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宋師竹坐在杌子上也是專注聽講,她臉上的兩顆梨渦緊緊地抿成窩窩,看得封恒很想下手戳一戳。 不過因著有長輩在,封恒硬是把這股手癢的勁兒忍了下去,也沒有賣關子,直接把犯罪兇手和被害人都說出來了。 老太太嘆道:“這些人真是夠壞的,都快過年了,還鬧出這種事。要是沒有人先防備,縣里就糟糕了?!?/br> “老太太說的是,不過凡事總是有利弊兩面的,宋伯父昨夜立了大功,許是要晉升了?!狈夂阈Φ?。 其實說是晉升也不正確,張知縣鋃鐺入獄,縣里的人總有個人代管著,事急從權,州府那邊許是會發下公文,讓宋文勝先暫代知縣一職,再加上這一回宋文勝擒賊有功,這個暫代的時間,在下一任知縣到職之前,許是會很久很久了。 第31章 否極泰來 宋師竹聽完封恒講的事情后,得出一個結論,朝中有人好做事果然是永遠的真諦。 以她爹的官職等級,要是沒有與邊防駐兵有關系的魏表哥在縣里,張知縣絕沒有那么快就被拿下。 衙門差役們也就對上普通老百姓的時候能起點作用了。對上日日刀口舔命的土匪,簡直是去送菜的節奏。 老太太也聽出來了,昨夜縣里這樁事幸得有外力幫助,聽封恒說他表哥被人砍了一刀,還關心道:“魏大人現在身子如何了?” 封恒:“表哥已經看過大夫了,還說虧得宋大伯父提醒,他才能逃過一劫?!?/br> 想起來表哥早上的郁悶勁兒,封恒就覺得好笑。魏琛與他說,宋文勝先前就提醒過他有人會對他動手,只是他仗著武力沒放在心上,等到夜里出門突然被人埋伏套了麻袋,他才警惕起來。 不過這種真相就不用跟老太太提起來了。說到這里,封恒微不可查地看著認真坐在一旁的宋師竹,總覺得岳父沒那么神,這肯定又是未婚妻那古怪的預感了。 宋師竹卻沒注意到封恒的眼神,她一聽到祖母和封恒說起魏琛,就不說話了。 她還記得夢里魏琛是怎么被人五花大綁砸暈后扔在火海中的,明明已經提醒過了還會中招,宋師竹也覺得挺奇怪的。 老太太是地道的本地人,對豐華縣很有感情,思及魏琛平息了縣里一場血戰,她很是大方地吩咐金嬤嬤把她庫里的上好傷藥收拾了一大包出來。 封恒也沒有推辭,溫言幫著表哥道謝了。 眼看著日頭升了起來,老太太臉上也有些乏了,封恒卻還不大想走。他看著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說話的宋師竹,靈機一動,溫和道:“我與宋二哥先前一見如故,不知道二哥如今在不在府里,我有些功課上的問題想要請教他?!?/br> 屋里幾個長輩都是過來人。封恒眼巴巴趕個大早過來是為了什么,有經驗的人都能看明白。就連馮氏這等素來在千禧堂不愛說話的人,臉上也現出一個微笑:“今日倒是不巧,二郎不在家里?!?/br> 不止宋二郎不在,家里的男主子都不在。宋文勝兄弟就不說了,現在還在縣衙;宋大郎宋三郎發現宋二郎一早就出門,閑來無事也跟上去了。 宋家幾個長輩給封恒的印象都很好,此時在馮氏了然于心的目光下,他清了清喉嚨,也有些不自在。 千禧堂今日一早的請安,最后就在一片心照不宣的曖昧中結束了。 宋師竹一想起封恒最后撐著紅紅的耳根卻還故作鎮定,堅持表示明日還會上門請安,臉上就一片笑容。 許是昨夜的事平息得太快,縣里百姓們都沒什么感覺,只知道一早起來,縣衙門突然駐扎著一支陌生的軍隊,不過卯時衙門就貼出公告,說是張知縣勾結土匪想要洗劫縣城,現已下入大牢等待處置,縣中諸事由宋縣丞暫代。 明眼人從這三言兩語中,就能嗅到事態的嚴重,宋二郎也不例外。 三兄弟坐在一品軒里,聽著眾人議論張家如何欺壓良民、魚rou百姓、無惡不作的。那些隨張知縣赴任的親戚友人來縣里一年,就把豐華縣弄得烏煙瘴氣,百姓們無不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張知縣終于落魄了,墻倒眾人推,所有人一提到張家都要罵上幾句。 宋三郎聽了一會兒后,搖頭道:“我看張家就沒好人了。二哥,你可不能心軟,你想想,就算昨夜那個姑娘過來報信,起因不也是姑娘她爹起了歹心嗎?!?/br> 宋三郎這些日子都被大哥拘在書房中念書,對二哥的事知之甚少,今日也是才知道宋二郎居然一直被個姑娘糾纏,眼睛立刻就放光了。 知道前因后果之后,他很是覺得,他二哥這棵桃花,可真是一棵歪脖子樹。 被弟弟知道這些,宋二郎還是有幾分羞恥,的,他咳了一下,道:“你的書背完了嗎?” 宋三郎得意洋洋道:“你問大哥,要是爹今晚就考我,我肯定全部都能背出來?!彼稳稍谀顣喜蝗鐑蓚€哥哥勤奮,至今還沒有考中秀才,家里父兄平日對他都極盡鞭策,宋三郎已經很習慣隨時隨地被人提問讀書進程了。 宋大郎素來不會說謊,他點頭為弟弟作證后,又道:“咱們聽完這些也夠了,宋張兩家聽著就不是一路人?!?/br> 不說別的,張知縣千里當官只為財,這種落入錢眼里的小人,宋氏族規里早有規定,出現一個就趕走一個,絕不準這種人留在族里敗壞宋氏名聲。兩家的觀念實在相差太遠,宋大郎也不愿意弟弟為這種家庭出來的姑娘傷心。 宋二郎看完哥哥又看弟弟,突然笑了出來:“你們不用擔心我?!弊蛞箘偮牭綇埿銒蔀榱怂撑迅赣H冒險傳話時,他確實有些不一樣的感受,不過現在平息下來后,也想明白了。 那只是一時的情緒發作,他又不是什么鐵石心腸的人,那個姑娘對他一片赤誠,又為他背叛了家里,這世上真心誠意總是最容易打動人的。不過……也就那么一瞬罷了。 書房里,宋師竹正在埋首理帳,案桌上突然被人用手指敲了兩下。 她抬頭后撞見宋二郎英俊的笑臉,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笑了笑。今日衙門公告出來后,縣里跟宋家有來往的人家就跟嗅到腥味一樣,門房收到的年禮都比前幾日翻了一倍,宋師竹一個下午都在讓人登記造冊,忙得不可開交。 沒想到宋二郎自己想通了。 真是太好了。 她可一點都不想宋二郎因為張秀嬌的離奇cao作,把人一直記在心里。這對未來的二堂嫂太不公平了。 宋二郎見著堂妹松了一口氣的模樣,打趣道:“竹meimei還真是處處妥貼?!本瓦B他娘都沒對他這么關懷備至,也就這隔房的堂妹,擔心他想不開,還把大哥和三弟叫過來陪他。 剛才三郎說起這件事,都十分嫉妒了。想到弟弟剛才的神情,宋二郎看向堂妹目光帶著絲絲暖意。 宋師竹眨眨眼睛:“二哥哥這句話可不新鮮,好多人都說過了!” 宋二郎翻了一個白眼,又從懷里拿出一個匣子道:“送給你的?!?/br> 宋師竹把盒子拿在手上細細打量,猜出里頭是一件首飾。盒子上有縣里金鋪的標記,打開來之后,果然是一根金步搖,金光閃閃的,份量十足,就是吧……樣式是十足的直男審美。 不過她也不嫌棄,這還是她第一回收到來自哥哥的禮物呢。 宋師竹拿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著。 真是讓人又驚喜,又意外啊。 宋二郎見她喜歡,也松了口氣道:“剛才經過金鋪,想著還沒送過東西給堂妹,就進去買了一件?!碧妹脧乃粡埣夜媚锢p上開始,就一直為他出主意,昨夜張姑娘過來時,怕他繼續被糾纏,甚至還讓他躲在隔間暫時不要出面。 這種被meimei保護的感覺,宋二郎還是第一回體驗到。他琢磨了一下剛才路過金鋪時突然的心緒發作,覺得當時心中的動容,才是真的感動。 與昨夜聽到張秀嬌報信時的感慨,還是很不同的。 因著看出了宋師竹對他的擔心,宋二郎也略略解釋了幾句他對張秀嬌的心思,之后許是覺得跟堂妹討論這些十分尷尬,又很快轉移話題道:“我剛才在外頭聽說,張家人全都被下入大牢,州府來的大人說是要把他先前赴任的幾個縣都清查一遍,要是能查出更大的罪行,大伯父這一回,再升一級應該是鐵板釘釘的事了?!?/br> 倒了一個張家,縣里人都在交口稱贊,就連大伯父也能因此受益。 張家倒霉得也值得了。 宋師竹倒是覺得她爹不一定會愿意。宋文勝這些年一直在豐華縣不愿動彈,都是為了照顧族人。按照大慶朝的官員回避制度,縣丞還能在籍貫地擔任官職,當了知縣就要四處遷任了。 其實她覺得最好的場面,就是知縣之位一直空懸,這樣她爹一把手二把手兩手罩,兩手都能捉得好。 宋二郎聽著堂妹的異想天開,翻了個白眼:“你還真是什么好事都想要?!币钦婺苣敲春?,他們宋家在豐華縣就是土皇帝,一手遮天了。 宋師竹被二堂兄戳破了想望后,也不生氣,反而決定從今日起每天早起三炷香,祈禱夢想成真。她覺得自己體質這么旺,要是誠心禱告,老天爺許會真的愿意成全她。 不試試怎么知道不行? 不過這個想法,就不用跟宋二郎說了。 螺獅當夜就看到她家姑娘在屋里設了一個神牌,神神叨叨地拜起來了。不過許是拜得不到位,第二日一早門房就給她遞來了一個消息,說是張秀嬌在牢里讓人傳話,說是要見她。 本來這種消息是傳不到宋師竹耳里的,但當日居然有一個女獄卒親自上門了。那人一直杵在宋家門房不愿動彈,都好幾個時辰了,門房也不好打罵她,最后只得報了上來。 宋師竹想到那一夜過來報信的張秀嬌,想了想,還是答應見一面。 宋家花廳里站著一個十分局促的婦人。 宋師竹打量著來人,她爹雖然在衙門多年,但宋師竹從來沒有見過女獄卒長什么樣,這一回可算是見到了。 通常來說,獄卒是賤籍,哪怕是男人,不到吃不了飯的時候都不會選擇干這個職業,更何況是女獄卒。 在她面前的婦人扎著一個發髻,看起來比起普通姑娘粗壯許多,面相老實苦澀,說是她受過張姑娘的恩,才幫著過來傳話。 宋師竹很好奇,張秀嬌那樣的性子居然還能對別人施恩,就問出口了。 那婦人苦笑了一下,三言兩語都說了。 這是一件對張秀嬌來說很小的事情,但是這個恩情對她現在的處境卻有極大的幫助。 婦人安靜道:“……之前我開罪了張大人身邊的一個隨從,宋姑娘是知道的,知縣身邊的人都是他的親戚,我不過是一個獄卒,那人放話說要讓我離開縣衙,當時正好張姑娘路過,許是她覺得我跪在地上的樣子十分可憐,為我說了幾句……” 張家姑娘的那些話不過是一時興起,但她家計艱難,婆母丈夫都是重病纏身,十分需要她的俸祿回去養家。張秀嬌許是無意施恩,她全家確實因此受惠了。 婦人嘆了一聲,因為這點恩情,張秀嬌這兩日在牢里都是她在護著。今日張秀嬌不知道從哪兒聽說張知縣的案子許是會判得很重,沉默許久之后,就求她過來傳話。 如今衙門都在宋文勝的控制中,因著那一夜張秀嬌的報信,宋師竹心中還是十分復雜的。雖然她不贊同張秀嬌的行為,可她身上要是沒有老天爺給的金手指,當夜張秀嬌的消息就顯得十分可貴了。 宋家很有可能因為她的報信,逃過一劫。 念及到這點,宋師竹便答應了在內衙與她見一面。 內衙本來應該是知縣住所才是,但張知縣住進來時,嫌棄這里狹窄簡陋,便在外頭又另外置了宅子。宋師竹說要在內衙見張秀嬌,她爹也沒說什么,只讓人把內衙收拾了一遍,才讓人把她叫過去。 宋師竹這一回見到張秀嬌時,覺得這個姑娘完全沒有了之前的精氣神,身上穿著單薄的囚服,不過才關了兩日,就比前夜見到時瘦了一圈,兩只眼睛布滿血絲,神色渾渾噩噩的,看著她時,眼眶里突然蹦出淚花。 張秀嬌是真的哭得很傷心,淚水跟不要錢似地往下落,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不停抽噎著,哭著哭著還打了一個嗝。 早在她進來時,螺獅和家里陪她過來的嬤嬤就已經分站在她的兩邊。此時,宋師竹讓人遞過去一方帕子,張秀嬌接過帕子后,很快那條手帕也被她揉搓得不像樣了。 不過哭到最后,不知道是因著心中情緒發泄出來,還是覺得在她這個敵人面前哭泣羞憤難抑,倒是漸漸停下來了。 宋師竹其實不大明白張秀嬌為什么要見她。 她們關系真是算不得好,她第一回去張家時,她一進馬車就開始吐了;第二回她再去,被人撞得崴了腳;第三回也就是之前張太太的生辰了,張秀嬌居然指示了一個丫鬟用碎瓷傷了她的手指! 這些事情,宋師竹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從小到大就沒那么倒霉過,哪怕前兩回都是她自個不小心,最后一回肯定是張秀嬌干的。 某種程度上,她也是很記仇的! 張秀嬌似乎也沒指望著與她握手言和,她在哭了一場之后,才蒼白著臉問她,是不是因為她那一夜跑去宋家說的那些話,張知縣才會出事。 這個姑娘看著她時的表情,帶著一種明顯的脆弱,似乎只要她回答一聲“是”,她就會立刻崩潰了。 宋師竹沒有落井下石的習慣,張秀嬌從一個大家姑娘淪落到如今的境況已經很慘了,她能在這種情況下還浪費情分讓女獄卒過來傳話,就說明這件事在她心里很重要,要是不問個明白就會一直過不去。 她直接道:“前夜就算你不過來,張大人也會出事,城外一直有人埋伏著,就等你們張家的人過來開門?!?/br> 她頓了一下,又繼續補充,“之前縣里修城門時,張大人貪污了工程款,州府派人下來查賬,他又怕這件事被揭發出來,就想要引匪入城燒掉城門,順便把查賬的人都給滅掉?!?/br> 這也就是整件事的真相。她爹和魏琛想要請君入甕,張家早就是甕里的王八了。 回頭想想,要是真的讓張知縣做成了,魏琛被殺,城門被毀,所有一切都能推在土匪身上。張知縣的屁股也能洗白了。但土匪入城,怎么會空手而歸。尤其是正值年關,家家戶戶都沒有防備。 幸好天理昭昭啊。 宋師竹摸了摸胸口,她先前一直覺得張宋兩家天生犯沖,想來就是應在這件事上。 老天爺長了一雙好眼,從前夜起,宋師竹才覺得張家對他們家再構成不了威脅。 她看著張秀嬌的表情,覺得她應該會接受不了她剛說的那些話,或者會認為她說謊冤枉張知縣,宋師竹連反駁的話都想好了,張秀嬌卻抿著唇道:“不是我爹,是洪師爺一直勸他,我躲在窗下都聽到了。我爹不是主犯,洪師爺才是兇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