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耶律舍哥秀氣的臉上露出一個陰冷的笑容,他柔聲道:“那茶商有個兒子?!?/br> 蕭砧抬起頭,驚訝道:“陛下還記得那茶商的兒子?”蕭砧露出遺憾的神色,“那茶商名為喬九,是個精明能干的商人。去歲他兒子于老家病逝,喬九傷心過度,早就回家鄉了。自那以后,臣就沒再見過喬九?!?/br> 耶律舍哥錯愕地怔在原地。 蕭砧雙目清明,目露憾色。 耶律舍哥盯了他許久,不吭一聲。 蕭砧被看得頭皮發麻,也不敢言語。 良久,耶律舍哥道:“下去吧?!?/br> “是?!?/br> 耶律舍哥當然不回信蕭砧的一面之詞,雖說蕭砧沒理由做欺君之事,但耶律舍哥依舊私底下派人去調查了一番。查出來的結果確實和蕭砧說的一樣,那宋國茶商去歲就離開了遼國,沒再回來過。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因為兒子病逝了才走,但他著實是消失不見了。 遼帝閉上眼,回想起曾經的驚鴻一瞥。 再睜眼后,耶律舍哥神色淡漠地搖搖首,將那點殘留的旖旎心思全都忘得一干二凈。 這一次蘇溫允去幽州,為的就是把喬九撤下,在遼國重新布局。 喬九雖然走了,但蕭砧這枚棋子早已被他們安插在耶律舍哥身邊。蕭砧做過無數叛國的事,一旦事發,耶律舍哥定會將他千刀萬剮,他已經上了這條“賊船”,沒有回頭路了。 蘇溫允將事情安排妥當后,對王霄道:“這次或許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來西北,往后便看你們的了?!?/br> 王霄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下官領命?!?/br> 要不是王霄來信說,唐慎都不知道,遼國那邊還發生了這么多事。 二月底,蘇溫允回京,李景德也跟他一起,回到了京城。 李景德回京第二日,就被傳召入宮面圣。 據說那日征西元帥是紅著眼眶離宮的,誰也不知趙輔在殿中與他說了什么,但自那以后,他便鎮守西北,此生沒有離開。 皇帝在宮中養病,唐慎在工部與工匠們繼續改良籠箱。 開平三十七年,三月初六,皇帝突然病情好轉,能下床到御花園中走動。 次日下午,趙輔召見唐慎,于垂拱殿中覲見。 唐慎穿著簇新的官袍,低著頭,被太監領著進宮。 唐慎進殿時,趙輔竟然沒有躺在龍榻上休息,而是坐在龍椅上,翻閱一本書籍。 唐慎行禮后,趙輔道:“你們都下去吧?!?/br> 偌大的垂拱殿中,倏然只剩下了趙輔與唐慎二人。 唐慎目光微動,但他沒有輕舉妄動。這些天來,到垂拱殿中面圣的官員,大多是單獨面圣,沒有其他人在場。 皇帝這是在吩咐后事了。 唐慎依舊微微弓腰,趙輔微笑著看他,聲音低緩,但與往日不同的,這次的低緩是因氣息不穩,略顯虛浮。 “景則,抬起頭罷?!?/br> 唐慎抬起了頭。 “你可知朕在看什么書?” 唐慎的視線掃向那本書的封面,在看清上面的字后,唐慎心神一顫,他作揖道:“臣不知?!?/br> 趙輔:“是鐘泰生編撰的《康史訓策》?!?/br> 話音落下,垂拱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趙輔把書放在桌案上,淡然開口:“景則,你入朝為官多年,朕想問你……” “在你心中,朕可是個好皇帝?” 唐慎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在臣心中,陛下是一代明君?!?/br> 趙輔:“如何的一代明君?” 唐慎:“陛下西伐遼,奪失地,還我大宋江山;開銀引司,廣設大宋銀契莊……陛下所做之事,無一不為千秋萬代!” 趙輔笑了一聲:“那與趙璿相比呢?” 唐慎愣住。 許久,唐慎道:“臣不知,趙璿是何人?!?/br> 趙輔身子前傾,上半身壓在桌案上,滄桑而明亮的雙目死死盯著唐慎。 唐慎從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不顯一絲畏懼難堪之色。 趙輔:“真不知?” “不知?!?/br> 趙輔語氣輕快:“先帝的太子,也是朕的兄長,名為趙璿?!?/br> 唐慎低頭不語。 趙輔笑了起來:“若是鐘泰生為輔國良臣,趙璿為帝,朕與之相比,會有如何?” 唐慎依舊不言語。 趙輔突然呵斥:“唐景則,你覺得,會有如何!”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于開平十一年出生,從未見過陛下所言的那番情景。臣自有記憶以來,便知自己生在開平年間,大宋唯有一位皇帝,是為開平皇帝。臣非仙人,如何能知曉未曾發生之事。但是臣知道,陛下所做之事,五百年間,未有能出左右?!?/br> 趙輔輕輕地笑了起來。 “景則,這朝堂之上,朕最信任之人……便是于你了!” 唐慎定定地看著趙輔,他一揖及地:“臣愿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唐慎離開垂拱殿時,外頭日光正好,正是春日好風景。 他被這刺目的陽光照射得,看不清天空顏色,身體微微晃了晃,才站穩身形。 季??吹剿鰜?,又想起唐慎在殿內待了那么久,以為皇帝必然像對王溱等人那樣有所賞賜。他朝唐慎擠眉弄眼,接著道:“奴婢找人領唐大人出宮?!?/br> 唐慎頷首道:“有勞公公?!?/br> 一位小太監領著唐慎離宮,季??粗粕髑逋ο莸谋秤?,對身旁的干兒子謝寶道:“我今日才覺得,雖說只入朝為官十年,但官家是真的信任、喜歡極了這唐景則?!?/br> 謝寶小聲道:“干爹,這是為何。我瞧著官家也極喜歡王溱、蘇溫允等幾位大人?!?/br> 季福搖頭:“不一樣。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但這唐大人身上又一種與他人截然不同的東西。他自然比不上王子豐的睿敏,也沒有蘇斐然的狠厲手段,但就是不一樣?!?/br> 謝寶不明所以:“哪里不一樣了?” 季福張了張嘴,可又說不出來:“做你的事去吧!” 三月入春,滿園春色之際,大宋朝堂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 沒有人去說皇帝龍體如何,也沒人敢去想這件事。 盛京城中,一片祥和安寧。唯一著急的,恐怕只有眼巴巴望著皇位的三位皇子了。然而皇帝龍體安康,三月廿四時,竟然還上了早朝! 三個皇子頓時傻了眼。 連王溱都頗為驚訝,他對唐慎道:“修仙果真有用?小師弟,要不我們也試試?” 無神主義者唐慎:“……” 然而不過兩日,皇帝便用事實告訴了王溱,修仙不會有用,這世上沒有永生之人。 開平三十七年三月廿八,深夜,皇帝驟然病重,呼吸急促,面色發青。 大太監季福立刻召了百官入宮。 所有四品以上的京官正在睡夢中,忽然被叫起來,手忙腳亂地換上官袍,披著夜色進宮。 垂拱殿偏殿里,是哭泣不已的后宮妃子和皇子皇孫。 垂拱殿外,是以左相徐毖和右相王詮為首的文武百官。 蘇溫允站在文官中央,面無表情地低頭看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溱站在百官前列,靜靜地看著垂拱殿禁閉的殿門,神色平靜。 唐慎站在兩人身后,臉色看不出什么表情。 丑時一刻,垂拱殿中的太醫們紛紛提著醫箱,離開殿中??吹竭@一幕,百官已經有所猜測。 這時,大太監季福從殿中出來,他高聲道:“宣工部右侍郎唐慎覲見!” 黑夜中,一片嘩然巨響。 連王溱都驚訝地看向了唐慎,但隨即他仿佛明白了什么,認真地與唐慎對視。 唐慎的震驚不比殿外其他官員少一分,他茫然極了,可他一抬頭看見王溱的眼神,不知怎的,他驟然靜了心。 唐慎整理官袍,大步走出官員隊列,踏上垂拱殿的臺階。 季福紅著眼眶,輕聲道:“唐大人請進吧?!?/br> 季福推開門,唐慎走了進去。 一進殿,撲面而來的藥味直接將唐慎淹沒。殿中檀香裊裊,唐慎順著記憶來到皇帝的寢宮外,他沒有進去,而是在門外高聲道:“臣唐慎請求覲見?!?/br> 良久,屋內沒有傳來聲響。 唐慎,又說了一遍。 這時,趙輔微弱到幾不可查的聲音響起:“進來吧?!?/br> 唐慎:“是?!彼崎T進入。 “……到朕跟前來?!?/br> 皇帝的聲音斷斷續續,幾乎連不成句。 唐慎走到龍榻前,他低頭一看,心神俱震。 他幾乎認不出現在的趙輔了! 古人總說油盡燈枯之姿,于唐慎而言,那便是紙上的四個字??扇缃窨粗w輔這張蠟黃枯瘦的臉,他突然間明白了這四個字的含義。 趙輔是真的活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