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這一寒暄才知道中尉前幾天被免職了, 人不在城內,而在城外的新夢澤。 新夢澤是湖,是裴家私田的一部分, 中尉被免職后, 就閉門謝客,帶著老管家,到新夢澤釣魚去了。 紫蘇回去把這事跟步長悠一說, 步長悠立刻要去新夢澤。紫蘇說新夢澤在城東,今天去估計回不來, 她們只好次日一大早出發。 新夢澤水霧繚繞的,像仙境。 在離湖遠一些的山坡上, 他們找到了一片宅院, 名叫新夢小筑。 開門的是個老伯,步長悠依然自稱是裴中尉故人之女,前來拜訪, 問他在不在。 老伯領著她們在水之陰的木屋找到了裴翼。 裴翼正坐在伸進水面的木板橋上釣魚,旁邊擱著放魚的木桶和放魚食的碗。 裴翼見她來了,喲了一聲,將魚竿放下,起身道:“公主怎么來了?” 步長悠將他上下一瞧。這個中尉赤著腳,一身麻布粗衣, 頭帶斗笠,十足的漁翁范。 她道:“長悠有事請教,沒攪擾中尉的雅興吧?” 他呵呵一笑:“公主說笑了,老夫是個粗人,沒什么雅興,閑來無事釣釣魚罷了?!?/br> 說著請她進屋。 步長悠在矮桌邊跪坐下,問:“幾日不見,中尉怎么突然被免了職,是跟太子和我母親有關么?” 裴翼一邊倒茶,一邊道:“機緣巧合罷了,跟太子和夫人沒多大關系?!鳖D了頓,“公主來所謂何事?” 黑釉的茶碗,釉面有褐色斑點,端起來摸到碗底,有種粗糙感,她抿了一口,放下道:“長悠原以為母親的死只是一樁意外,也沒多想,但近來聽到別人說,母親的死其實與王后有關,這可是真的?” 他卻一點都不詫異,只道:“公主聽誰說的?” 步長悠道:“鄢春君?!?/br> 這個倒是讓他愣住了,沒想到鄢春君竟然與這位公主有交情。不過很快反應過來,道:“宮里頭是有這樣的流言,王上已經下詔不準再討論這事了?!?/br> 步長悠沒想到這不是秘密,而是流言了,她握緊自己的手:“那就是說是真的嘍?” 裴翼卻搖了搖頭:“無論跟誰有關系,但最終做選擇的是夫人,公主要時刻牢記這一點?!?/br> 步長悠默了一下,冷笑:“誰也不是傻子,要是有得選,她會選擇死么?!?/br> 逝者已逝,多說無益,裴翼道:“夫人是個明白人?!?/br> “明白人?”步長悠一聽這個就來氣,“明白人是用來給你們欺負的么?她給他生了兒子,然后嫁給別人做王后,他也回來做了國君。大家各自嫁娶,相安無事不好么?結果呢,他滅了她的國,還要把她帶回來。他不知道把人帶回來會生多少事端么,他什么都不想,就把人帶了回來,他還是個男人嗎?” “公主!”裴翼有些嚴厲,“他是你的父王?!?/br> 步長悠站起來往外走:“他是王,不是父,我沒有這樣的父親?!?/br> “他有想過?!迸嵋砹⒓吹?。 步長悠頓住了步子。 裴翼見她停下來,緩了一下:“有想過的,甚至還想過把夫人在祁國的孩子一同帶回來,當做自己的來養,夫人不愿意?!?/br> 步長悠回過頭來,仍為自己的母親憤恨不滿:“倘若他真的如中尉說得那般情深義重,當年祁國滅后,母親想回沈國,為什么不讓她回去?” 裴翼被問住了,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當年這一步,的確走錯了,只是當時大家誰也沒有察覺到,等察覺到時,為時晚矣。 步長悠道:“她想做的,沒人成全,不想做的,強迫也要做,倒了還裝出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情深義重是這樣的么?” 裴翼嘆了口氣,緩緩道:“因為失去過一次,教訓慘痛,大約還是怕,怕放走了,就回不來了?!?/br> 步長悠仍然搖頭,她不接受,這是借口,不是理由,鄢王就是自私自利,害怕失去,所以強迫他人。 誰都覺得自己冤,那是樁說不清的債,他身為臣子不好過多評價,就把話題轉移回來:“公主,朝中的事很復雜,一句兩句說不清,誰是誰非也不容易斷清。公主倘若無心攪進去,就千萬別想那么多。做人呢,該糊涂時就得糊涂,倘若在該糊涂時清醒了,那會很痛苦的?!?/br> 步長悠覺得不對,要一個清醒的人裝糊涂,本身就是一種痛苦。如果清醒也痛苦,裝糊涂也痛苦,怎么樣都要痛苦的話,那還不如清醒的痛苦著,她不要糊里糊涂一輩子。 只是她也沒反駁,那是他們的處世方式,她道:“聽說王后和長公主都跟王上提了長悠的婚事,世叔在他身邊多年,想必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世叔覺得他會如何安排侄女?” 世叔?侄女?裴翼心中暗笑。這孩子關鍵時候可真會套近乎。不過既承了人家一句叔,自然要掏心掏肺,不能公事公辦,他想了想,道:“看王上的心偏向誰,若是偏向太子,大約會把公主賜給丞相府?!?/br> 步長悠點點頭,又問:“那裴家呢,倘若裴家也算進來,王上會怎么賜?” 裴翼愣住了:“公主為何這么問?” 步長悠道:“沒有為何,就是假設,假設裴家有意,王上會改變想法么?” 裴翼不知她是害怕他家攪進來,還是暗示他家可以攪進來,但還是答了:“即便算上裴家,剛才的那話也成立。王上若心向太子,公主多半會賜給丞相府?!?/br> 裴家已有王妃,無論有沒有公主,都會效忠鄢王。鄢王偏向太子,他們就是太子的,無需拉攏。需要拉攏和安撫的,是丞相和長公主。 步長悠一行三人,從新夢澤出去,進了城,到了丞相府西門。 以往她們去丞相府都是男裝,這次是女裝,西門上的人見了紫蘇壓根沒認出來,問是誰,有何貴干。 紫蘇叫他仔細瞧,他哎喲一聲:“原來是姑奶奶,差點就不認識了?!庇挚戳艘谎圩咸K身后的倆人,悄聲道,“你們可來了,三公子隔三差五就來問,今天可算盼來了?!?/br> 紫蘇悄聲問:“三公子在么?” 門上的人道:“到宮里去了,不過應當快回來了,幾位先進去等吧?!闭f著叫了一個小廝,讓他領去濯纓樓。 相城去宮里當值,不能帶隨從,通常都是自己騎馬去,所以李瑋是在府里的。李瑋見她們來了,歡天喜地的迎到了樓上,說他們公子估計很快就能回來,叫她稍后。 他書房的案子上有半幅未完的山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習武的關系,手腕有勁兒,筆下千鈞,山水很有力量。 她坐那看了一會兒,又起來。案頭缸里放了四、五卷畫,她抽出一幅來看。 第一幅就抽到了他們在離宮初見時的畫。她抱著荷花,立在湖邊柳下,他被人領著,從她們面前經過。 她細看畫上的自己,好像是跟鄢春君送她的那幅畫上的相府大小姐有些相似。 風吹過銀杏,樹葉呼啦啦響,她坐在室內,看著那畫,覺得遙遠,像做夢一樣。她記起那日他臉上晃動的樹影,樹影下唇紅齒白的臉,半明半暗的,繪出春日一樣的明媚。 她看到他,想得是這張臉真好看。那他看到她的第一眼在想什么,是單純的覺得她好看,還是因此想到了他jiejie? 那個因jiejie出嫁而傷心的嚎啕大哭甚至吃起了寒食散的少年,他jiejie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 她從椅子里站起來,叫李瑋不用候著了,出去吧,她一個人等就成。 李瑋走后,步長悠穿過明間,到了他的臥房。 臥房半透明的隔扇六圍香草屏風換了新圖,模糊了臉的一對青年男女,或月下對弈,或屋頂看星,或亭中撫琴,或竹邊搖椅,或對鏡梳妝,或持書閑談。 手指撫上去,明紗細膩,繡工精致。 眼前一一掠過相似場景,當時不覺得,現在看著還挺雋永。 心里稍微好過了些,他這里全都是她。 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他jiejie對他好,他敬她愛她不是應該的么?他們是姐弟。他和她是夫妻,不一樣的。 他臥房里陳設不多,床,妝臺,燈,衣架,幾盆花草和屏風,她每個角落都不放過,像個精明的干吏,必須把所有能藏污納后的地方都翻一遍才放心。 她甚至還到窗口看了看外頭的銀杏樹和底下的湖。沒半點可疑之處,她稍微松了口氣,到他的床上躺著。 此時正值午后,因為沒來得及吃午膳,正饑腸轆轆,卻沒什么胃口,想瞇一會兒,還是輾轉反側睡不著,只好起來又到書房去看畫。 他書架上一半是書,一半是畫。 畫都裝在匣子里,有他自己的,有收藏的。匣上貼著畫簽,寫著名。 她之前挑著借走看過一些,如今再看,發現還有許多漏網之魚。 她把自己感興趣的一一抽出來擱在案子上,在尋到書架倒數第三層時頓住。 她看到倒數第三層中間有個畫匣,簽子上的小字寫著《靈丘夕照圖》。 她心中一沉,覺得不妙,扶著書架緩了一會兒,將匣子抽了出來,勉力維持著平靜,盡量使自己的手不要太抖。 她將畫鋪開,畫中內容一點點顯現。是穿城而過的瀾葉河,河上繁忙,兩岸繁華。她看了兩眼就知道是誰的手筆,可不死心,抖著手穩住心,叫它先不要沉下去,一直看到最后,看到落款和印章,看到日期。 戊申年臘月相城。 戊申年,上一年。臘月,十二月。 她跌坐在椅子里。 正好李瑋進來送茶,見她看畫,就笑:“這書房也就是公主能隨意進出,別人沒允許是不準進來的,更別說看他的畫了?!?/br> 步長悠像遇到救星了一樣,忙問:“這有幅《靈丘夕照圖》,你們公子上一年去過沈國?” 李瑋擱下茶盤,探頭看了一眼,道:“可不,好像十一月去的,回來畫了這幅畫,畫了半個多月呢?!?/br> 她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他真去過沈國,就在上一年,可他壓根沒跟她提過一句。 她追問:“他去做什么?” 李瑋道:“我們姑爺上一年因為二公主的婚事去了穆國,回來途中遇到一個游方的畫師,本想邀他入鄢,畫師說他要去沈國訪友,沒來。我們公子聽說后,就去了沈國拜訪他去了?!?/br> 步長悠微微松了口氣,卻沒敢徹底放松,繼續問:“那你們見到他了嗎?” 李瑋搖搖頭:“小的沒跟著去,不大清楚,不過聽公子說,好像是沒見到?!?/br> 步長悠呆住了。 李瑋見她沒其他話要問,就出去了。 步長悠腦子里雜七雜八的閃過許多念頭,她卻一個都抓不住。 她在書房待了一會兒,覺得這么著不是個事,就將畫收了起來,放回原處,然后下了樓,跟李瑋說不等了,還是叫他回來后去清平寺吧。 李瑋只好將她們送出去。 第93章 問題 紫蘇趕馬車, 流云在車里陪她,瞧著臉色有些不對勁, 問:“公主, 怎么了?” 步長悠沒說話。 流云覺得公主近來很暴躁,她不答,她也不敢再問, 車廂里再度沉默起來。 馬車駛入鬧市, 外頭鬧哄哄一片,走得特別慢。 流云掀起窗簾往外看,路邊賣藝的漢子口中正噴火, 引起陣陣喝彩聲,流云本想叫步長悠看, 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后來又瞧見路邊賣糖人的,忙叫紫蘇停下來, 她跳下馬車, 買了一個蝦,一個葫蘆,一個豬, 回到車廂里,把仨糖人都遞到步長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