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掃墨長吁一口氣:“這下好了,死不了!” 半個時辰后,小滿為羅云瑾擦身,發現他渾身guntang。 掃墨心底一沉,眉頭緊皺,解開羅云瑾身上的繃帶,重新給他換藥。 金蘭站在紗簾外,問:“是不是不好?” 掃墨低著頭,回答說:“沒事,挺過這陣就好了……幾年前我在開平衛救下羅云瑾的時候,他傷得比現在還重,那時候他就挺過來了?!?/br> 是太子讓他去救羅云瑾的。 那時羅云瑾被人從前線送回,郎中看他半天不喘氣,甩甩手,士兵直接將他抬出帳篷,準備挖個坑埋了。掃墨及時趕到,找到已經被埋了一半的羅云瑾,想著不能辜負太子的囑托,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一碗碗湯藥硬灌下去,羅云瑾沒幾天就醒了。 身份卑賤,心比天高,偏偏又有出眾的才華,不怕死,還命硬…… 掃墨當時心想,此人非池中之物。 所以當老四帶回羅云瑾的死訊時,他總覺得羅云瑾應該沒死。保定府和涿州離得近,羅云瑾在宮中當值多年,熟悉禁衛,只有他才有屢次躲過陸瑛追捕的本事。 羅云瑾高熱不醒,金蘭夜里不敢睡下,和昨晚一樣,聽到一點動靜就坐起身,拿著燈照照羅云瑾的臉。 他昏昏沉沉,反復高熱,剛好了點,不一會兒又燙得嚇人,掃墨不敢閉眼,不停給他擦身。 若是尋常人,可能早就燒糊涂了。羅云瑾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安安靜靜地躺在褥子里,連一聲痛苦的哼哼都沒有。 金蘭必須盯著他裹著厚厚繃帶的胸膛看很久,確定他在呼吸,才敢相信他還活著。 到了后半夜,鐘聲響起,各個院落次第點起星星點點的燈燭,宮人們有條不紊地起來收拾箱籠,為主子們準備梳洗的熱水香膏。 近衛陸續從廟宇撤出,今天他們啟程回京師,當地官員已經在前堂候著,準備恭送圣駕。 羅云瑾還沒有蘇醒。 小滿急得團團轉:“怎么辦?總不能把他留下來吧……” 留下來太扎眼了。 院外傳來嘈雜聲響,掌事太監挨個提醒各位宮眷早些準備,不要耽誤了出發的時辰。 金蘭思索片刻,回頭看著昏迷中的羅云瑾。 他夜里發熱,錦褥早已經濕透,換了層新的之后又被他傷口滲出來的鮮血濡濕了,現在的他手無縛雞之力,沒人照顧的話,很可能重傷死去。 金蘭道:“趁著抬箱籠的時候,把他抬到我的馬車里藏起來?!?/br> 掃墨一臉訝異。 小滿也呆了一呆。 兩人對視一眼,不敢吱聲。 金蘭拿定了主意,示意兩人抬起羅云瑾。 掃墨想了想,好像還真只有把羅云瑾藏進金蘭的馬車里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帶出去,只得點頭應喏。 第145章 神志不清 掃墨和小滿剛把羅云瑾藏進金蘭的馬車里,慶王妃和德王妃找了過來,要和金蘭同乘一輛馬車回去。 慶王妃笑嘻嘻地說:“路上閑著沒事,我們陪五嫂說說話,再讓人放一副雙陸棋桌,我們下下棋,說說話,一晃眼就到良鄉了?!?/br> 她們離京前還以為路上能看到竹籬茅舍、雞犬桑麻的鄉間景致,結果一路都是漫天飛揚的塵土和禁衛肩扛的彩旗,再要么就是沿途各縣各州夾道恭迎的官員,單調無趣,還不如西苑的風景好。 金蘭掩著帕子咳嗽了幾聲,虛弱地道:“我昨晚受涼了,吃了藥,昏昏欲睡的,別過了病氣到你們身上?!?/br> 慶王妃只得罷了,噓寒問暖了幾句,和德王妃一邊一個,攙著金蘭的手,送她上馬車。 小滿悄悄抹把汗,慶王妃剛才差點叫她的人往馬車里放雙陸棋桌,幸好太子妃機智。 馬車里設了厚衾軟枕,鏤空纏枝蓮紋熏爐里逸出裊裊青煙,昏睡的羅云瑾躺在錦褥里,身上蓋了一層錦被,唇色發青。 金蘭掀開錦被看了看他身上的傷,繃帶底下隱隱有血跡滲出,從云房挪到馬車里,可能扯動了傷口,又流血了。 她十指纖纖,嬌生慣養,不會給人包扎傷口,掀簾叫小滿。 坐在外邊車轅上的小滿立刻應聲,掀簾跨進車廂,看了看羅云瑾身上的傷口,利落地給他重新換繃帶,包扎好,退了出去。 車廂里放了蒲團軟墊,金蘭就盤腿坐在軟墊上,靠著錦褥,視線落到羅云瑾臉上。 他生得俊俏,鼻梁筆挺,劍眉入鬢,五官猶如刀削,輪廓線條分明,雖然滿臉是傷,依舊不掩出眾的姿容。 若是一位尋常富貴公子,不知道會撥動多少閨秀的情絲。 牌樓外鐘鼓齊鳴,樂聲大作,到出發的時間了,馬車晃蕩起來,嘎吱嘎吱軋過青石板道,駛出山門。 披甲禁衛在鑾駕前開道,數千面旌旗迎風獵獵飛揚,煙塵滾滾,一片肅穆的車馬喧囂聲。 金蘭倚著錦褥走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下了山之后,道路坑坑洼洼,車輪軋過一處凹地,晃蕩了一下,金蘭醒了過來,掀開車簾一角往外看。 錦衣衛、旗手衛前呼后擁,馬蹄踏響聲如悶雷,各色彩旗迎風招展,羅傘、寶蓋連綿如云,遮天蔽日。 金蘭放下簾子,俯身看羅云瑾,掀開錦被瞧了瞧褥子,繃帶又被滲出的血跡染紅了一塊。 羅云瑾一動不動。 馬車外彩旗招展,車簾厚實,天光一層一層篩過,漫進車廂,罩下昏暗的光影,落在他線條分明的臉上,黯影中臉龐泛著瑩白如玉的光澤。 金蘭疑心羅云瑾是不是死了,靠近了些,細聽他的呼吸聲。 聽了一會兒,感覺他胸膛微微起伏,她舒了口氣,目光回到羅云瑾臉上。 昏睡中的羅云瑾驀地睜開雙眼,鳳眸寒芒閃爍,冷冽如電。 金蘭嚇得心口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往后退開了一些。 羅云瑾沒有看她,目光直直地望著車頂的明黃色纏枝四季花寶羅,發了一會兒怔。 金蘭回過神,坐直身子,輕聲道:“你醒了?” 羅云瑾視線落到她臉上,黑幽幽的眸子定定地凝視著她,眼神空茫。 許久過后,他啞聲道:“圓圓?!?/br> 嗓音依舊刺耳難聽,聲調卻溫柔如水,帶了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金蘭一怔,心中低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么,慢慢地道:“羅統領,這是在我的馬車里,掃墨救了你,馬上要到良鄉了?!?/br> 羅云瑾好像沒聽到她在說話,怔怔地凝望著她,聲音暗?。骸皥A圓……” 車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響聲,近衛追了過來,大聲和簇擁在馬車外的親兵說話。 金蘭心頭一凜,朝羅云瑾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羅云瑾凝眸看著她。 不一會兒,外面的說話聲停了下來,馬蹄聲遠去,小滿在車簾外道:“殿下,只是尋常的巡查而已?!?/br> 一路上近衛會來回巡視所有馬車。 金蘭松口氣,揭開攢盒,卷起寬大的衣袖,倒了一盞參湯,湯還是熱乎的,她吹了幾口,覺得不那么燙了,送到羅云瑾面前。 羅云瑾呆呆地看著她。 金蘭想起他現在渾身是傷,翻出銀匙,舀了一勺參湯,“你喝些湯吧,掃墨親自熬的,等回了京師以后再想辦法請太醫為你治傷?!?/br> 羅云瑾只是盯著她看。 外面有近衛來回巡查,金蘭不想驚動其他人,銀匙遞到羅云瑾唇邊。 羅云瑾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半晌后,張開嘴,喝下參湯。 金蘭等了一會兒,看他咽了湯藥,沒有嗆著,又喂了一匙。 羅云瑾目光發直,看著她的臉,張嘴。 一碗參湯喂完,金蘭輕輕吁了口氣,放下碗和銀匙,倒出之前掃墨交給她的一瓶保命丸,喂羅云瑾吃了兩枚。 羅云瑾昏昏沉沉,吃了藥,又睡過去了。 金蘭洗了手,靠回車壁上打盹,偶爾被馬車外的馬嘶聲驚醒,低頭看看羅云瑾的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羅云瑾的氣色好像好了很多。 這天下午,他們依舊在良鄉休憩。良鄉已經戒嚴,方圓幾里之地不許閑雜人等逗留,官道上唯有錦衣緹騎策馬奔忙的身影。 良鄉本地官預備了豐盛的宴席接駕。 用過膳,天色愈發陰沉,傍晚的時候淅淅瀝瀝落起小雨,嘉平帝看天色已晚,決定第二天再入城。 御林軍、禁衛,內官宮女,隨行官員和各自的親兵隨從數千人,官驛根本住不開,整條驛街的驛館、酒肆全部住滿了人。 眼看就要抵達京師,陸瑛仍然沒有放松警惕,依舊派出近衛來回巡視,每隔一刻鐘就有一隊近衛馳騁而過。 掃墨觀望了一陣,這晚只得繼續把羅云瑾藏在金蘭下榻的房中,陸瑛做事實在太謹慎了,他不敢冒險。 既然找不到機會把羅云瑾送走,那就干脆帶回東宮,正好讓他親自向太子稟報保定府到底出了什么事。 雨勢越來越大,豆大的雨滴敲打在瓦楞上,噼里啪啦響。 屋中燭火昏黃,小滿打發走宮女,關上門,在架子床后的地坪上鋪了層褥子。 金蘭看了眼窗外廊前垂掛的雨簾,道:“落雨了,地上寒涼,把他挪到床上去罷?!?/br> 小滿一愣:“那殿下睡哪兒?” 金蘭指指架子床旁的窄竹榻:“我在這靠一會兒就是了,屋里有人,我睡不著?!?/br> 小滿想想也是,昨晚折騰了一夜,誰都沒合眼。叫來掃墨,把羅云瑾搬到了床上,給他蓋好錦被。 兩人收拾好,放下簾子,退到外間。羅云瑾今天醒了一回,吃了藥,脈象平穩,不需要時時刻刻有人守著。 金蘭盤腿坐在長榻上,靠著幾枚枕頭打瞌睡。 窗外雨聲琳瑯,來回巡視的近衛從樓下長廊走過,壓低聲音盤問戍守的禁衛,時不時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馬嘶聲斷斷續續。 金蘭擁著暖和的衾被,迷迷糊糊中跌入夢境。 一會兒夢見一間光線暗沉的幽室,她蜷縮著躺在床上,淚流滿面,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跪在床榻前,低頭給她拭淚。 又夢見一場瓢潑大雨,陰云籠罩,天地之間一片暗沉,她走過曲廊,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