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擴建造改部的圣旨不日就傳到了工部,隨之而來的,是刑部尚書兼銀引司副指揮使余潮生回京的消息。 余潮生離京時,隨十萬大軍,聲勢浩大。他回京時,十萬大軍還在西北,但他依舊吸引百官注目,因為他帶回了四個罪官。 余潮生:“銀引司宣正王霄、主事梅勝澤,幽州飛騎尉梁焦、錢圩。先將這四人關押到刑部大牢,待本官稟明圣上后,再做安排?!?/br> “是?!?/br> 余潮生帶了四個罪官回京的事,一夜間就傳遍了整個盛京。 當夜,余潮生登門拜訪自己的恩師徐毖。師生二人促膝長談,一夜未眠。 第二日,余潮生便寫了一封折子送了上去。所有官員的折子都要先經過勤政殿的審批,才能送到皇帝面前。如今負責查閱二品官員奏折的人是右丞耿少云。耿少云并不屬于徐黨,也不是王黨,他是皇帝的心腹。 拿著余潮生的奏折,耿相心中犯難,左右躊躇。 最終,他還是將折子遞了上去,送到皇帝桌案前。 趙輔算是個明君,每日勤政殿送上來的要緊的奏折,他都會第一時間翻閱。如今他打開這奏折后,眉毛動了動,神色飄忽不定。 余潮生的奏折上寫的是,王霄、梅勝澤等幽州官員行蹤詭譎,似有暗動。 這四人如何行蹤詭譎,有什么暗動,皇帝當然是知道的。這四人都是蘇溫允和唐慎親手安插在遼國、幽州,要去謀遼的密探! 趙輔將這折子放在桌上,也不說召見余潮生告訴他實情,也不下旨讓他放了這四人?;实圩聊ピS久,他總覺得余憲之不像是個為了這點小事,就興師動眾將四人朝廷命官綁到盛京,還押入刑部大牢的人。 “是有什么后手呢?” 余潮生此人,如他的恩師徐毖一樣,行事向來縝密,不求狠快,但求不留遺患。 他并沒有直接上書稟奏皇帝,說這四人和尚書右仆射兼銀引司指揮使王溱來往密切,因為他還要觀察,皇帝對此到底知道多少。 趙輔看了他的奏折后,早朝時并沒有多說一字,仿佛沒看見過那封奏折一樣。 余潮生立即明白:這事皇帝是知情的! 那皇帝到底知道多少?難道說,王溱與這四人的來往,王溱在西北和遼國的部署,都有皇帝的授意? 左相府中,余潮生思慮再三,道:“學生覺得,王子豐不應當摻和在此事中。圣上對王子豐信任有加,但圣上生性多疑,不喜大臣大權獨斷。先生您不必說,您向來不喜攬事上身,您向來教導憲之,為官需衡量有度。而前任左相紀翁集,紀相算是大權在握,但他也從未做到過如今王子豐這樣的手段。學生以為,紀相所為,便是圣上所能容忍的極限了,而王子豐此刻已經越了界限?!?/br> 徐毖微微一笑,喝了口茶,道:“不錯。既然如此,你打算如何去做?” 余潮生想了想:“既然要與王子豐為敵,不若做得更果決些,若不一擊致命,待王子豐卷土再來,就是后患無窮。學生打算先審訊那四人,務必在圣上面前好好參王子豐一本,讓他無法翻身?!?/br> 余潮生的舉止瞞得住許多人,卻瞞不住右相王詮。 王詮散了朝后,立刻找到自己的侄兒,開口便是:“你竟還笑得出來?你可知,那余潮生已經寫了封折子送進垂拱殿,給圣上瞧見了!你就不怕他在奏折中隨意編排你?” 王溱晃著一把白錦折扇,笑道:“叔祖是見過那封奏折了?” 王詮被他晃瞎了眼,語氣略有不善:“當然沒有。審閱奏折是耿相的差事,我與耿相交情一般,如何能得知那奏折里寫的是什么?!?/br> “那急什么?!?/br> “你……!” 王詮被自己這個侄兒氣得夠嗆,可王溱卻一展折扇,道:“叔祖不必如此擔憂,若是現在都憂愁了,往后可如何是好?圣上是昨日看到的那封奏折,但是今日早朝他并未發落我,所以那折子里定然沒有提及我?!?/br> 王詮思考了一會兒:“你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但你怎的知曉,那余潮生昨日不說你的事,明日就不在早朝上直接彈劾你了?” 王溱直接笑了出聲,俊雅至極的面龐上帶著笑,雙眼也因為含笑而璀璨如星:“叔祖,豐向來覺得,對任何人,知彼知己,才可百戰不殆。余憲之與我是同榜進士,既是同榜,我如何不關注他?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曉,我早早注意起他這個人了。自然,開平十八年的所有同榜進士,我皆有關注,不僅僅是他余憲之一人?!?/br> 王詮驚訝道:“你還有時間去做這等事?” 王溱:“只是閑暇時的消遣罷了。叔祖忘了,我有過目不忘之能?!?/br> 王詮不置可否,他哪怕過目不忘,閑暇時也不會拿這種事做消遣,他這個侄兒當真奇葩不同。 王溱感慨道:“我此生都未曾將余憲之當作對手過?!?/br> 王詮訝異道:“我還不知曉,你竟與他如此惺惺相惜?” “惺惺相惜?”王溱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雙目睜大,他笑了好一會兒,才道:“余憲之其人,軟弱無能,優柔寡斷,良善純厚!若他當年拜了紀相為師,我還需忌憚。但他師從徐相。徐相其人,更是瞻前顧后,猶豫不決。我為何要將一個這樣的人當作自己的對手?” 言下之意:他余潮生這輩子也斗不過我。 王詮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雖說他不大明白自家侄兒哪來的這么大自信,但他感嘆道:“我從未見過有惡人責罵好人,說好人太過善良,所以無能。高,實在是高,我瑯琊王氏綿延數百年,當真是珠玉厚蓄、書香福澤,怕是耗費了百年沉淀,才生出了你王子豐這樣一位貪官jian臣?!?/br> 王溱真心實意地作揖行禮:“叔祖過譽了?!?/br> 王詮:“……” 王溱心中自有算盤,唐慎那邊,卻見到了一個不當出現在這里的人。 梅勝澤的父親自北直隸趕來,在工部衙門的門口等了一天,終于等到了唐慎。 梅父一見到唐慎,就要跪下,被唐慎急忙扶住。 年過花甲的老人涕淚橫流,懇求道:“唐大人,大人,求求您救救靈甫,救救靈甫吧!”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老趙說的有句話沒錯,整個朝堂上,就咱們小唐郎一個人,算的上任何意義上的好人了。所謂面厚心黑,小唐郎臉皮已經夠厚了,心卻還不夠黑。 王子豐:有我一人黑便足夠了,小師弟自然是越白越好,每個地方都~白,那樣才好。 唐慎:……@#$@#%@#%!#?。?! 第162章 梅勝澤, 字靈甫。 數日前, 梅勝澤與王霄一并被余潮生抓住, 押解回京。 此事雖未張揚,但也沒遮掩,自然很快穿到北直隸梅家耳中。梅家并非世家大族, 只是富裕鄉紳,先祖出過一個進士,往后又出了兩三位舉人。梅勝澤是梅家第二個進士, 如今他蒙了難, 梅家束手無策,梅父只能求到唐慎這兒。 梅父哽咽道:“唐大人, 草民不敢驚擾您的大駕。草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靈甫如今落難,正關在那刑部大牢。我梅家算不得什么大家族, 卻也從未少過小兒的吃穿。請您看在同窗之誼上,救救靈甫吧, 草民給您磕頭了!” 話還沒說完,梅父作勢又要跪拜。 唐慎身旁的官差是久經官場的老油條,有些話唐慎不便去說, 這官差得了唐慎的眼色, 立刻會意。他一把攙住梅父的胳膊,道:“老人家您這是要作甚啊。這是工部衙門,您在這衙門大門口這樣跪拜右侍郎大人,可是想讓大人明天早朝被御史大人參上一本?” 梅父:“這……” 官差:“您先這邊請吧?!?/br> 唐慎緩緩道:“世伯先與我一并回府把?!?/br> 暫且把人從工部衙門帶走,回到右侍郎府, 唐慎立刻命奉筆給梅父端茶倒水。他關切地說道:“靈甫是四日前剛剛被押解回京的,世伯今日就到了??墒且宦飞隙紱]休息好?” 梅父雙眼酸澀:“不敢欺瞞大人,草民哪里閉的上眼?!?/br> 唐慎嘆了口氣。 梅勝澤此次出事,雖說并非因為他,但也與他不能完全脫了干系。 此次余潮生真正想要對付的人是王溱,無論是王霄還是梅勝澤,不過是他用來對付王溱的手段。本朝不殺文官,梅勝澤的結局十之八九是遭到貶謫,到窮鄉僻壤做個窮苦縣令。若無意外,終此一生。再次一些,就是罷官還鄉,自此不入宦場。 唐慎鄭重道:“世伯放心,有我在,靈甫定不會有事?!?/br> 梅父聽了這話,忐忑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但他又想起一件事,頓時提心吊膽,心都揪了起來:“大、大人,如今靈甫還在刑部大牢,那牢中的日子豈是尋常人能過的。求求大人,救救靈甫吧,他在牢中是過不下去的?!?/br> 唐慎撫著梅父的手背:“世伯放心,此事我自有安排,不會坐視不管?!?/br> 梅父這下徹底松了口氣,他沒給唐慎反應的機會,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砰砰砰地磕了兩個響頭,直到要磕第三個,唐慎急忙走上前吧他攙扶起來。 “大人,您就是我梅家的大恩人,梅家的再生父母。小老兒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唐慎:“世伯您這是要折我的壽啊,我與靈甫同窗多年,怎能見他蒙難而不搭救。您如今在盛京也不是事,先會北直隸把。待一切好轉,我自會通知您?!?/br> 送走了梅父,唐慎的臉色卻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喚來奉筆:“你拿我的手令去刑部一趟,這樣做……” 奉筆得令,拿了唐慎的手令就要走,還沒出門有被唐慎攔下。 “罷了,你去了應當也會無功而返。那刑部是余潮生的地方,他想做些什么,刑部官員定會聽他的,根本不會有人賣我這個面子?!碧粕魉紤]片刻,有了主意,他立刻換了一身衣裳,就著還未完全落下的夕陽,趕到了尚書府。 王溱正在家中用飯,見到唐慎來了,他面露喜色,站了起來。 “怎的來了?” 唐慎風塵仆仆地來,因為走得快,額上蒙了一層細汗。他不開口,就定定地看著王溱。王溱心領神會,道:“你們先下去吧?!?/br> 管家:“是?!?/br> 待花廳中只剩下王唐二人后,唐慎也不耽擱,開門見山地說道:“大宋不殺文官,但從未不許對文官用刑。我知道,刑部、大理寺有很多治人還不留下痕跡的腌臜法子,師兄,之前余潮生沒敢輕舉妄動,他先寫了封折子送上去,試探你的虛實。如今他已經試探出來了,下一步就會對岱岳兄和勝澤兄下手了?!?/br> 王溱靜靜地望了唐慎一眼,他轉開視線,夾起一筷子蝦仁放入唐慎的碗中。 “小師弟,吃蝦?!?/br> 唐慎愣了半晌,他沒有動筷子,而是看著王溱。 只見王溱又給他夾了一塊rou、一只河蟹,唐慎此刻也冷靜許多,他腦中思緒繁多,將余潮生的做法、王霄和梅勝澤的處境,以及王溱此刻的反應都思慮其中,他長長地嘆了一聲氣,道:“師兄從不是薄情寡義之人。若是能去做,師兄早就會出手相助,但你沒去做。無非是因為兩點?!?/br> 王溱:“哦?哪兩點?!?/br> 唐慎:“其一,師兄此刻不便出手,本就是萬眾矚目,再一出手,只怕成為眾矢之的。其二……或許王霄和梅勝澤得受些苦,才能讓師兄得以脫身。雖然我至今沒想通師兄打算怎么做,但我想,你自有定論?!?/br> 王溱輕輕一笑,他以筷指菜,道:“小師弟還想吃它們嗎?” 唐慎無奈道:“哪里還有心情吃飯?!?/br> 王溱放了筷子:“那好,隨我一同去書房,你為我研墨?!?/br> 唐慎雙目一亮:王子豐終于要出手了? 他快步跟著對方進入書房,非常又耐心地給王溱研墨。只見王子豐慢條斯理地從書架上選了一張空白的折子,剛放到書案上,拿了一只羊毫筆懸在半空中,尚未落筆,就又停下。他打量二三,搖了搖頭,又把這張折子放了回去,再拿了一張新的、更厚的折子。 王溱:“景則,為我研墨?!?/br> 唐慎伸長了脖子。 纖細的羊毫小筆迅速落下,一列列清雅俊逸的小楷在奏折上紛繁呈現。王溱寫得極快,唐慎看起來也很順暢。然而看著看著,他的臉色就變了,他低呼道:“罪己書?!” 王溱輕快地笑了聲,手中動作沒停,還在快速寫字。 他寫得快,可他寫的太多,足足寫了半個時辰,看得唐慎都累了,為他手酸,他還沒寫完! 沒親眼見到前,唐慎這輩子都想不到,王子豐會寫這樣一封嘔心瀝血、剖腑誠心的罪己書,至少又萬字之長! 一封奏折想寫到萬字,大多辭藻華麗,無病呻吟??赏踝迂S不同,他竟然能每一字都條理清晰,每一句都令人信服??戳诉@封罪己書的前半段,只讓人覺得他竟然真是個這樣徹頭徹尾的庸臣、jian官。但看到后半段,又可見其無力挽回的悔過之心,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難書,于是不求寬恕,但求罷官回鄉,愿皇帝息怒。 待到王溱再沾了墨水,要繼續寫下去,唐慎心疼道:“還沒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