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唐慎:“原本此事并不想交由你去做,但你昨夜打水之事,讓本官明白,你至少是個能服從命令的軍士。既然如此,那明日入遼一事,便交在你身上了?!?/br> 盧深抓住關鍵,他驚駭道:“入遼?!” 唐慎笑了:“是,入遼。你不是覺得文官不堪大用,整日縮在武將身后,如同縮頭烏龜?那本官這次就帶你見見,文官到底能做什么,文官每日所做的事,到底是不是虛度光陰!只是今次入遼,盧將軍,本官的身家性命就全權托付在您身上了?!闭f著,唐慎作揖行了一禮。 盧深哪里敢受,他趕忙扶起唐慎。他恍惚間有點明白了唐慎的意思,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末將只想悄悄問一句……您為何要入遼,入遼是要做何事?” 唐慎哈哈一笑:“做你所想的事!” 盧深雙目放光,他雙手拱起握拳,對唐慎行了一禮,道:“末將愿隨大人入遼,定不負大人囑托!” 唐慎幽然地看著盧深這滿臉激動、恨不得現在就去死的模樣,他心里感嘆:武將就是好騙??! 原本唐慎就是要讓盧深跟著自己入遼,保護自己一路的安全,且做一些危險的事?;实叟伤麃肀Wo自己,可不僅僅是保護自己,而是要盧深當間諜,入遼刺探情報。只是這盧深威猛有余,智慧不足,且一直對文官有偏見。如果唐慎真要用他,恐怕多有不便。 誰曾想這次唐慎就說了兩句,他就這樣肝腦涂地,一改態度,一副要上刀山下火海、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模樣。 和盛京那群千年的老狐貍比起來,幽州的這些武將,當真各個可愛至極! 第101章 次日, 唐慎來到征西元帥府, 拜會李景德。 李景德并不在府上, 等了大約半個時辰,一身戎裝的李將軍邁著大步,進了元帥府。他見到唐慎, 開口便道:“唐慎,聽聞你昨日在幽州府尹季肇思擺下的宴席上,與那蘇溫允大吵一架, 爭鋒相對, 不歡而散?” 唐慎第一反應:原來李將軍還能一口氣說出兩個成語呢? 唐慎嘆了口氣,道:“確實如此, 沒想到這種丑事連李將軍都知道了??烧媸呛檬虏怀鲩T,壞事傳千里?!?/br> 李景德擺擺手:“嗨, 你哪兒的話,也沒幾個人知道。不過這幽州城可是我的地盤, 什么風吹草動能瞞得過本將軍的法眼?怎么著,那蘇溫允又做了什么惡事,你說來聽聽, 反正他如今身處幽州, 本將軍給你出氣了?!?/br> 唐慎拱手:“多謝李將軍,不過是些小事,勞煩將軍cao心了?!?/br> 唐慎不說,李景德也沒再問。征西元帥每日忙著練兵、抗遼,并不空閑, 哪可能真像他說的那樣整天閑著沒事報復蘇溫允,給唐慎出氣?李景德也就是隨口一說,唐慎不領情,他就算了。 “你今日來,可是有事?” 唐慎默了默,道:“確實有事?!闭f著,唐慎站起身,來到李景德面前,彎腰就要行個大禮。李景德急忙扶住他:“唐大人這是為何,這可使不得。你這禮可是拜天地君師,和我有什么關系,別以為我是個武將就不懂,你有何事,說就是?!?/br> 唐慎道:“既然將軍直說了,那下官也不再藏著掖著。今日下官前來,是想借將軍的令牌一用?!?/br> 李景德圓眸一縮,靜靜地看著唐慎?;氐接闹輸翟?,他那張粗獷俊朗的臉上已經長滿了絡腮胡,遮住了大半臉頰。誰都無法從他這張濃密的胡子臉上看出他在想什么,而李景德或許也不像別人所想的那樣,蠢笨魯莽。 良久,李景德問道:“是要急用?” 唐慎:“是防患于未然?!?/br> 李景德哈哈一笑:“好,本將軍知曉了。去歲底在盛京,你多番相助本將軍。如今不過是個令牌而已,小事,不足掛齒。唐慎,你隨我來?!?/br> 唐慎跟在李景德的身后,來到他的書房。 李將軍的書房里也放了幾個大書架,上面擺滿了書。但唐慎隨便掃了一眼,這些書中包括了四書五經,甚至連孩童啟蒙的《三字經》、《千字文》都擺放在架子上。每本書都嶄新光滑,仿佛沒怎么被人翻動過一樣,只是裝個門面。 李景德取出征西元帥令,交予唐慎。 “此令牌,不可調動千軍萬馬,但在幽州,能助你如履平地?!?/br> 唐慎拱手道:“多謝李將軍,最多半月,下官原物奉還?!?/br> 李景德哈哈大笑道:“沒必要沒必要,就是個令牌而已,弄丟了我再造個不一樣的,讓別人認準不一樣的就是。你要是弄丟了,我還可以找那王子豐發脾氣呢。你那師兄可真不是個東西,別看我是在幽州說的這話,哪怕到盛京,當著你師兄的面,老子也敢這么說!銀引司這破玩意兒,弄了個莫名其妙的銀契,搞得幽州大營民不聊生!” 唐慎:“……” 民不聊生不是這么用的。 李景德又說了兩句王溱的壞話,但唐慎拿人手短,也不好和他爭辯。不過所幸,李景德沒說幾句,又開始說蘇溫允壞話。王溱為人處世真的滴水不漏,不留把柄,李景德怎么罵也只能罵他心思深沉,罵銀引司折騰人。 但罵起蘇溫允來,李景德嘴上的詞就多了去了。 “……別說你了,我也瞧不上那小白臉。前兩年我回盛京,他剛好當上大理寺少卿,幽州城有個士兵出了個案子,送到大理寺審理。那小白臉真他媽狠啊,當著老子的面,把老子的兵折騰得只剩下一口氣,老子從此就記住了他‘蘇溫允’三個字。你可別小瞧了那家伙,表面上光鮮亮麗的,其實比王子豐還狠!” 唐慎小聲道:“我師兄或許更狠點?!?/br> 李景德沒聽清:“你說啥?” 唐慎:“將軍英明,洞察甚微,下官會注意的?!?/br> 李景德擺擺手:“說說而已,本將軍也就是瞧你順眼,你與那些滿肚子壞水的文官不大一樣?!?/br> 很快,李景德回了幽州大營,唐慎也告辭離開。 目送著李景德騎上駿馬,飛馳而去的背影,唐慎的手藏在袖中,輕輕撫弄那塊令牌。他心中感慨萬分。 蘇溫允能比得上我師兄? 當年的蘇溫允可真是嫩啊,居然做事能做到被李景德記住。這要換我師兄,絕對笑瞇瞇地就把人給弄死了,說不定你李景德還要感恩戴德,給我師兄送錦旗! 不過與李景德接觸后,唐慎與蘇溫允演戲的好處,也體現了一二。 昨日幽州府衙宴席,唐慎與蘇溫允在眾目睽睽下,反目成仇。此事雖說沒有鬧得滿城風雨,但絕對傳到了該知道的幾個人的耳中。包括李景德。 有了這件事做鋪墊,自此,唐慎和蘇溫允做許多事都有了借口。且他們可以互相給對方打掩護,不用被任何人懷疑。 這件事換誰去做都不合適,唯有唐慎和蘇溫允。因為許多官員都知道,三年前刺州橋塌一事,蘇溫允和唐慎結了梁子,這幾年來,兩人一向關系不和。有了這個鋪墊,兩人再大吵一架,就顯得順理成章。 唐慎不禁想,趙輔當初在派他和蘇溫允一起來辦差事,是否有想到這些? 如果趙輔真想到了,那他也未免太可怕了。 在幽州城準備了幾日,四月初六,銀引司司正林栩帶著幾個人,前來拜會唐慎。林栩將人領到驛館,先安置在門房那兒。他獨自一人見了唐慎,道:“下官見過欽差大人。昨日下午,王相公的信從盛京寄來了,信上所說之事,下官已經辦了妥當。今日下官帶來的幾人都是絕對可以信得過的,大人可要見一見他們?” “將人帶進來看看?!?/br> 林栩很快將人帶進屋。 他一共帶了四個人進來,這四人都是中年男人,有兩個膀大腰圓,一副多年富裕生活的貴態模樣。另兩個瘦了點,可精神矍鑠,臉頰泛紅,顯然生活得也非常好。這四人都是一副商人模樣,可他們見了唐慎,并沒有尋常商人見到大官時的緊張瑟縮,而是哈腰低頭,站在一旁,仿佛早已習慣,知道不該做什么,不該聽什么。 唐慎仔細打量這四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向一個矮瘦男人的身上。這個精瘦的中年漢子長了一張深刻的臉龐,和李景德有些相似,他們雖然沒有遼人血統,可都有點像遼人。這男人雙手垂下,放在身前,舉止恭敬。 林栩注意到唐慎在看這人,立刻道:“王相公所推薦的人,也是此人?!?/br> 唐慎一愣,抬頭看他。 林栩:“王相公在信上說,若是唐大人另有選擇,也不必另說,因為這四人都是絕對可以信得過的。不過如果唐大人選擇了此人,王相公說,此人您可放心地用,您曾經聽過、想過、猜過的事,確實是此人查到的?!?/br>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唐慎心中波瀾起伏。 原來這林栩真的是師兄的心腹! 師兄竟然連“銀引司有打聽遼國情報專門的門路”這件事都不避諱他,看來自己可以更信任他一些。 唐慎不動聲色地說道:“那便是他了?!?/br> 這中年男人也是機靈,立即道:“草民喬寅,家中排行第九,旁人都叫一聲喬九。喬九愿為大人辦事,絕不令大人失望?!?/br> 唐慎:“你可懂茶葉?” 喬九:“懂。草民做過許多生意,年輕時候也去過南方,有跟著朋友做過茶葉生意,只是很多年沒再做了?!?/br> 唐慎:“好,我要你一天內,成為一個茶商。你自江南姑蘇府來,賣的是上好的一品碧螺春?!?/br> 喬九連連應下。 林栩帶著其他人先行走了,只剩下這個喬九在驛館里都留了一會兒。 到了傍晚,王溱送給唐慎的信也寄到了幽州驛館。 唐慎從官差手中拿到信,急忙打開。薄薄的宣紙上,王溱優雅瀟灑的字體徐徐舒展,哪怕寫的是頗為秀氣的小楷,也藏不住落筆之人的清然風骨。 信上,王溱說了自己派林栩幫著唐慎選人的事,他要唐慎別多想,自己并不是想插手此事,只是銀引司早就在遼國有部署,如今只是順理成章,將差事交到唐慎手中。 “……今日與先生一同看了一株垂絲海棠,萬條低垂如美人青發。想起景則還在幽州,只見黃沙漫天,春風不度,不由唉聲嘆氣。先生問子豐為何憂愁,我道思念師弟。知你向來喜歡揶揄于我,卻又不得要領,屢屢挫敗,不若與你說說,先生是如何發難的?!?/br> 信的前面一長段,說的都是正事,唐慎看得聚精會神。等看到最后,突然王溱說起自己的趣事,唐慎眼前一亮。來幽州城的這半個月,唐慎幾乎日日緊繃,從未松懈過。如今看到王溱的這封信,他心頭一暖,低聲喃喃道:“師兄,我亦思念你了?!?/br> 接著再往下看。 “先生言,自古常道一句話,贈予子豐,恰為適當?!?/br> “我言,何話?” “先生仰天長嘆,只道,兒行千里母擔憂!” “小師弟,你道我是該牽掛于你,還是不該?” 唐慎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封信,他用指腹細細摸索王子豐的字。一開始還是在笑,過了片刻,臉上的笑容慢慢消散。唐慎感動道:“師兄對我說了這樣個笑話,甚至拿自己打趣,不就是希望我能更為輕松些,不要太逼著自己了?” 心中對王子豐的思念更濃了許多,仿若幽州士兵最愛喝的燒刀子酒,燒得唐慎心神俱震。 然而不過片刻,蘇溫允的話浮現在腦海中,唐慎的面色又冷了下來。 三日前,蘇溫允恐怕萬萬沒想到,唐慎斬釘截鐵、不容懷疑地斥責他,說他污蔑王溱,毀壞王溱的名譽。蘇溫允竟然被他唬著了,信了唐慎的鬼話,以為自己真誤會了王溱。推己及人,他甚至還給王溱道歉了。 誰曾想,當日連唐慎都被他說動搖了!之后他義正言辭地指責蘇溫允,僅僅是為了維護王溱罷了,并沒有任何切實證據。 王溱今年二十有九,至今未婚,無非就三個原因。 一來他沒有瞧得上的人,眼光太高,不肯屈就,所以至今沒有婚配。 二來他不舉,雖說有的人可能會糊弄過去,隨便娶妻成家,甚至將婚后無子的事怪罪在女人身上,推卸責任。但唐慎知道王溱不是這樣的人,如果自家師兄真的不舉,他絕不會去禍害其他姑娘。 三來…… “王子豐真喜歡男人?” 唐慎眉毛皺成一團,整個臉都皺成了苦瓜臉。他左右為難,冥思苦想了許久,終于長長一嘆:“不舉和斷袖,到底哪個才更好?”頓了頓,他又道:“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哪怕師兄喜歡男人那又如何,他依舊是我師兄?!?/br> 目光在這張薄薄的信紙上停留許久,唐慎自己都沒注意到,在他思索王子豐到底是不舉還是斷袖的時候,他手指下意識地捏著宣紙,幾乎要將這張紙捏碎。然而當他想明白后,他竟然松了口氣,甚至心底深處還有絲莫名的期待。 唐慎勾起嘴角,笑道:“我自當陪他一生,待他如親人?!?/br> 唐慎自我安慰一樣地下定決心。他拿出宣紙,開始給王溱回信。 第二日清晨,唐慎悄悄收拾了行禮,放在驛館房間中。為了掩人耳目,他命書童奉筆依舊留在幽州,自己一個人進遼。早晨,唐慎喚來一個官差,將自己寫給王溱的信交給對方:“大約幾日能到盛京?” 官差道:“回大人的話,這并非軍情,所以不可走急道。若是正常來說,需要六日。如果大人需要,小的可特意說一聲,大約四日就能到?!?/br> “四日……不必了,就六日吧?!?/br> “是?!?/br> 送信的時候,唐慎碰上了蘇溫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