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關于祁正會不會被勸退,也成了熱議話題之一。 這是大家第一次敢這么明目張膽的議論祁正,又擔心受怕,又耐不住八卦的欲望,一邊覺得有愧于良心,一邊又忍不住再多嘴幾句。 反正他聽不見,說說怎么了。 反正人人都在說,我說一句也沒事。 校霸的八卦,誰不想多聊幾句。 只不過,不管學生怎么七嘴八舌,怎么爭論,最后一排那個位置,再也沒有人坐過。 之前那些盯著她的人有了新的八卦目標,沒時間管她了,夏藤的日子安靜下來。 賣校服的負責人終于“如期而至”,她買到了新校服,練習冊復習卷也買齊,可以不用每天放學去復印作業,省去了很多麻煩。 她漸漸養成一個習慣,每天進班,先看一眼最后一排。 談不上期待或是什么,她已經習慣后座是個空位,甚至她已經在心中預感,他不會再來了。 * 關于祁正的家事,夏藤是聽沈蘩說的。 她不是有意打聽,只是……她想起祁正半邊臉流著血的樣子,他咆哮著質問的樣子,他被一件又一件物器砸到身上的樣子……他們只看到他在還手,他把他爸推下樓梯,他在發瘋發狂,可是沒人看到他眼睛里的絕望。 * …… 那年昭縣來了一隊下鄉考察的城里人,隊伍中便有祁檀,正值風華正茂,一副好皮囊,天生憂郁氣息,不少年輕姑娘芳心暗許。 蘇家是昭縣大戶人家,和昭縣政府互相成就,負責接待這次的客人,蘇家兩個女兒,大女兒蘇池在城中讀書,小女兒蘇禾養在身邊,天真爛漫,嬌俏可愛,似一朵開在山谷的雛菊,沐浴最純凈的陽光與細雨長大,她什么樣兒,美好便是什么樣兒。 這配置擱到現在,就是標準的新型鄉村愛情,憂郁的城市男孩,純樸的田間女孩,傳出一段為人稱贊的絕美佳話,歌盡愛情的歡喜與憂愁。 故事的前半段確實如此,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一個眼神就決定了一生的心動只為眼前這個人,可是蘇家不同意,門不當戶不對不說,蘇禾還不到二十歲,家里人舍不得。 其實打從蘇禾出生,蘇家便沒打算送她去城里,更別說遠嫁,她是最小的女兒,他們要她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活一輩子。 蘇禾為此與蘇家鬧得翻天覆地,愛情使人強大,也使人自私而盲目,她認定了祁檀,在那個年代,“非他不嫁”還算一句海誓山盟。 方法用盡,就差以死相逼,蘇家妥協了,同意他倆的婚事,只不過有條件,只一個,不能離開昭縣。 祁檀為了她,選擇了留下。 沈蘩說,婚禮當年熱鬧了好些天,盛大的很,滿街都是紅鞭炮,家家戶戶都逢喜事似的,全縣目睹了那場婚禮,祝他們百年好合,長長久久。 按理說故事到這兒就該結束了,二人終于不顧萬般阻撓走在一起,步入幸福的殿堂,雖說過程艱難了點,好在結局是圓滿的。 從古至今,人們都好皆大歡喜的局面,正如那句話所說,沒人關心婚后的一地雞毛。 祁檀的劣根性是在第二個兒子出生后顯現出來的,蘇家的錢養出了他一身毛病,不工作,不養家,反正錢也花不完,他圖上了煙酒,賭博,成天不著家,在外面結實了一幫混子,起初只在昭縣,后來偷跑去周邊的縣城,一消失就是一個星期。 窮能使人瘋魔,突如其來的富貴亦是如此。 祁檀才華枯萎,憂郁不再,當年的形象面目全非,人變好要十年,變壞卻只要一天。 祁檀在外面揮金如土,再大的金山銀山也抵不住這樣的揮霍,很快,蘇禾瞞不住了,蘇家知道后,堅決的要求她離婚。 蘇禾不肯。 蘇禾涉世未深便結識了祁檀,她被蘇家呵護成了浪漫的理想主義者,她把全部的愛情給了一個人,如果祁檀幻滅了,她的精神世界就崩塌了。 這一回,蘇家下了狠心,不離婚,就別再和家里的聯系。這斷絕關系的消息一出,當年傳的沸沸揚揚。 蘇禾沒有反抗,她甚至認為那是為愛情做出的必要犧牲,她相信祁檀會重新回頭,這些挫折都是暫時的。 所以說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活在過去,自我感動,認不清現實。 她開始求著祁檀回家,祁檀不愿意,她就讓人去逮他,祁檀強行被人從賭桌上扒下來帶回家,顏面丟盡,那天晚上,是祁檀第一次動手打人。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祁檀酗酒,抽大煙,回家的時候常常神志不清,稍有不對,對著蘇禾就是拳打腳踢。 那時候,祁正十二歲,弟弟祁誠八歲,外面爸媽打架,祁誠會哭,祁正就拿被子蓋住他,然后捂住他的耳朵。 祁誠常常流著淚在他懷里睡著,祁正就一直給他捂著耳朵,什么時候外面安靜了,他什么時候松手。 第二天,陽光照大地,房間外面一片狼藉,蘇禾給他做早飯,鼻青臉腫。 祁正問她為什么不還手,蘇禾說,他是你爸,他是我老公。 祁正氣的摔東西,蘇禾又會抱著他嚎啕大哭。 后來。 蘇禾給不出錢,祁檀讓她問家里要,蘇禾不去,她想以徹底的貧窮逼祁檀改邪歸正,但是一條已經腐爛的臭蟲,只會爬向更臟的臭水溝。 祁檀開始借款,四處借,多少都借。 昭縣本地的,念在蘇家面上,催的不狠,周邊縣城的,更遠一點的,可就沒這份“好心”了。 祁檀欠了幾十萬,跑了,要債的人找不到他,最后找到了昭縣的西梁橋,那幢氣派的三層小樓。 那天晚上祁正不在家,他有了進入叛逆期的苗頭,開始夜不歸宿。 院子被人踏的東倒西歪,家里只有蘇禾和祁誠。 祁誠嚇壞了,趁亂跑出去,想找派出所報警,下大雨,天又黑,那時候西梁河邊沒有護欄,沒有路燈,祁誠滑倒了,掉進湍急的河里,就剩一只鞋在岸上。 兩天后,蘇禾跳河自殺,手里抱著那只鞋。 沒有人知道,那一晚,在蘇禾身上又發生過什么。 祁檀仍然沒有下落。 再之后,兩具遺體都被打撈上來了,曾經會笑會哭的,活生生的人,如今沒了呼吸,閉著眼睛,躺在地上讓他認。 一個是他媽,一個是他弟。 那一年,祁正十三歲。 失去了最親的親人,生活中從此多了一群隔岸觀火七嘴八舌的“閑人”。 他長大的日子里,流言蜚語從未有一刻放過他。 …… 蘇家不要祁正,祁正也不跟。 他誰也不跟。 成天在街上混,有上頓沒下頓,衣服破破爛爛,逮著男生搶人家的煙抽,隨便哪兒都能湊合一晚,街區和街區都是有幫派劃分的,有規矩擺著,他不管,想睡哪睡哪,想混哪片混哪片,誰看不慣他,他就跟誰打,打到他們服他。 剛開始也不是他總贏,打的多了,輸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他不講規矩,他就是規矩。 那是祁正最渾噩的幾年,他喜歡打完架在墻角靠著看來往的過路人,有人多看他一眼,他就吼人家,下一秒就要撲上去咬似的。漸漸的,人們都知道昭縣街頭有條特別兇的“野狗”,不能看,不能惹。 祁正的名號混響了,沒爹沒娘沒教養,能遠離就遠離。 直到蘇禾的jiejie蘇池回來,才把他從街上的垃圾堆里撿出來,硬塞進學校。十幾歲的年紀,不上學怎么行?剛開始祁正十分抗拒,大事小事鬧得沒完沒了,蘇池辦法用盡,他才慢慢安穩下來。 西梁的房子蘇家不要,丟給了祁正,祁正只偶爾回去一晚上。 祁檀戒了賭,但酗酒成癮,沒辦法戒。他找了個工廠上班,平時就在工廠湊合著睡,放假了回西梁。 他沒錢,沒地兒去,只能厚著臉皮回西梁。 和祁正碰不上則罷,碰上了,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經常是三更半夜,拳腳相見,無休無止。 久而久之,那幢三層樓成了西梁最避諱的地方,人人避而遠之。 遠遠望去,像座牢房,散發出陰森的霉氣,稍微靠近點就會沾染上。 死的死,頹的頹,沒一點活氣兒的。 可惜了。 遙想當年,紅妝十里,男婚女嫁,西梁來了對天仙兒似的新人,人人賀喜。 那愛賭的老酒鬼曾是下鄉隊伍里最英俊的一位,城里人,一身文藝才氣,不知俘獲過多少姑娘的心。 那跳了河的瘋女人,是最西邊蘇家的幺女,他們萬般呵護她,不過希望她無憂無慮,快快樂樂一輩子。 誰知道,如今聽來,聞者哀嘆,只得對那一段沉痛的過往,道一句“世事無?!?。 命而已。 …… 第17章 沈蘩說到最后都垂淚,“阿正命苦,你說這都造的什么孽?父母輩的錯,全都要孩子來承擔,我回回上街看見這孩子,心里頭都堵得慌?!?/br> 夏藤沉沉呼出一口氣,她知道了為什么那天江澄陽欲言又止,這故事太沉重了,沉重的不像現實世界會發生的,但它又確確實實發生著。 夏藤抽了張紙給沈蘩,沈蘩擦擦眼淚,又道:“我知道他們都說他渾,你隔壁吳奶奶罵的那叫一個狠,說祁正學壞了,跟個二流子似的,成天不干好事。誒,我就跟她說,‘這小崽子見了我倒還算客氣,還知道叫聲奶奶好’,他就叫我,不叫你吳奶奶,你說,這孩子能不知道事兒嗎?他能壞到哪去?他不過就是誰對他好,他對誰好,就這一點,強過那些說三道四的!” 沈蘩越說越激動,一下咳嗽兩聲,夏藤趕緊給她倒水又順氣兒的,給她拍著背,“您慢點?!?/br> “你這丫頭,今天問這干什么?” 夏藤想了想,說:“我和他同班?!?/br> “同班吶!”沈蘩感嘆一聲,算了算年份,“也是,你們倆年紀差不多?!?/br> 她喝口水潤潤嗓子,“祁正這小崽子,你們學校的人都挺怕他吧?!?/br> 夏藤抬眉,驚了,“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昭縣有些人渣子都怕他,以前有個賊老偷我花,就他給逮住的?!?/br> 沈蘩放下杯子,撫撫夏藤的肩,“唉,你們好好相處,這孩子不容易?!?/br> 好好相處。 夏藤默念著這四個字。 她倒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