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檐外雨大,如九天之水倒灌,祁夫人站在檐中都能感受到濺上來的雨意,她往前行了兩步,又問:“你父親近些年還好嗎?” 裴炎像個真正的晚輩那樣謙遜:“家父一切安好,唯有腿疾時常反復發作,令他苦不堪言?!?/br> 祁夫人點點頭,轉移了話題,問:“裴炎,你父親教過你嗎,人是應該認命,還是不應該認命?” 裴炎有些愣住,因為這個話題有些突然,不知她為何跟自己說這個,但他聯想到眼前這位夫人的處境。倘若傳言是真,她因不愿到王上身邊,才到桐葉宮來的,那就是不認命。 他只道:“夫人何有一問?” 祁夫人道:“比方說,倘若你王要將我女兒嫁出去,我是該認命,還是應該跟他魚死網破?” 裴炎又愣住了。 祁夫人接著道:“比方說你心里頭有中意的人,可你王要給你賜婚,你是接受,還是不接受? 這些問題太尖銳,真不好回答,于是他拿出標準答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鳖D了頓,“但下臣相信王上不會強人所難?!?/br> 祁夫人笑了,沒再接著說這事,而是將話題轉移到了譚國和穆國身上。不過廟堂大事,裴炎不便跟她多談,就說了一些很淺的事情。 步長悠在殿里待了沒多久就出來了,祁夫人和裴炎的談話也就中斷了。 雨已經停了,突然而至,又悄然離開,夏日總是這樣,山中尤其這樣,倒也是一番滋味。 祁夫人問她都說了什么,步長悠道:“《萬物滋生圖》在里頭,問是母親畫的還是我畫的。說畫得不錯,有點意思。又說桐葉宮剛建成時,有畫過分景圖,擴建后還沒讓人畫過,讓我把桐葉宮也畫一畫?!?/br> 祁夫人點了點頭,交代裴炎:“替我問你父親好?!?/br> 步長悠有些意外,但當下什么都沒問,等走出了紫明殿,才問:“母親跟武平君府有交情?” 祁夫人仰頭看了眼天空,雨過后,天空澄澈,風里是泥土的芬芳,她波瀾無驚道:“剛到鄢國的時候,見過幾面?!?/br> 遠處有幾只鷹雁飛進云中,步長悠道:“頭次聽母親說起往事?!?/br> 祁夫人道:“你都說是往事了,往事隨風,那些無論是什么,都跟你沒什么關系,你要明白?!?/br> 步長悠點了點頭:“我明白?!?/br> 她當然明白,母親對過往的沉默,是對她是保護,她在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女兒不受她過往的影響。 第11章 賜婚 回去之后,劉氏和流云圍著問什么事,步長悠把畫的事說了一遍,兩人才長舒了一口氣。 對于這次的突然召見,步長悠心里不是沒疑慮,可在事情沒確切發生之前,她不能將疑慮說出來,說出來除了添加大家的恐慌之外,也沒什么益處。 之后步長悠一人去了梧桐齋,梧桐齋的大院中置了一個碧紗櫥,步長悠隔著紗帳瞧了瞧,裴蓁歪在枕頭上睡著呢,在外面修建花枝的小丫頭見她來了,就去叫棠梨,棠梨見她來了,掩唇輕聲道:“雨后涼快,才剛睡下,公主怎么這時候來了?” 步長悠搖搖頭說沒事,就是過來看看。問這些天還吐嗎,棠梨說好多了。碧紗櫥床頭置著一張幾,上頭擱著針線筐,步長悠問是什么,棠梨道:“繡了一半的肚兜,說醒了要繡,就給她擱在那了?!?/br> 步長悠將大紅肚兜拿起來,果然是武將之家的女孩,拳腳行,女紅卻不怎么行。她看了好半天,問繡的是什么,棠梨抿嘴一笑,說是萱草。 萱草,是忘憂的意思,步長悠悟了,或許還是想要女孩,她說:“我幫她續幾針?!?/br> 小丫頭搬了繡墩過來,又端了茶擱在小幾上。 步長悠才繡了半片葉子,裴蓁就醒了。醒了之后,伸了個懶腰,翻身瞧見步長悠在外頭,伸手撩開帳角仔細看,果真是她,笑得柔軟:“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不叫醒我?” 小丫頭聽見聲音,忙叫人,說夫人醒了,兩個侍女應聲過來將碧紗挽起。 步長悠道:“一片葉子還沒繡完你就醒了,哪里用得著叫?” 棠梨領著幾個丫頭過來服侍她盥洗,完事后,又用了半盞茶,這才又同步長悠說話。 步長悠將鄢王召見她的事情跟裴蓁說了,唬得裴蓁趕緊問見她做什么,步長悠就簡單的說了一下過程,裴蓁提著的一口氣才松了下來,但心中仍有疑慮,只道:“昨兒我去重華堂見太后,偃月夫人也在,哭得跟淚人似的,見我去了,方擦了擦眼淚,走了。我問太后什么事,太后說偃月夫人不愿二公主遠嫁,整天在她跟前哭呢。最糟糕的是偃月夫人扯上了你,說三公主如今也到了適婚年紀,王上既不待見,不如嫁出去。太后被這么一提醒,果真想起你來了,覺得也不是不行。我忙說公主嫁過去是要做王后,代表的就是鄢國,你自小養在桐葉宮,無人教導,跟山村野丫頭無異,上不得高臺盤,嫁過去有損鄢國王室體面。太后大約也覺得對,就沒說什么了?!?/br> 其他的裴蓁沒多說,但步長悠聽懂了她的言外意。按理講,的確該是二公主,可不到最后一步,誰也不知道會生什么變故,這是要她早做打算呢。就更加證實了她的猜測,今天下午的召見,也不是單純的談畫。早知如此,她該表現的粗野些,讓在乎王室體面的人一看到她,就覺得丟人,覺得拿不出手,那樣就安全了。 步長悠回到音書臺,什么也沒說,只是將繪圖所需要用的紙、筆、顏料等列出來。次日,她到紫明殿去。內侍總管楊步亭侍立在殿外,見她上來,過來行了一禮,說王上正跟幾位大臣議事呢,怕不方便見公主。步長悠說無礙,將單子遞給他:“王上命我繪宮殿,缺什么讓我跟您說,這是單子,勞您費心了?!?/br> 楊步亭說不敢,將單子打開看了眼,說紙、筆、顏料都好說,再沒比畫署備得更齊全的地方了,派人去取就是。就是修建桐葉宮時的圖紙,按理來講,將作署應有留存,不過時間太久,估計不好找,他會派個老練的人過去,敦促將作署仔細找找,請她耐心等候。步長悠謝了他,告辭回音書臺。 紙筆顏料次日下午就送到了音書臺,桐葉宮的施工圖紙是三日后送到音書臺的,不僅有七十年前初建桐葉宮的圖紙,還有二十年前桐葉宮擴建時的施工圖紙。 看了施工圖紙后,步長悠心里有了概念,知道這幅畫大概有多寬多長,怎么布局,以及需要多久能完工。吃過午膳后,她去小歇,本準備醒后動手畫的,結果在半夢半醒中被流云叫醒,說內侍過來宣詔,讓她起來接詔。步長悠一下就從混沌的午睡中清醒了過來,她穿好衣裳,理了理頭發,出去了。 宣詔內侍手托著詔書一臉肅穆的在等,祁夫人和劉氏在他們正前方跪著,步長悠有了不好的預感,她要在祁夫人后面跪下,內侍道:“公主接詔,在前面吧?!?/br> 步長悠知道這詔書是沖著她來,她在祁夫人和劉氏前頭端正的跪了下去。 內侍打開詔書,宣讀:“王上手諭,祁氏有女長悠,乃寡人少女,理識幽閑,質性柔順,今封文莊公主,食邑千戶,欽此?!?/br> 不是預料之中的,步長悠松了口氣,接詔謝恩,正要起,內侍擺手止住,道:“公主別忙,還有第二道?!?/br> 步長悠又跪回去,宣詔內侍從身后侍立的內侍手里拿過第二道詔書:“王上手諭,文莊公主品貌端正,秀外慧中,今有武平君裴剪之嫡孫裴炎行孝有嘉,人品貴重,與之天造地設,故將文莊公主許配裴炎,另擇良辰吉日完婚,欽此?!?/br> 步長悠心中咯噔一下。 內侍見步長悠伏在地上不動,提醒道:“恭喜公主,賀喜公主,公主接詔吧?!?/br> 步長悠接了詔書,宣詔的內侍一指外頭道:“外頭的宮人是來侍候夫人和公主的,東西也是王上所賜,夫人和公主好好享用吧,老奴告辭了?!?/br> 祁夫人對這兩道手諭的到來沒絲毫意外,只道:“有勞公公了,請公公代為轉告,公主等會過去謝恩?!?/br> 內侍笑:“不勞,只不過老奴出來前,王上特意交代,說音書臺離紫明殿遠,外頭日頭又大,公主不必過去謝恩?!?/br> 祁夫人道:“那就請公公代為轉達我們母女的謝意?!闭f著讓劉氏和流云將他們一行人送出去。 等所有人出去后,祁夫人將第二道詔書從步長悠手中拿過來,細細的瞧了一遍,又合上交回步長悠手上,步長悠一直瞧她,她在等自己的母親給自己一個解釋。 祁夫人憐愛的摸了摸她的臉頰,她的女兒,風華正茂的女兒,本就不該跟她一起待在這里,她道:“我本想等你自己選,可沒有時間了,裴炎是個不錯的人,我只能替你做主了,你莫怪我?!?/br> 母女相依為命,她做什么都是為自己好,談不上什么怪不怪,只是太意外,她輕聲道:“母親怎么不提前跟我說一聲?” 祁夫人走到門口,外面齊齊刷刷的站著十六個宮人,她輕聲道:“我也沒把握,只是試探,沒想到有用,也沒想到會這么快?!?/br> 宮人們見祁夫人出來,紛紛過來行禮。 音書臺頭次有這么多人,祁夫人有些不習慣,她也用不了這么多人,本可以拒絕,可她不能再拒絕了。嫁給裴家的公主,不能太寒酸,否則連帶裴家都要被人看不起。祁夫人讓他們起來,正好劉氏和流云回來,她們就把人都叫到了抱廈里,讓大家隨意坐。之后親自泡茶,跟他們聊天,問他們叫什么,之前在哪處當差,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等瑣碎問題。 宮女大多是本地人,內侍多是外地,有的甚至還是從別國逃難來的。里頭最惹人注意的是一對雙生女,兩人幾乎長得一模一樣,只是一個高些,一個低些。高些是的早出生一盞茶的功夫,是jiejie,叫青檀,低些的是meimei,叫紫蘇。兩姐妹是本地人,家里是做香料生意的,只可惜父母早亡,哥哥繼承了家業,姐妹倆還小,寄住在哥嫂家,時間久了,不免遭嫂嫂嫌棄。姐倆一直忍氣吞聲,后來適逢宮里選宮女,姐倆心一橫,就報了名。進宮后先在花房待了一年多,后來被調去宮夫人那照看茶水。上一年,宮夫人薨了,姐妹倆又到了茶房。昨兒內侍總管楊步亭楊公公親自到茶室去選人,說兩人長得一模一樣,看著有趣,就將兩人挑出來,送來了這里。 步長悠從未見過雙生子,覺得有趣,祁夫人見她喜歡,就將這對姐妹給了她,讓她倆貼身照顧步長悠。 宮人們頭一天來,大家也沒分什么尊卑,一起做了頓飯,然后圍著一塊吃了。 以前四個人吃,現在二十個人,一頓飯就把祁夫人她們囤積的食材吃完了。不過宮人的到來就意味著祁夫人自生自滅的冷宮生涯已悄然過去。夫人在鄢國的后妃品階中,只屈居于王后之下,是二品夫人,月俸和份例一旦恢復,養活二十個人倒是簡簡單單。 吃過晚膳后,時間還早,劉氏領著宮人到先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讓他們有地方睡。次日一大早,在劉氏的指揮下,大家忙碌起來,該去東西的領東西,該打掃的去打掃,該歸置的歸置。 步長悠到書房去畫《桐葉宮避暑圖》的草稿,青檀和紫蘇待在里頭給她研墨,給她倒茶。 不必事必躬親,步長悠真不習慣,青檀說很快就會習慣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才難。 步長悠聽她談吐,像讀過書的,青檀說父母在時家里有請過先生,跟著讀了三、四年,識得一些字。步長悠指了指書架,說不用干站著等,讓她們隨意,有需要了,自會叫她們。青檀愛看書,什么都能看,紫蘇跟流云一樣,不愛看,即便看也只對野史外傳感興趣。所以青檀選了晦澀的《姚鄭通史》,紫蘇選了輕快的《琮安雜記》。 步長悠畫累了,就走出書房,四處轉悠。 宮人們忙進忙出的,除草、打掃、灑水、擺設,雖然忙,并不亂。 之前左左右右空置的院子有很多,里頭荒草叢生結滿蛛網,現在雜草被除凈,蛛網被掃下來,塵封已久的房間被打開,灰塵被清理,地上灑了水,門窗開著通風,干凈又整潔。 以前住這里,有種住荒郊野嶺的感覺,清凈又寂寥,現在這么一弄,那種清寂感沒有了,像終年不見光的山洞,終于照進了一縷光,僵死的萬物突然活了過來。 第12章 二見 步長悠轉完回書房,走到里間門口時,瞧見裴蓁正伏在案前在看她的草稿,忽然扎住了步子。 裴蓁直起身子,跟平時沒什么兩樣,仍是輕松的:“幾天沒見,感覺像過了大半年了似的,你們這地方什么都變了?!?/br> 步長悠喉嚨發緊,有些說不出話來。 步長悠養在桐葉宮,接觸的人不多,因為讀萬卷書的緣故,表面上看著像個知事明理的人,可往深里接觸會發現她的善惡觀很不分明。與她有交集的人,哪怕是商陸這種交集不多但有點交情的宮人,無意之中傷了他,她都會不好意思??扇魶]什么交集,那她就是大殺四方不皺眉頭的主兒。比方賜婚,她若不認識裴蓁,別說棒打鴛鴦了,就是裴炎的父母因此雙雙吊死,她都不會產生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愧疚感,只會告訴自己這是宿命,誰都躲不過宿命??扇缃袼J識裴蓁,并且跟她要好,所以她就有很多愧疚。 裴蓁似乎有點猜到,她寬慰道:“其實我一開始有這個念頭,只是覺得不大可能罷了,沒想到竟成真了,可見我們緣分深厚?!?/br> 步長悠還是沒說話。 裴蓁走過來,緩緩道:“裴炎說夫人送了他一枚玉佩,他回去拿給父親看,父親看了半天,什么都沒說,前天忽然來見王上,請王上將你許配給裴炎,結果賜婚的詔書隔天就到了府中。父親一向很少這么專斷,這次卻誰都沒商量,裴炎和母親都是詔書下了之后才知道的,我更晚,今早才知道?!?/br> 步長悠在榻上坐下,青檀和紫蘇將茶擱在矮桌。她低聲道:“母親之前什么都沒跟我說,我也是接到詔書才知道的?!?/br> 裴蓁嘆口氣,坐下來:“這是件好事,只是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br> 步長悠拿茶遮掩自己的不好意思,茶香繚繞,她的目光自水霧中看向裴蓁,誠懇的問:“你覺得是好事?” 裴蓁點點頭:“我覺得是好事,就是怕你受委屈?!?/br> “怕我受委屈?”步長悠有些疑惑,“受委屈的難道不是你們家,你哥哥嗎?” 裴蓁噯了一聲:“我們家娶到一個公主,是修來的福氣。再說裴炎,他一個爺們能娶妻能納妾能建功能立業的,能受多大委屈,倒是你,嫁過去就只能做我們家的媳婦,他又先入為主的愛上了別人,我怕你受他的氣?!?/br> 步長悠聽她不怪,就放松了些:“你不怪我就好?!?/br> 裴蓁道:“怪你什么?誰也沒拿刀逼著父親來求。裴炎也怪不著你,他要怪就怪他老子,是他老子跟王上說他兒愛慕公主,愛得昏了頭,求王上將公主許配給他兒。冤有頭債有主,裴炎若是怪你,我不饒他。再說,裴炎的妻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他是長子嫡孫,注定要妥協的,早晚的事。這樁婚事其實兩全其美,父親母親得到了正派的兒媳,你又不用擔心聯姻的事。我只是好奇那塊玉佩到底什么來頭,竟叫我那老父親如此激動?” 步長悠搖搖頭:“母親對往事守口如瓶,我也沒問她?!?/br> 裴蓁抿了口茶,道:“算了,不想它,老一輩的恩仇跟咱沒關系,他們愛遮藏就遮藏吧,咱們做兒女也不能逼老人家,順其自然吧,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彪p手捧住自己的肚子,道:“這下好了,我這個即是你的meimei,又是你外甥女?!闭f完自己一陣笑,大約在笑可真亂。 裴蓁正笑著,青檀進來,說外頭來了畫署的人,奉差來給公主送畫的。 步長悠問什么畫,青檀回說是桐葉宮的十二分景圖,王上讓他們送來的,步長悠讓她將人請進來。 裴蓁有些納悶:“怎么是十二,不是二十四么?” 步長悠道:“最初是十二景,二十四景是擴建后的事,聽說擴建后還沒讓人畫過?!?/br> 裴蓁來了興趣:“那我可得好好看看這地兒原來同現在有什么區別?!?/br> 正說著,青檀引了身穿常服的官員進來,身后還跟著倆手托畫匣的侍從。 裴蓁一見是他就笑了:“這不是相待詔么,相待詔,好久不見,還好嗎?” 待詔是畫署中的官職,從九品,最末流的小官,平時沒什么事,就是等詔。 步長悠的目光掃到待詔的臉上,又看到了那塊朱砂。 待詔拱手行禮,規規矩矩道:“承蒙夫人惦記,下臣一切都好?!庇秩ゴ蛄颗彷?,“數月未見,夫人豐腴不少,離宮風水果真養人,不過……”他將目光從裴蓁身上調到步長悠身上,上下一刮,真的只能用刮這個字眼來形容,像刮痧似的,能把她的皮兒給刮掉:“公主好像清減了不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