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節
第167章 邢州一案的核心人物孫尚德早已死在牢中, 但大理寺和刑部官員順藤摸瓜, 依舊掀開了這張根治交纏的關系網。 邢州案, 起始于孫尚德等一眾五六品小官貪污腐敗,虧空府庫。其實這或許并非特例,在大宋三十六州, 或許其他府地也有類似的事發生,大多能瞞得下,不出紕漏。貪官總是抓不盡的, 可十七年前, 西北那一場大雪,令這一眾犯官貪污受賄的“小事”, 成了大事。 大理寺官員將案情寫成折子,呈到圣前。 皇帝龍顏大怒。 其中牽扯甚廣, 而官銜最高的官,便是余潮生。 余潮生當晚便被宣入宮中, 垂拱殿內,皇帝將官員彈劾他的折子摔在他的身上。 趙輔:“你還有何話可說!” 余潮生的官袍被奏折砸出一個褶皺,他低著頭, 弓著腰, 從袖中取出一封折子,遞到皇帝面前?!白锍加喑鄙?,請陛下恕罪?!?/br> 季福將余潮生的折子拿上來,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翻開那折子看了起來,看著看著, 趙輔掀起嘴皮,冷笑了一聲。再一抬手,余潮生的這本折子也被他砸在了對方身上,趙輔壓著聲音,似笑非笑道:“朕瞧你,是早有預謀!十七年來,你當真對當年的事沒有過一絲懷疑?但凡你余憲之早早說一句,朕都可網開一面?!?/br> “余憲之啊余憲之,你是當朕蠢,還是當你蠢?” “你想讓朕,覺得你是蠢,還是睿敏?” 余潮生早有準備,可面對天子一怒,他還是止不住心顫:“臣不敢?!?/br> 趙輔:“朕對你失望至極!” 余潮生心中一涼,他抬起頭看向皇帝,皇帝卻再也不看他一眼。 其實邢州一案剛被御史奏薦的時候,徐毖就有問過余潮生,他究竟有沒有牽扯其中。余潮生說的是“絕無可能”。確實,他并非那一眾貪污受賄的邢州罪官一黨。 那時余潮生剛中了榜眼,在京中當了一年京官,便被外派去了邢州做官。他是個外來官,如何能那么快融入這些五六品小官的團體中,所以他確實沒參與其中??尚现菅暮蟮膸啄?,余潮生輾轉多地,一步步升官,一步步看清官場。 這時他回過頭看,才明白當初自己在邢州察覺到的一絲異常,那一分他嗅出了苗頭,但因資歷尚淺、經驗不足而沒有妄下定論的事,究竟是什么。 他從未真正貪墨府銀,但他并非真的不知曉。 趙輔又何嘗不知。 余潮生寫的那一封奏折,就是陳明自己從未貪賄,確與邢州案無關的陳情書??哨w輔問他的是“你是不是早就猜到真相”、“你只在奏折中說此事與你無關,卻只字不提你早已知曉卻置身事外”。 余潮生不是蠢的,所以趙輔明白,他這個臣子早就知道了。 趙輔厭惡的,是十七年了,那一年他還親自去天壇祈福,心生惶恐。但如今回頭一看,這不是天災,更不是他趙輔德行有缺,而是人禍! 次日早朝,皇帝下旨,暫且罷免刑部尚書余潮生的官職,在家閉門思過。其余邢州案的罪官,也一律受到懲罰。牽扯最大的幾個,早已被大理寺抓進天牢,怕是只能在牢中殘此余生。 紫宸殿中,余潮生親手摘下自己的官帽時,左相徐毖手捧玉笏,目不斜視地垂眼看地,并沒有站出來為自己這個學生求情. 另一邊,右相王詮、尚書左仆射王溱等人也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從容不迫,仿若未曾插手其中。 唐慎站在三品官員的最前列,二品官員之后,他望著余潮生離開紫宸殿的背影,他忽然在想,余潮生到底知不知道,是誰害了他。 是王詮、王溱,他的恩師徐毖或許也在背后推波助瀾的一把,與他撇清干系。 但真正讓他得到如今下場的,正是他自己。 這世上當官不易,當jian臣不易,當好官更不易。 王溱從未說過,但唐慎早已猜出,為何自兩年前起,王黨就布了這么大一個局,要摘了余潮生這枚徐黨棋子。 兩年前,趙輔病重,于龍榻上長眠不起,那時所有人都以為他撐不過去了。連鎮守西北的周太師都時隔多年回京,探望皇帝病情。但那次趙輔挺過來了,可從那以后王溱便下定決心,定要斷了徐黨的左膀右臂。 趙輔終究是會死的,這一天或許并不遙遠了。 三位皇子無論是誰繼位,都不會有趙輔那樣的魄力,以一己之力屏除朝堂政見,推行銀引司。當年,還只有銀引司,如今更多了籠箱。前者早已顯現出對世家大族的威脅,后者只需要數年時間,就可顯出其改變社會的能量。 余潮生做的是一個好官,王溱要做的,便是一個jian臣。 唯有執掌大權,將朝堂上下變成一言堂,才可做想做的事,做該做的事。 好官不易,jian臣亦不易! 臨近過年,邢州一案鬧得盛京城沸沸揚揚,人人自危。先前西北大捷的喜訊被沖淡一些,再加上每日大雪封城,更顯得這偌大的城池無比蒼白冷寂。 唐慎奉旨進宮,離宮時,大太監季福送他出門。 唐慎道:“公公身子可還好。如今天寒地凍,當注意些身子?!?/br> 季福賠笑道:“勞煩唐大人掛心了。上次唐大人送來的藥膏,可真是靈藥?!?/br> 唐慎微微一笑。 之前唐慎送了紡織機織出來的新布進宮,第二天他就聽說了,他剛出宮,首領太監季福就紅腫著臉,出了垂拱殿。這事十分蹊蹺,唐慎也不知道季福怎么突然就腫了臉,但他受到王溱的耳濡目染,想也沒想,就把珍寶閣中最好的金瘡藥送進宮給了季福。 季福因為把唐慎比作閹人,自己扇了自己十巴掌,本來還對唐慎心有怨氣。但得了這上好的金瘡藥,他心里的氣消了點,就對唐慎有意無意地說了當日發生的事。 唐慎也十分驚訝,他沒想到自己在趙輔心中竟有如此地位。 當日,唐慎就準備了一份厚禮,送到季福在宮外的宅子。 季福還假意推脫,唐慎認真道:“公公因我而受的傷,這便是我的賠罪禮。公公要是不收,可是還在生本官的氣?” 季福立刻收下了。 季福感慨道:“這雪下得忒大,唐大人路上小心?!?/br> 唐慎:“多謝公公?!?/br> 季福狀若無意地說道:“看到這雪,奴婢就想起,昨日官家批閱奏折的時候曾提過一句,今年這雪確實大得很,但北方早已習慣大雪,百姓們多有防范。這雪要是下在西南、下在邢州那些地界,怕是又要鬧災了?!?/br> 唐慎抬起眼,看向他。 唐慎:“如今確實是多事之秋?!?/br> 季福笑道:“總會平定下來的。唐大人慢走?!?/br> 開平三十六年臘月廿四,刑部尚書余潮生被貶至昌州,任昌州府尹。 當日,余潮生就坐著一輛樸素的馬車,未曾告知任何人,悄悄地離了京,竟是早就收拾好了行裝,一日也不耽擱地就離去了。 臘月廿九,除夕前一夜,皇帝于宴春閣中設宴,邀請群臣共度佳年。 宴席上,群臣觥籌交錯,皇帝也喜笑顏開。 唐慎身為三品工部右侍郎,因有右散騎常侍的二品虛銜,便坐在二品官員的席位中。他與一旁的禮部尚書孟閬低聲說話,余光中瞧見坐在上座的三位皇子。 孟閬順著他的視線望去:“聽聞二皇子在幽州與遼人作戰時,受了傷??磥韨膽撌鞘直??!泵祥佒噶酥付首于w尚的左臂,果然只見那只手臂始終僵著,從不動彈。 唐慎:“三位皇子皆為國效力,赤子之心可見?!?/br> 孟閬聞言,上下瞧了瞧唐慎,嘴里嘟囔:“和王子豐真是越來越像了!” 唐慎沒聽清他的嘀咕,他的目光在三位皇子身上停留許久。 宋遼兩國交戰時,趙輔將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送去了幽州。三人到了幽州,自然想盡辦法出力,想取得一番功績。然而這三人從未帶兵打過仗,無論他們如何在周太師面前邀功請戰,周太師都沒搭理過他們三人。 三位皇子急得如何熱鍋上的螞蟻。 終于,二皇子趙尚找到機會,率兵出戰。也不知是意外還是故意,他終究是受了傷,如今帶傷回京了。 宴春閣中,二皇子僵著那不能動彈的左臂,殷切地朝皇帝的方向頻頻望去。只可惜趙輔從未看過他一眼。 趙尚雙目里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 三十六州銀契莊、宋遼大戰、焦州協約、邢州案…… 開平三十六年終結于一場鵝毛大雪。 百官自宴春閣中離宮時,唐慎披上了狐皮大氅,他走出宣武門時,只見點著尚書左仆射家燈的馬車早已在宮門外等著多時。桃木做的車窗被木撐微微撐開一條巴掌大的縫隙,裊裊檀香自其中溢出。 是王子豐身上常年帶著的味道。 唐慎登上馬車,王溱正拿著一只玉佩,于車中昏暗的燭光中細細打量。 唐慎定睛一瞧:“師兄看這個作甚?” 王溱動作輕柔地收起玉佩?!斑@是小師弟送我的禮物?!?/br> 唐慎坐穩后,馬車很快啟程,往尚書府而去。 宴春閣之宴是皇帝招待群臣的宮宴,宴上所吃的美酒佳肴,皆出自于御廚之手,自然是人間美味??赡鞘菍m宴,哪有官員有心思在皇帝面前吃飯。唐慎沒有吃飽,他非常熟練地在王溱馬車里找了找,果然找到一些采祁齋的點心。 唐慎拿著一塊糕點正吃著,就聽王溱輕飄飄地說道:“耶律舍哥登基了?!?/br> “咳咳咳咳……”唐慎差點沒被糕點噎死,他趕緊喝下一大口茶,緩過來后,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向王溱:“耶律舍哥登基了?那個遼國二皇子?” 王溱雙目含笑望著唐慎,點頭道:“是?!?/br> 唐慎:“……” 心有余悸地把糕點放遠點,唐慎默默道:“真的假的,為什么師兄你的語氣好像在說‘今晚咱們吃蟹’一樣簡單?!?/br> 遼國新帝登基,多大的事,剛才宴春閣里皇帝都不知道這事,現在就被王子豐這么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了。 王溱輕挑一眉:“那小師弟覺得,我是該用什么語氣來說這事?!?/br> 唐慎想了想:“……你就這么說吧?!?/br> 王子豐其人,總覺得沒什么事是能讓他大驚失色的,遼帝登基又如何,不就是登基了么…… 唐慎總覺得和王子豐待久了,他好像都變得處事不驚,自己的價值觀有了莫大的改變。 另一邊,趙輔也在宴春閣之宴結束后,得知了遼國二皇子登基為帝的事。 彼時,趙輔正在妃子寢宮中,準備就寢。斥候來報,他聽聞此事,和王子豐一般,這位大宋皇帝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并未放到心上。 遼國新帝是誰,重要嗎? 并不重要。 如今的遼國已經與大宋立下《焦州協約》,如今的遼國沒了十萬黑狼軍,遠遠不再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滔滔大國。 趙輔閉上眼睛,他回憶起了諸多事。 有三十六年前他剛登基,朝堂動蕩不安,遼人趁機進攻。 有二十六年前,他率兵親征,慘勝遼國,終于得了一張委曲求全的和平協約。 他在位三十六年,大宋雖有天災,或有人禍,不敢說滿朝清明,但天下百姓卻是安穩平和地過了三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