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封恒帶回來的批解上,李先生很是嚴肅地斥責了她這種不嚴謹的學術思考,又用滿滿一張紙的演算證明了她這個算法的正確。 沒有阿拉伯數字的大慶朝,封恒帶回來的紙上都畫滿了橫桿豎桿,雖然字體清秀,思路清晰,但宋師竹看著,眼里還是一直冒圈圈。 妻子三天兩頭就要為先生布置的功課嘆氣一把,封恒心中十分好笑:“李先生一直說你在算學上極有天賦。要是愿意持之以恒,以后許是能成為算學大家?!?/br> “……”一個文科生得到這種數學好的贊譽,宋師竹心中真是有種止不住的羞恥感。 她咳了一聲,覺得自己注定要辜負李先生的期望了。等差數列求和是高中代數的內容,到如今為止她也就記得最簡單的幾個解法,等到李先生把她肚里這點知識掏空,這位大學者許是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宋師竹想了想,決定不能這么下去,萬一有一日她真的江郎才盡就慘了。她眼珠子轉了轉,對著封恒道:“我這些日子的作業,老師都給你講過了嗎?” 封恒看出她的意圖,不禁好笑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頓了一下,又收回手指。 按老師說的,他妻子這顆腦袋瓜子都不知道是什么長的,可金貴了。說起來,他拜師至今還沒收過老師的禮物,但妻子卻收了不少,每半個月他都要從李家帶回一些燕窩和人參,美其名曰讓宋師竹補補腦子,就連他這個當弟子的都沒有這種待遇。 宋師竹莫名其妙地被襲擊,她和封恒對視了一眼,才聽到他道:“聽是聽明白了,但是你們不是一直在推陳出新嗎?” 尺有所長,尺有所短,封恒理解能力不差,但思維創新能力就拍馬都跟不上妻子和老師。 “我們可以一起推新??!”宋師竹趕緊道,要是李先生發現封恒在算學上也一樣優秀,就不會把目光只放在她一個人身上了。 況且宋師竹一直覺得封恒十分聰明——能考好科舉的人就沒有不聰明的。 八股文其實不是那么好寫的——內容要言之有物,要兼顧起承轉合的結構,還得用對偶駢散打造好詞好句,對記憶力、邏輯能力和文字駕馭能力的要求都相當高。 真正能做出好文章的人,智商都是低不了的。 封恒想了想,答應了下來。李先生遠在天邊,沒有看出宋師竹已經在煩躁邊緣徘徊,他卻看得十分明白,要不是為了他,妻子不一定會耐下性子研究這些算學問題。 不得不說,有另一個人跟著一塊水深火熱,宋師竹的心情立時就舒爽了。 給自家相公講解算學,宋師竹當然更加精心,她的思路越散越廣,尤其是看到封恒在她的啟發下,推導出一個數差公式后,她更是覺得希望在前方。 看著紙上從淺到深的思路過程,封恒隱隱抓住了一些感覺。就跟小時候玩九連環一般,每解下一個環,都能有更進一步的愉悅感,他細細體會著心中的體悟,突然十分明白老師為何喜歡算學……也更不明白宋師竹為什么如此排斥了。 宋師竹聽他問出心中疑問,默默看他一眼,這就是學霸跟學渣的區別。 她做數學題時從來就只是按本宣科,要不是直接把公式寫出來太過逆天,她都不愿意一步步推著李先生的思路往前走了。 教書育人的路子不適合她,李先生要不是自帶光環,她這段日子肯定沒有這么好的耐心。 無論如何,決定把封恒培養出來后,宋師竹真是有一種解脫的輕松。 可惜從這一日開始,天氣就有些不同尋常起來。暴雨嘩啦嘩啦的,就像天河沒有上蓋一樣,接連下了十多日的大雨后,宋家菜地里的土壤都被沖刷得到處都是。 宋師竹不得不讓下人把先前敲掉的青石板搬回來壓住泥土。 他們家都是這樣了,就更別提周圍的人家。孫家院里簡直泥濘不堪,菜地成為泥沼,果蔬全都蔫光了,宋師竹這幾日一見到孫家婆媳,兩人臉上都是憂心忡忡。不過許是因著家里艱難,她倒是看到孫三通在書肆接了抄書的活計。 除了孫家外,宋師竹身邊受影響的還有另外一個宋師澤。他本來要跟許學政回省城的,因著這場大雨,許學政被困在了瓊州府,也推遲了出發的日子。 這一夜,外頭震天響的驚雷突然把宋師竹給嚇醒了,宛如天怒一般,外頭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就連窗戶都被吹得呼呼響。 四周烏漆麻黑的,宋師竹看著睡得香甜的封恒,也沒吵醒她,就是一直愣愣地睜眼到了天亮。 直到封恒醒來時,發現她一直盯著帳頂,才出聲問她怎么了。 “我覺得……我覺得應該快要崩堤了?!彼螏熤竦?。 “……”封恒道:“又做夢了?” “沒有?!钡@種感覺就是十分強烈,宋師竹從半夜醒來聽著外頭的雨聲,心里的預感就不斷加強。 封恒掀開床帳,披上衣服,將宋師竹之前畫的小畫拿了過來,指著其中一幅溺水的場景,道:“是這件事嗎?” 看到宋師竹再度搖頭后,他便松了一口氣,想了想,又來到書案邊。 宋師竹心中著實不安,她回想起剛才聽著外頭雨聲心里的那股戰栗,當時她就像被魘住一樣,整個人極不清醒,所以這么嚴重的事,才沒有立時吵醒封恒。 她在床榻上獨自呆了一會兒,抬頭看封恒似乎在作畫,便也起床搭拉著軟拖走了過去,正好看見封恒在畫一幅簡易的地圖。 “這是我在老師書房里看到的?!彼坪踔浪睦锼?,封恒頭也不抬地回答道。地圖在大慶朝屬于軍事機密,沒有一定地位的人絕對接觸不到的。就連他也只看過兩回。 宋師竹點了點頭,封恒剛好落下最后一筆,之后便抬頭問她,“你覺得是哪一條河?” 宋師竹毫不猶豫地指出了一條正好圍在府城外頭的瓊州河。跟豐華縣地處內陸不同,瓊州府依山伴水,外有龍泉山,內有瓊州河,水路交通兩便,但宋師竹直覺認為會出事的,也就是這條瓊州河,瓊州府所在地正好在河流分叉的三角地帶。 她憂慮道:“我覺得沒人會相信?!比ツ戥傊莺拥牡虊尾疟患庸踢^,要是這時候有人出來說瓊州河有問題,那就是在打河道衙門的臉。 封恒搖頭:“就算如此,咱們也得試試?!?/br> 這件事不是一家一戶的事,瓊州河一崩,整個府城都得淹沒在洪水中。 但封恒也有些棘手,他總不能對外人說是他的妻子預感瓊州河堤壩快要崩塌了。 外頭雨水如注,兩人默默無言。宋師竹突發奇想:“要是能拿到瓊州河河堤的工程圖就好了?!?/br> 要是拿到工程圖,再結合一些數據,也不會顯得這件事十分荒誕。退一萬步說,有切實證據在手,以封恒現在大儒弟子的身份,想要在城里游說一些人,也應該會有人聽的。 封恒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事不宜遲,他冒著大雨趕去了老師家。 宋師竹在家里卻是一肚子胡思亂想,半響才穩下心來,她十分慶幸自家和李大儒頗有淵源,否則以他們的地位人脈,這回還得眼睜睜看著禍事發生。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強制按耐下越跳越厲害的心臟,又把剛才兩人討論出來的思路飛快地過了一遍。 封恒肯定是拿不到工程圖的。瓊州府是一個大府,河道另設有河道部門負責,工程圖這種東西,他能看上一眼都是因為李家面子大。 全都瞞住李先生不現實,他們剛才想的法子,就是以她的名義,說是覺得最近雨勢太大,她突然想到去年建完的堤壩能不能防住洪水的問題,想要借衙門工程圖一看。 李先生是一個務實向的學者,先前他們討論的數差問題,就是他在京城督建皇家塔時靈光一閃冒出來的。她相信,這種理論結合實際的應用題,只要李先生感興趣,封恒那邊應該就沒什么問題了。 為了取信他,宋師竹甚至還編出了一道和堤壩相關的工程算學題。 到了這日傍晚,封恒到家時,身上渾身濕透,凍得唇色淺白,一身長衫進屋里時還滴著水。宋師竹趕緊上前幫他脫下濕淋淋的衣裳,又把他讓進已經備好熱水的凈房,接著才打開封恒剛才放到她懷里的宣紙。 宣紙邊緣有些被水打濕了,但是還能看得出來筆畫匆忙,似乎是封恒憑著記憶畫出來的,上頭還有一些別的標注,宋師竹一看就知道是李先生的手筆。 他在上面還順手寫了一個問題:“今有堤下廣十丈,上廣四丈,高三尺,袤三十八丈七尺。問積幾何?”問她堤壩體積如何計算。 饒是現在滿頭滿腦都寫著一個愁字,宋師竹也笑出聲來了。 封恒這時已經穿著里衣出來了,他喝了一碗姜湯后,才道:“老師以為你在跟他開玩笑,我想著,要想讓人相信,還是得親去河邊看看?!?/br> 今日河道那邊接待他們的官員,一直說瓊州河壩去年才修過,完全能夠擋住大水,在老師面前也幾次三番強調堤壩是按照工程圖修筑的,沒有偷工減料。 封恒看著他言之鑿鑿的模樣,也不覺得他在騙人。但這就奇怪了。經歷先前騎射課上的事之后,封恒對宋師竹的能力無有不信,她說會出事,他就會信她。 宋師竹在屋里來回踱步,著急道:“要是百年不見的洪峰呢?” 她昨夜那種感覺太不吉利了,這半個月來雨下得這么大,府學都停課了,下人已經連著好幾日跟她說集市買不到鮮rou鮮菜。宋師竹總覺得有天大的事要發生。 “所以我得去看看?!狈夂闫届o道。他在回來前已經做好決定。要是瓊州河堤壩真的崩了,禍害無窮,一整個府城的人都要跟著受難。 他倒是能帶著一家子先離開,可他的老師、同窗還有李舅舅一家都在城里,要是他沒有好理由,絕對說服不了這些人拖家帶口跟著他搬走。封恒抱歉地看著宋師竹,幸好宋師竹也沒有說出反對的話來。 第二日一早,天居然有放晴的跡象。雨也漸漸小下來了。 宋師澤跟著宋師竹在正堂送別封恒,他對封姐夫這個時候要出門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問出口。 宋師竹掩嘴打著哈欠,眼眶下青黑,她一宿沒睡,一直在絞盡腦汁思考有什么辦法能幫上忙。昨夜她想到什么,就寫在紙上,零零碎碎寫了一大堆,剛才已經把她一整夜的精華產出都交給封恒了。 她甚至連如何測試水流速度、單位時間內的水體體積流量這種問題都在思考,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感覺,宋師竹此時才深有感悟。 目送著封恒的馬車遠去,宋師竹對自己說,他是應該去的,天災一死一大片,不能眼睜睜看著壞事發生卻不阻止。 第67章 打從封恒出門之后,宋師竹就淡定下來了。 她每日在正字上劃一個筆畫,早午晚三回起香案拜一拜老天爺,接著就是睡前努力感應金手指的額外活動。宋師竹知道自己的金手指在封恒的事情上一向不太靈,就只能勤能補拙,多用點功。 她堅信,任何努力都不會是白費勁。她的金手指靈性十足,在接收她虔誠的禱告后,一定會考慮多對封恒傾斜一些資源的。 可是螺獅跟了她這么多年,這一回卻死活感受不到她的心意,從封恒出門起就一直用一種擔心憂慮的目光看她,生怕她一個人在家會落下心理陰影。 先前在縣里時,宋師竹也不是沒有和封恒分開過的,雖然這回他大雨出門是有些風險,可一個大男人想要干出點事業,就不能一直呆在家里怕三怕四。 宋師竹一開始心里像亂麻一般,此時卻把自己開解得極好,只是看丫鬟那么緊張,怕她多想,只好又把打算停幾日的算學作業撿回來了。 封恒出門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胡同鄰居們都是知道的。孫三通雖然在女色上的人品不行,但為人還算拎得清,知道文會的兇手是宋師竹舅家表弟后,也沒有把在家思過的不滿遷怒到封家身上,反而在知道封家如今只有女眷小孩后,三不五時便打發妻子上門跟她說話。 這一日下午,外頭的雨水暴虐地打在窗欞上,噼啪作響。孫娘子午后便到了封家來,此時被雨阻止了回家的路,便又在封家待了兩刻鐘。 不知道是不是這些日子兩人漸漸熟悉起來,孫娘子突然對她道:“先前的事,讓宋meimei看笑話了?!?/br> 她此話一出,宋師竹便看了過去。許是這幾日沒有干活,孫娘子眉眼間舒展不少,她笑了笑,“自從相公中秀才后,他就喜歡上了這些應酬的事。我勸了好幾回,也沒有辦法。這一回他受到教訓,家里又沒錢……他不會再去了?!?/br> 宋師竹想了想,道:“jiejie還是得有些私房伴身才行?!睂O娘子剖心置腹,宋師竹也是真心為她著想。 她是真的覺得孫娘子得養成藏私房的習慣。不是所有人都和舅舅一樣,家里三妻四妾,還能讓正妻在后宅中獨占一片天的。 以她這些日子接觸到的孫三通的為人,極容易盲目輕信,要是發達之后遇到一個可心的姑娘,孫娘子的處境就糟糕了——孫老太太雖然為人還行,但是孫三通畢竟是她的兒子,要是有事情時,她還是會偏著自家兒子的。 孫娘子搖了搖頭:“我進門時的嫁妝全都補貼在家用上,家里萬事有婆婆做主……”她沒有說完,不過宋師竹卻明白她的意思,孫娘子在家里就是只管干活不管收獲的。 孫娘子看了一眼在旁邊做針線的螺獅,目露羨慕:“要是我有螺獅姑娘這樣的手藝就好了,也能多掙幾個錢?!?/br> 等到雨稍稍停了,孫娘子離開,螺獅才呼出一口氣,驚奇道:“沒想到一個秀才娘子還會羨慕我這樣的丫鬟?!睂O老太太在隔壁罵兒子時,她們主仆倆沒少私下給她鼓勁,都覺得孫三通實在渣,家里妻子親娘這么這么辛辛苦苦供他讀書,他卻不管不顧的,給前程留下了一個這么大的污點。 “……人家只是隨口一說,開玩笑的?!彼螏熤竦?。 一個人的家世修養是能從言談舉止感受出來的,初時接觸時,孫娘子沉默寡言;可相處久了,宋師竹便覺得她言辭文雅,不像是普通農家婦人。問過后才明白,孫娘子的父親是個久試不第的老童生,最后一回為了要科考,便把孫娘子作價嫁入孫家,自個卻拿了豐厚的聘金常駐考點附近。 螺獅聽她這么說,就不服道:“這是孫娘子自己說的?!?/br> “那也只是羨慕你的手藝好?!彼螏熤癫豢蜌獾卮驌艉衲樒さ难诀?。孫娘子先前求的那副瓜蒂連綿的床帳她也看過成品,她不是手藝不好,而是她做慣粗活,手上太多繭子,做刺繡時繡面就容易起絲。 宋師竹覺得這個問題是無解的,要靠女紅掙錢就得把手保養好,可也就是這些日子下大雨,孫娘子能松快些,等到日頭好了,孫家院里還有一堆的活等著她干。 聊過了孫娘子后,隔日宋師竹便收到她先前在城里木匠那里訂做的木箱了。 外頭大雨瓢潑,不能種菜,宋師竹便折騰起了廂房種植大業。許是這個事情十分新鮮,許多鄰居都過來看熱鬧。孫老太太看過一回后,便搖頭道:“你這個法子雖然好,可買這些木箱也要用不少銀錢吧?” 要是天氣好,她倒能到城外砍幾棵樹樁子,可如今四處都是積水,就算她能把木頭背回來,烤干也需要不少時間。許是到時候天就晴了。 孫老太太不舍地摸了摸宋師竹種菜的家伙什,又嘆了一聲。 “就是供自家日常吃的?!彼螏熤裥Φ?,“我們家大大小小加起來九口人,每日菜錢就是一筆支出。我就想著以后要是再有大雨也能提前用上?!?/br> 這兩日舅舅家每日都要打發人過來看一趟,給宋師竹送點新鮮rou菜。 可這半個月來雨下得太大,城里不少百姓哀聲載道,她這回到府城雖然把有武藝在身的秦嬤嬤和徐嬤嬤都帶上了,但家里只有女眷孩子,太惹眼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