫一聲,雖然平時真的見了面,他只敢叫院長。 類似這樣的日記,他記了很多,他寫下這些不是想要拿去邀功,表示自己多么崇拜段青恩。 而是想要作為一個記錄者,將他的所作所為記錄下來,等到百年后,若是華國還在,而他們又不在了,這些日記可以告訴世人。 曾經有一個多么好的人,存留在這個世間。 自從這個學生去做了醫護兵之后,就很少再見到段青恩了,這次還是久違的相見,而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只能站在一邊默默看著的學生。 他可以幫先生了。 段青恩聽著盧醫生簡單說明情況之后,快速換上手術服,戴上口罩,進了手術室。 隨著這些醫護兵的到來,軍醫院再次忙碌了起來,因為是醫護兵將這個軍人送來的,最了解他的情況,所以他點了一個醫護兵作為自己的助手。 至于其他人…… 段青恩在這些年輕人身上掃過,聲音放緩了一些,“你們去找護士幫忙包扎一下身上的傷口吧?!?/br> 醫護兵們互相攙扶著走了,只剩下了唯一沒有受傷的那個。 那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段青恩依稀有他的記憶,應該是曾經在軍醫院學習過,印象里是一個很認真也很有天賦的年輕人。 他應該是崇拜他的,畢竟每次遇見,這個小伙子都會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 進了手術室,段青恩先聽到了一聲痛吟,是傷者的。 他皺起眉,快步上前,接替了原本站在那的醫生,一邊快速查看情況,一邊問道:“怎么回事?” 那個醫生滿頭都是大汗,手還有些抖,他緩了一秒,才用著干澀的聲音盡量平靜的道:“傷者麻藥過敏,不能打麻醉?!?/br> 而他的體內還有兩顆子彈,現在其中一顆就在威脅著他,而他們如果想要取出這兩顆子彈,就必須要用手術刀劃開皮rou。 躺著的傷者又是一聲悶哼,聽到醫生說的話,他艱難抬起頭,帶著滿額頭的汗水,斷斷續續又艱難的道:“沒關系……就這么做,我能忍?!?/br> 段青恩知道為什么他被緊急叫過來了。 醫生可以在任何一個傷者身上劃開皮rou,取出子彈,但如果是沒有打麻醉的傷者,疼痛會讓他忍不住掙扎,繃緊皮rou,子彈在平常地方還好,打在胸口這樣的地方,任何一個掙扎都有可能導致醫生救命的手術刀化為催命符。 沒有時間給段青恩考慮這些了。 “給他束口器,別讓他咬傷自己?!?/br> “你們兩個,按住傷者手,你們兩個,按住傷者的腳?!?/br> 快速下了命令之后,段青恩拿起手術刀,落在了傷者的胸膛上。 “唔――――” 受傷的軍人猛地抬起脖頸,上面全是因為用力而崩出來的青筋,他悶哼一聲后,仿佛用盡了體內所有氧氣,只能大力的喘著氣。 醫護兵沒有被安排什么,他也不敢在這種危機的時刻去問段青恩要自己的安排,只能走到了軍人頭邊,為他小小聲的打氣。 “吳團長,你要挺住啊,你媳婦還在家里等著你呢?!?/br> 他還記得,在一路趕來的路上,他們手忙腳亂的幫這位吳團長止血,他卻一點都不慌張的樣子,除了因為疼痛微微蹙起的眉,和滿頭的冷汗以及一身鮮血,他看上去完全沒有傷者的樣子。 “別這么怕,我死不了,我媳婦還在等我呢?!?/br> 他聽說過這位吳團長,據說他很厲害,打過很多勝仗,救下了許多百姓。 在他沒有學醫,還是個小孩子,十幾歲大,跟隨著父母在黃城,那個時候黃城被敵人占據,他的父親是個學者,他懂一些外國的語言,那天,他們被驅趕著出去時,他的父親聽懂了那些人的話,慘白著臉被他抱在了懷里。 “他們要把我們全部殺死?!?/br> 父親摟著他的手顫抖,聲音也在顫,他對自己的孩子說,“一會爹一直帶著你,爹倒在地上你也要倒在地上,不管發生什么事都不能睜開眼,不能發出聲音,知道嗎?” 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父親是打算用自己護住他,好讓他假死騙過那些帶著刺刀的惡鬼。 可等到他們所有人都被帶到一個大坑前,有人逼著他們跳下去的時候,父親哭了。 他知道沒有希望了,無論他們會不會死在刺刀或者子彈下,他們的身體都會被埋在這個坑里,死了埋尸,沒死活埋。 他保不住自己的兒子了。 之后,就像是奇跡一般,華國軍隊打來了。 他們用鮮血,換回了一城的平民。 那個時候,還沒有學醫的他傷了腿,是被一個軍人抱出來的,后來,父親決定帶他走,在父親帶著他來到潞城時,他選擇了學醫。 做一名軍醫。 曾經你們救了我,長大后,我也可以救下你們了。 在車上時,他簡直是祈禱著吳團長能夠活下來。 也不知道軍人有沒有聽到這句話,他只是更加用力地咬緊了口中的束口器,一雙眼中滿是淚水。 軍人鐵淚,這是活生生疼出來的。 旁邊的人都提了心,眼中也滿是緊張,只有站在床邊的段青恩,下手依舊如曾經那樣穩,臉上也都是全然的平靜。 一顆子彈被取了出來。 最后一顆子彈在更深,也是更危險的地方,手術刀剛剛劃開了更深出的rou。 “唔――――――” 木制的束口器被咬碎了。 軍人發出了難以忍受的慘烈痛號,“啊啊啊――” 段青恩換了工具,眼沒有從傷口處挪開一點半點,口罩下的嘴張開問話,冷靜的用說話方式來轉移軍人的注意力,“你多大了?” “四十……四十不到?!?/br> 軍人咬著牙,即使被疼痛席卷了全身,也還是回答了醫生。 “家里還有什么人嗎?” 軍人:“沒?!?/br> 他艱難的吐出一個個字,“我爹娘……被流彈打死的,我媳婦,懷著孕,被鬼子看上了,被他們逼……呃――” 軍人痛的眼睛血紅,身子猛地彈了一下,又因為四肢被束縛著,動彈不得,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被逼的跳河了?!?/br> 他濕透的頭發每一絲都好像沾染了汗水,隨著呼吸,一下一下的顫動著,“我那時候還是個普通農民,進城……唔……買了一床棉被,回來的時候,全家人就都沒了?!?/br> 段青恩看到了子彈,他夾住了它,小心,又緩慢的避開了周圍危險區,一點點的往上提。 即使是在做著這樣危險的事,他也還是能分出一點心神來,對著吳團長說:“你全家只剩下你一個人,你要是死了,誰來給他們報仇?!?/br> “是啊,就剩下,我一個了?!?/br> 軍人眼神有些渙散,感受著生命在自己身上一點點抽離,卻堅強的不肯離開。 “我不能、走,我要殺鬼子,把他們……?。?!把他們趕出華國?!?/br> “我媳婦,我爹娘,他們都在……等我,等我給他們報仇……我要活著,呃――” ――叮。 染上一層鮮血的子彈被放在了托盤里,與之前先出來的那顆子彈碰了個面。 段青恩開始快速的縫合傷口,止血,一切都是快而又靜默的。 軍人卻覺得他撐不下去了。 他的頭無力的往下,眼睛望著明亮的燈光,突然覺得很困,很想睡覺。 有多久沒有好好地睡上一覺了? 無休無止的戰斗,鮮血,犧牲。 他臉上的不再有痛楚,而是漸漸迷茫下來,又帶著一絲的安寧。 “吳團長??!” 年輕的醫護兵發現了他不對勁的情況,在戰場上見過不少死人的他清楚知道,這是瀕死狀態。 他下意識的叫了一聲后,就求助于自己最崇拜的先生。 “院長,吳團長他……” 段青恩沒有抬眼,只是問了一句:“你們來的路上,有遇到什么意外嗎?” 原本意識已經慢慢模糊的軍人突然一個機靈,睜大了眼。 “醫護兵抬著我要上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