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泥泥,說句話吧?!?/br> 衛瞻的聲音淡淡,霍瀾音聽不出他的一絲一毫的情緒來,猜不透他此時的心思。 “一本正經給孤講道理也好,巧笑嫣然撒嬌騙孤也可。隨便說些什么?!?/br> 霍瀾音望著衛瞻的眼睛,忽然就懂了。連她孤注一擲去賭他的驕傲都失敗了,她再逃只會加重衛瞻對她的興趣。 對,不是什么感情,他對她只是興趣罷了。她是他西行路上的藥引,大概也是他十幾年的太子生涯中不曾有過的拒絕和算計。 真正驕傲的人哪里會那么容易放棄,他不過是選擇另一種方式來……征服。 她想假意服軟,連臺詞都想好了——音音算是想通了,跟著殿下也沒什么不好的。要不就這樣湊合著跟著殿下跟著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哪天殿下厭棄了音音,音音再回來種花雕玉。 “說話?!毙l瞻微微加重了語氣,捏著霍瀾音下巴的指腹也在微微加重力道。 霍瀾音張了張嘴。 那想好的長臺詞,竟是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抬手去掰衛瞻的手,將他的手指頭一根根掰開,然后偏過臉去。她一句話不說,亦沒有再遮掩臉上的不甘心、不服氣。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雨過后道路過分泥濘?馬很不愛往前走,走得慢吞吞的。 衛瞻沉思著,飛快回憶著過往和霍瀾音相處的片段。衛瞻像是對霍瀾音說,更像是自言自語:“思來想去,泥泥對孤的態度是發生過轉變的。那時你患了雪盲,又被人擄走。孤還記得那日趕去青樓尋你,你站在樓上喊我的神情。泥泥,那時你望向孤的目光里是有光的?!?/br> 霍瀾音默默聽著衛瞻的話,想起那時的場景,竟有些唏噓之感。她還記得自己困在青樓里,偏偏盲了眼。那份不安和恐懼怎能忘記?當她能夠重新看清這個人世間,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風塵仆仆趕來救她的衛瞻。 “哦——” 身后的衛瞻忽然恍然大悟一般。 霍瀾音蹙眉。 “孤想起來了?!毙l瞻扯起一側唇角,抿出一絲極淡的笑來,“因為刮毛啊——” 霍瀾音迅速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整個眉眼都皺了起來。 衛瞻唇角的笑意微微加重。他彎腰湊前,一手扯開霍瀾音的一只手,幾乎貼在她的耳朵上,聲音低沉:“可是刮過之后的確更好看一些的?!?/br> “你別說了!”霍瀾音被衛瞻握住的手腕掙扎起來。 “若是真因這個生氣,孤讓你刮回來不就行了?”衛瞻輕快的語氣分不清是認真還是玩笑。 “無恥!”霍瀾音的手終于掙脫開衛瞻的桎梏,她惱了,側轉過身,看著衛瞻張著嘴還要說話,想也不想,拿起剛剛假扮小老太的花布頭巾,一下子塞進了衛瞻的嘴里。 衛瞻想說的話和他臉上的笑一起僵在那里。 四目相對,霍瀾音望著衛瞻的眼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她迅速松了手轉過身去,脊背挺直地背對著衛瞻。 ——竟是掩耳盜鈴起來。 身后許久沒傳來衛瞻一絲一毫的響動,霍瀾音的耳邊只有慢吞吞的噠噠馬蹄聲。 許久之后,衛瞻扯開塞進他嘴里的花布頭巾,然后側轉過頭,用力“呸”地吐了一口。 花布頭巾早就被淋濕了,帶著雨水的餿味兒,還沾了些霍瀾音身上的泥沙。 他握著花布頭巾的手微微用力,骨節發白。 霍瀾音的脊背越發緊繃了幾分。她背對著衛瞻默默等待著,然而一時片刻什么也沒等到。很快,馬就進了城,雨早就停了,城里的人陸續從屋內出來,街道兩旁有了行人。 衛瞻將花布頭巾隨手一扔,罩在了霍瀾音的頭臉上?;魹懸羲闪丝跉?,知道衛瞻這舉動的意思,至少不會當街把她怎么樣。她默默扯了扯頭巾,將自己的頭臉遮起來,又去整理濕漉漉的衣服,不想讓自己太過狼狽。 衛瞻解開蓑衣領口的帶子,手臂一抬,將霍瀾音拽進懷里,他的手臂橫在霍瀾音身前,霍瀾音的身子便也藏在了他寬大的蓑衣里。 剛停了暴雨沒有多久,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下雨。這個時候出門的人大多都是有事在身,腳步皆匆忙,倒也沒怎么去看衛瞻和霍瀾音。就算有人投來目光,也只能看見一個女人偎在衛瞻懷里的輪廓。還是個身上擦了香料的女人。 馬在九霄樓停下來,店里伙計趕緊迎上來牽馬。 衛瞻沒讓霍瀾音的腳沾到地面,直接抱著她下了馬,走進九霄樓,穿過寬敞的大廳,徑直往樓上走,隨口吩咐了跟上來的店內伙計準備熱水。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焦高望向衛瞻的方向,等衛瞻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上,他才收回視線,接過小弟遞過來的烈酒,豪飲了一杯,高興道:“帶勁!” “不過,先前的消息不是說他抗著個雕玉的男人走?這回怎么又抱了個女人……”瘦小的男人小聲嘀咕著。 “男女通吃那更帶勁了!”焦高寬大的手掌重重拍了拍瘦小男人的肩膀。 男人的肩頭立刻往下一沉,他賠著笑臉說:“對對對,焦大哥說得對!” 焦高沒接他的奉承,轉而問劉德順:“打聽得怎么樣了?” 劉德順說:“生面孔,的確是第一回 來豐白城?;粜④姷谋淼?,霍小將軍在的時候還調兵幫過他胡鬧。不過霍小將軍已經離開了豐白城,這人沒他表哥,在咱們豐白城是死是活還不是看咱們的?” “就一個人?”焦高問。他覺得有點奇怪,這人既然是霍小將軍的表弟,那一定是富貴人家的少爺。這些年來豐白城買玉的富貴公子不少,可頭一回看見連個小廝都不帶的。 “是,仔細打探過了。這人自打出現在豐白城就是一個人,一個小廝都沒有。住進九霄樓,衣食住行都是九霄樓的伙計cao辦?!眲⒌马樝肓讼?,“對了,雖然他是只身一人,但是特別有錢!九兒胡同的弟兄說這人買東西挑的都是最貴的。嘖,好些店里的鎮店之寶都不入他的眼。也不知道身上帶了多少錢。嘖嘖?!?/br> 另外一個連名字都沒有,外號鐵柱子的人有些猶豫地開口:“焦哥,這人是霍小將軍的表弟,花錢大手大腳身份家世肯定不一般。真動他,會不會踢到鐵板上?” 焦高瞥了他一眼,說:“不就是個有錢的少爺,連個小廝都沒帶,不是偷跑出來玩的,就是跟家里鬧被趕了出來的嬌少爺?!?/br> 焦高摸了摸胡子,笑了。他對劉德順使了個眼色,道:“把趙三給我找來!” 趙三在豐白城的名氣可大著呢,人送外號——神偷。 劉德順意會點頭。 衛瞻將霍瀾音抱上四樓,立刻將她放了下來。他瞥了一眼手臂上沾染到的泥水,頗為嫌棄的口吻:“去把自己弄干凈?!?/br> 霍瀾音也早就覺得身上十分不舒服,不用衛瞻說,也想立刻將身上弄干凈。 “這邊請?!钡昀锏男』镉嬓χ鴱澭I路,將霍瀾音領進浴間。 進了浴間,霍瀾音有些驚訝。四樓的浴間很大,似乎是兩間客房并在一起的大小。而且用上等的木料拼成了一處沐浴的水池,氤氳的水汽間,飄著淡淡的木香。幾個小丫鬟正在一桶一桶往池中添水。 店伙計退了出去,霍瀾音讓幾個丫鬟也下去。她立在池邊解下臟兮兮的泥衣,先用兌好的溫水澆沖身上的泥沙。 水溫沒有兌好,有些涼?;魹懸舨挥纱蛄藗€寒顫。她很快沖刷完,邁進水池里。池子里的水很熱,溫暖包圍著她。她靠著一邊,慢慢感受著熱水卷走體內的寒意。 她長長舒了口氣。 被熱水包裹著很舒服,她挺直的脊背慢慢柔軟下來,捧起一捧熱水拂到臉頰。 木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郁的香氣。這世間獨一無二,只屬于霍瀾音的味道。 霍瀾音坐在熱水中,逐漸感覺眼皮越來越重,慢吞吞地閉上了眼睛。屋子里靜悄悄的,閉上眼睛的時候,霍瀾音隱約意識到自己淋雨似乎發燒了。 她用手背貼在額頭,果然有些熱。 可是她很累,水里很舒服,一時之間不想動,只想這樣一直閉著眼睛泡在熱水中。 房門被推開了。 霍瀾音聽見了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 誰能進來呢?只能是衛瞻。而且霍瀾音聽得出來衛瞻的腳步聲。 她實在是覺得太乏了,直到衛瞻走到她身側停下腳步,她都沒有睜開眼睛。她隱隱約約猜到自己好像是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88章 霍瀾音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后的早上,晨曦從窗棱縫隙透進屋內。 她嗓子很難受,像含了一根羽毛,她在睡夢中想要撕開自己的喉嚨,將那根掃來掃去的羽毛弄走??墒撬粍硬荒軇?,難受得很。許久之后,她眼睫顫了顫,終于醒了過來。 剛剛睜開眼睛,即使屋內光線昏暗,她還是有些不適應,有些遲鈍地望著床頂好一會兒,輕輕眨了下眼睛,緊接著是喉間的一陣難受,迫使她立刻咳了起來。 隨著她咳的第一聲,那根藏在嗓子里的羽毛好似一下子被趕走了,可是嗓子卻好像被撕開,火辣辣地疼著。 她手指壓在自己的嗓子,壓抑著克制不住地一陣陣咳嗽,眉心緊擰,咳得眼角濕潤。 “吱呀——”一聲,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衛瞻大步從外面走進來,他停在床榻邊,看著霍瀾音咳嗽皺起眉。在霍瀾音撐著床榻想要坐起來的時候,他彎腰,扶了一把,然后轉身去倒水。 “謝謝……”霍瀾音一開口,被自己沙啞的嗓音驚了一下。她接過衛瞻遞過來的水,想喝??墒前状杀€沒碰到她的唇,她眼睜睜看著自己握著瓷杯的手在發抖。手指軟趴趴的,明明緊緊握著杯子,卻又感受不真切,好像并沒有握住似的,繼而越發用力地攥著,關節發白。 杯中水輕晃,灑出來一些,濕了她發白的唇。 她手中一空,白瓷杯已經被衛瞻奪了去。衛瞻面無表情地在床邊坐下,順手整理了一下長衫前擺,然后將白瓷杯遞到霍瀾音口前,喂她喝。 霍瀾音垂下眼睛,在輕晃的水面上看見自己臉色蒼白的樣子。她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水。很渴,干澀的嗓子好似沙漠一樣需要水來拯救。 她默默喝著水,一口接著一口,將白瓷杯里的水都喝光了,然后抬起眼睛去看衛瞻。 “還要?”衛瞻問。 她點頭。 衛瞻又倒了一杯,這次喂她前,順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有些燒,不過已經不是昨日高燒時的guntang。 這次霍瀾音沒有將白瓷杯里的水都喝光,還剩了一些就不再喝。不過她明顯感覺到嗓子稍微好受了些。 衛瞻躬身,將白瓷杯放在床頭小幾,道:“等著?!?/br> 他出去了,再進來的時候,手中端著剛煎好的藥?;魹懸粜褋頃r他不在房中,正是在外面煎藥。煎藥這種事本不用他來做,不過他心里煩躁,迫切地想要找些事情做,才將煎藥的店伙計攆了,自己來煎藥。 重新回到房間,衛瞻瞥了霍瀾音一眼,還是他離開前的模樣,好像根本沒有動過。他重新在床邊坐下,也沒說話,默默捏著勺子攪動漆碗里的湯藥。 炎炎夏日,溫度很高。這藥又是剛煎好,很燙。他握著碗的手掌因過熱的溫度,微微發紅。 霍瀾音側過臉,望著衛瞻。 衛瞻低著頭,專注地攪著碗里的湯藥,吹了又吹。他沒有抬頭,好似并不知道霍瀾音在看著他。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衛瞻手中湯匙一下又一下碰著瓷碗的聲音。 晨曦的光投照在衛瞻的側臉,眼睫與鼻梁恰當好處地投下陰影。光影又為他的五官渡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就連他的頭發絲兒,也渡了一層光。 霍瀾音隱約明白了傳言中對衛瞻的贊譽,或許的確不是奉承。 霍瀾音也同樣隱約明白了衛瞻之前的小半年為何以丑陋的面具遮臉,即使是他身邊人也不可見到他的面孔。 ——越是美好的東西被毀掉越是令人無法接受。這樣一張堪稱完美的臉被毀掉,以衛瞻的驕傲拒絕露出被毀容的臉不足為奇。 霍瀾音望著衛瞻的側臉,又忍不住去想倘若不是因為陰陽咒,曾經風光霽月的太子爺是何等模樣。 有那么一瞬間,霍瀾音真情實意地考慮就這樣跟在他身邊,收起所有心思做一只乖巧的綿羊,像天下大多數女子那般尋個依靠,生兒育女。 下一刻,衛瞻忽然扔了手里的藥匙,藥匙落在碗底發出清脆的響動來?;魹懸魪乃季w里退回來,下意識地縮了下肩。 衛瞻摔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