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這話在許久后,被王溱當作玩笑話,說與唐慎聽。 唐慎差點笑出聲。 太祖? 太祖就是一個莽夫! 從戰場上奪得江山的粗人將軍! 太祖廢除三司除了削弱相權,還能干嗎?難道他還能想出更多的彎彎繞繞? 趙輔借用太祖這張虎皮,堵住了四位相公的嘴,讓他們再也不敢提重開三司的事。度支司一事過后,只見紀黨、王黨紛紛有損,唯有趙輔一人,穩坐釣魚臺,看著自己的這堆臣子爭相奪利。 但真的只有皇帝一人得利? 趙靖被貶,紀翁集在朝中失去一大助力,趙輔卻對他更加放心。 秦嗣被貶,王溱少了一個得力部下,趙輔新任用的戶部右侍郎是左丞陳凌海的人??沙艘酝?,王溱沒有在其中受到任何牽連,趙輔反而將銀引司的事全權交托給他,對他更加器重。 西北新設立的銀引司,主要管的是軍餉、軍糧的事。 四月,唐慎私下給王詮遞了折子,沒過幾日,王詮就寫了一封奏折,送到皇帝面前。趙輔原本都對“以紙代幣”的事灰心喪氣了,這幾日他心情一直不大好。 趙輔今年已過六十,他繼位三十年來,也做過許多大事。比如開平十年,他與遼國開戰,兩國簽訂和平協約;比如開平十七年,趙輔派人治理黃河,大大降低了水患風險。再說近的,前兩年趙輔派人去修三條通往北方的官道,這件事放到百年后,也是一件大事。 作為一個明君,趙輔覺得,自己已經可以名垂千古。 但若是做成了“以紙代幣”的大事,他更能成為悠悠千載來,盛名最響亮的帝王之一。 然而王詮給他畫了個大餅,說什么以賦改二十三條為遮掩,施行“以紙代幣”。結果呢?紀翁集加上王詮,兩個當朝宰相都沒能做成這件事!如今王詮又跟他說,皇上咱們不從賦改走,咱們從西北軍餉上走。用西北戰況為幌子,偷偷地再施行“以紙代幣”的大事! 趙輔雖然還有懷疑,但是他允許了。 銀引司,表面上是掌管三軍軍餉的部門,但當三條官道建成后,身處西北的銀引司儼然就成了一個后世的銀行!軍官們將朝廷發下來的東西,存在銀引司,若是要用,可以憑借契據去換取。但隨著時間推移,銀引司將一步步地發行各種“紙幣”。不需要特意去換取,在西北諸州,直接用這些契據買賣交易,銀引司“認紙不認人”! 這就是唐慎給王詮送上的瞞天過海計。 西北,是大宋與遼國交界的地方,常年戰亂不休。世家大族的手根本無法插足這里,而這里也是“以紙代幣”政策最好的試驗田。當所有前期準備都準備完善了,再將它推廣到全國,一定會事半功倍,世家大族也再無還手的余地。 只是這件事注定要耗費多年,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所以趙輔把這件事交給了年富力強的王溱,沒有交給王詮。 而朝堂上,當銀引司正式步入正軌,群臣雖說疑惑,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的。 紀翁集默然應允,任憑銀引司運作。 酷熱盛夏時,唐慎將看完的折子送給右丞徐毖,等徐毖看完后,他正要回屋,只聽徐毖笑道:“唐大人,今日朝廷公務繁忙,你要看的折子可比以往更多了?!?/br> 唐慎頓住腳步,回身道:“下官遵命?!?/br> 等唐慎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官差果然又扛了一箱奏折,送到他的桌上。唐慎翻開一看,這下不僅僅有西北軍務的折子,去年徐毖不再讓他看的地方奏折,如今也都回來了。唐慎沉默地看著這些折子,他閉上眼仔細思索,思索徐毖到底在這一年多的布局中做了什么。 最后他啞然失笑。 徐毖什么都沒有做! 紀黨被貶謫,王黨各有得失。陳凌海的人頂替了秦嗣,做了戶部右侍郎。而他徐毖,什么都沒得到,但也什么都沒失去!他依舊是皇帝心中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右丞,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威脅的當朝權臣。 另一邊,吏部右侍郎余潮生走進徐毖的堂屋,作揖道:“見過先生?!?/br> 徐毖朝他笑笑:“憲之,你與那唐景則倒是湊巧,每次他剛走,你便會來?!?/br> 余潮生驚訝道:“唐大人來過?” 徐毖道:“坐吧?!?/br> 師生二人相對而坐,兩人說了一些學問上的事,又說起余潮生的家人。余潮生回盛京半年,他的夫人前幾日生了一個孩子,今日余潮生來,就是想請老師為自己的孩子取名。 徐毖道:“你成親十余載,終于有了子嗣,也令為師放下了一段心事。你可知曉,前兩年為師險些以為你與那王子豐一樣,是個斷袖?!?/br> 余潮生大驚:“王大人有龍陽之好?先生如何得知?!?/br> 徐毖反問道:“若不是龍陽之好,為何他二十有八,至今未有婚配?憲之啊憲之,這等小事你隨意想想,便知道了。這事,咱們那位皇帝也定然是知曉的,否則大宋沒有駙馬不做官一說,這么好的一個夫婿,定然早就被圣上賜下一個公主,結為親好?!?/br> 余潮生慚愧道:“是學生愚鈍了?!?/br> “圣上如此重用他,未嘗沒有知曉他孑然一身,絕無后代的原因?!鳖D了頓,徐毖接著道:“不說他了。這是你的第一個孩子,是要起個好名字。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就叫做余柯如何?” “謝先生賜名?!?/br> 兩人又說了會兒,徐毖喝了口茶,意味深長地說道:“去歲王詮上奏,要進行賦改二十三條,老夫隨即將那唐景則調任,去看西北的折子,不再讓他看地方公務。誰曾想,今歲,王詮又提出在西北設立銀引司。銀引司,西北……這個唐景則,真是個有趣的人啊?!?/br> 開平三十年,七月廿三,西北,燕州城外三十里處。 西北的夏夜如同燒刀子,空氣干燥無比,狂風吹過,非但沒有降低熱氣,反而火辣辣地刺在臉上。三十多個身穿夜行衣的年輕將士匍匐在一座小山丘后,悄悄地觀察前方。 人群的最中央,是一個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的俊朗將軍。他雙目明亮,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視在山丘下的崎嶇小道上。月光照進這雙赤誠狂熱的眼中,竟有些被灼傷的意味。 “噠噠——” 馬匹和車輛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一刻鐘后,一隊遼人打扮的商隊從山丘下駛過。當他們走到兩顆大石中央,為首的遼國商人猛然掉入陷阱,馬隊一陣慌亂。 “有埋伏,有埋伏!”遼人大喊起來,說的滿口蠻語。 山丘之上,一柄雪亮的雁翎槍錚然出鞘。李景德怒喝一聲:“飛龍軍何在!” 月夜中,三十多名將士齊聲震天:“在此!” “隨本將軍沖!” “是!” 這群偽裝遼商的遼國將兵聽到撼天動地的吶喊聲,他們嚇得心神俱損,往山丘上一看。原來竟只有幾十人!這幾十人喊出了成千上百的氣勢,遼國將兵憤怒地罵了幾句,從車馬中拔出砍刀,也沖了上去。 皎潔月夜,兵刃刺入皮rou,血花紛飛。 雁翎槍上,白纓染血。 廝殺許久后,宋軍俘虜了幾個遼國將兵,收繳了一馬隊的軍餉糧草。 士兵壓著一個遼人,將他帶到李景德面前?!皩④?,為首的遼國將士已經死了,這家伙好像是俘虜里官最大的。他不是遼兵,是個文官,剛才幾個遼兵想護送他走,被咱們抓到了?!?/br> 李景德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還是個大官???” 這遼官居然會說宋話,他啐了一口:“李景德,你這個牲畜,明日我遼軍兵臨你幽州城,把你的頭砍下來,掛在城門上!” 下一刻,一柄銀槍穿透這遼官的胸口。遼官不敢置信地看著他,至死都不明白怎么會有有人殺俘虜,還是他這么一個一看就很有用的俘虜。 “媽了個巴子,老子不說話,真當老子不發火了?” 宋兵無奈道:“將軍!” “走走走,把東西壓回去,回去跟大元帥要好東西?!?/br> 第83章 開平三十年, 九月, 通往幽州、刺州的兩條官道修建完成。 工部尚書袁穆和工部右侍郎蘇溫允一同回京, 稟明圣上?;实埤堫伌髳?,大賞眾臣。其實刺州官道早就該修好,只是因為出了荊河橋塌一事, 往后誰再修這條路,都不敢偷工減料,更是精益求精, 才慢慢地修到了現在。 蘇溫允回京后, 身兼工部右侍郎和大理寺少卿雙職,一時間風頭無兩, 成了盛京的當紅人物。 北直隸的蘇家乃是大宋一大旺族,只是蘇家大多出武將, 文官上蘇溫允就是最大的官了。 蘇溫允回京后,也要到勤政殿辦差。 唐慎不可避免地與對方見了幾面, 只是蘇大人貴人多忘事,哪里還會再注意一個唐慎。兩人再無交集,唐慎也樂得清閑。 大理寺少卿是掌管天下犯案罪官的官員, 誰都不想得罪蘇溫允。 朝堂上, 王溱執掌銀引司,大權在握,唐慎身為王溱的師弟,也水漲船高,更得趙輔器重。但唐慎畢竟是徐毖手下的中書舍人。 這一日, 有太監來勤政殿傳話,說臨近皇帝壽辰,太后那邊通知禮部,要辦好今歲的“萬壽節”。 禮部尚書孟閬接了諭令,整個朝廷開始忙碌起來。 唐慎身為中書舍人,按照徐毖的指令,著手督查地方官員獻上來的賀壽奏折和賀禮?;实鄣膲鄱Y可不同普通人家的生日禮物,各地官員無論品階大小,都要送禮賀壽。這些禮物講究的是“精、珍、奇”三個字,如何“精”已經讓各地官員傷透了腦筋,更不用說還得“珍”和“奇”。 一時間,唐慎收到了無數奏折,百官把賀壽折子寫得是花團錦簇,再一看他們送的禮,那叫一個寒酸。 左丞陳凌海也負責今年的“萬壽節”的差事,唐慎免不得和對方有了交集。 陳凌海將唐慎喊道堂屋,問道:“今歲各地官員的賀禮如何了?” 唐慎為這些官員打馬虎眼:“回陳相公的話,湖西、江南、南北直隸、西北等地的官員已經將折子和賀禮一同送上,其他地方的大人們也大多送完了折子。只是這些地方距離盛京路途遙遠,壽禮還在路上,暫時未到?!?/br> “年年萬壽節,每年如何,本官還是知曉的?!?/br> 言下之意:許多窮鄉僻壤的地方官能送出什么東西,別瞞著了,大家心里都清楚。 唐慎一聽,苦笑道:“下官還在督查此事?!?/br> 陳凌海:“倒也不用太過在意。陛下每日宵衣旰食,忙于政務,圣聽廣布天下,卻也總有未曾布及的地方。那些壽禮入了庫房便好,陛下怎能不知地方官員的苦惱與辛勞,也從未過多苛責?!?/br> 聽了這話,唐慎立刻行禮:“下官多謝相公提點?!?/br> 陳凌海笑了,撫弄胡須:“你頭年為萬壽節辦差,有些門路不清楚,說一說而已,并無妨。說來老夫與你家先生也是故交,先帝還在位時,我與傅希如同為天下四儒之一,如今回想起來,當年歲月還是歷歷在目?!?/br> 唐慎不動聲色地垂了雙眼,道:“也曾聽家師說起過陳相公,先生說,陳相公最擅長畫花鳥畫。群芳爭艷間,只見一只栩栩如生的黃鸝鳥在百花中纏繞,令人贊嘆不已?!?/br> 等離開陳凌海的堂屋,唐慎回到自己的屋子內,眼珠微微轉了轉,但沒表現出異常,依舊開始督查外地官員送來的賀禮清單。 三十多年前,有四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被天下人尊稱為“天下四儒”。這四人分別是鐘泰生、梁博文、傅希如和陳維止。 陳凌海,字維止,取自《詩經·玄鳥》。 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人中,鐘泰生以驚世大學問顯著,為天下人敬仰;梁博文以博覽群書聞名,曾被稱為大宋的立地書櫥。傅希如善書法,陳維止善作畫。當時這四人也是朝堂上最出彩的一批權臣,只可惜鐘泰生和梁博文身為松清黨人,逼宮失敗后,被趙輔厭惡,所以數十年下來,只有傅希如和陳凌海得以保全。 唐慎對陳凌海有些上心,主要因為徐慧在整理梁誦的遺物時,發現一封陳凌海寫給梁誦的密信。信中,陳凌海勸自己的這位好友莫要再想著救出天牢中的鐘巍,皇帝不可能讓鐘巍或者離開天牢?;实鄄幌胱龅氖?,哪怕梁誦寫再多折子、疏通再多關系,也絕無可能實現。 松清黨被趙輔一手推滅后,盛京的權臣中,只有傅渭和陳凌海對梁誦施以過援手。 唐慎嘆了口氣。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梁誦難道不懂嗎?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因這是梁誦和一眾大儒心中的信念,是他們的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