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勤政殿中,如同往日,并無太大變化,只是賦改的事漸漸被耽擱下來。 賦改二十三條就相當于一個想法,一個思想,度支司是執行它的利器。如今度支司被皇帝罷免,趙靖和秦嗣都被關在家中聽候發落,度支司沒了人,賦改二十三條也被耽擱了。 誰都知道這項賦改是個好東西,絕無問題,可誰都沒法實現它。 四月,幽州一帶,遼君犯禁,與宋軍發生一些摩擦。 征西元帥李景德大敗敵軍,捷報在第三日就八百里加急,送到盛京?;实劭春簖堫伌髳?,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決定犒賞三軍。等過了幾日,詳細的軍情才被送入勤政殿。唐慎翻閱這些厚厚的軍情折子,他看了許久,忽然心中一動。 兩日后,唐慎寫了封折子,悄悄地遞了出去。 不過多時,一個官差在送湯飯時,給唐慎遞了張紙條。唐慎看完上面內容,默默將紙條藏入袖中,等到無人的時候,偷偷燒了。晚上下了衙,唐慎走出皇宮,這一次他沒有一路向東回家,而是來到了正陽門大街。 正陽門大街上,兩側商鋪林立,路上行人匆匆。 唐慎徑直地來到細霞樓,這本就是唐家的產業,唐慎從側門悄悄進去,有人專門替他打掩護。他來到二樓的雅間,推開門后,唐慎立即行了一禮,道:“下官唐慎,見過王相公?!?/br> 只見寬敞整潔的屋子內,坐在上座之人,正是當朝右相王詮! 王詮年愈五十,卻已兩鬢花白。他蓄了極長的的胡子,身形清癯,儼然一副兩袖清風的文臣形象。王詮與王溱長得并不相似,但二人舉止投足間都有種難以模仿的世家子弟風范。此刻王詮端坐在堂屋中,他看著態度恭敬的唐慎,笑道:“都是自家人,便過來吧?!?/br> “是?!?/br> 這是唐慎第一次與右相正式接觸。 在這朝堂上,有諸多派系。百官派系并沒有必然的敵黨,每個間都有一些似有似無的聯系。唐慎之所以算是半個王黨,是因為他和王溱是一黨人,但他不能算是右相一派的人。 王詮和王溱是親叔侄,但兩人各自為政。 比起王黨身份,王溱更像一個皇黨,他所忠心的、效力的,只是皇帝一個人。他是趙輔的心腹。 因為王溱是個皇黨,唐慎與他一派,自然也被歸于皇黨派系。當然,這個派系也十分復雜。蘇溫允是皇黨中人,可蘇溫允和王子豐向來不大對付,他與唐慎也不大對付。 趙輔權衡百官的帝王之道,復雜從深。他用了三十年時間擺出了這樣一副朝堂政局,尋常人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東西。但細細品究,卻令人頭皮發麻。 雅間內,桌上擺著一鍋熱氣騰騰的撥霞供,但王詮卻沒有動筷子的意思。 二人坐在一旁,王詮道:“為何將那封折子給我?” 唐慎默了默,道:“師兄不在,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給王相公?!?/br> 王詮笑了:“你對子豐倒是無比信任?!?/br> 唐慎沒吭聲,他心道:我信任王子豐不錯,但我不信任你。只是權衡之后,選擇將這封折子給你。 正如王子豐所說,謝家早已衰敗,王氏依舊鼎盛。他相信王氏子弟,所以他將這封折子給了王詮。 王詮定定望著唐慎,仿佛要從他臉上看出一朵花。許久,這位當朝權臣笑了聲,起身道:“聽傅希如說過,他雖是你的先生,卻從未教過你一天課,將你托付給了子豐。如今看來,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br> 唐慎這下真的有點惶恐:“王相公過譽了?!?/br> 竟然說他比王子豐強,唐慎還是有點心虛的。他家師兄脾氣古怪,唐慎至今沒摸清楚王溱的心思。萬一王子豐聽說了王詮夸唐慎勝過自己,嫉妒生氣了,那可怎么辦。 王詮笑道:“今日便到此吧?!?/br> 話畢,王詮起身離開。 桌上的撥霞供壓根沒動過一筷子,等王詮走了,唐慎才松了口氣,叫來陸掌柜和唐璜一起吃火鍋。 唐璜見到這一大桌的菜都沒吃,驚訝道:“這可是咱們精心挑選的最新鮮的菜,哥,你們怎么一口沒吃?可好吃了!” 唐慎調侃道:“你心里就想著吃?!?/br> 唐璜撇撇嘴,理直氣壯:“民以食為天!” 唐慎感慨道:“民以食為天?這話說的真好啊?!?/br> 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 唐璜哪里知道,剛才待在這間屋子里的是當朝右相王詮!她又哪里知道,剛剛在這屋子里討論的,便是真正的讓更多百姓能吃上飯的事情! 王詮是如何cao作的,唐慎并不知道。 開平三十年,西北大捷,遼人的銳氣被狠狠挫傷。趙輔大喜,犒賞三軍。戶部左侍郎徐令厚進諫,說尋常犒賞軍兵,旅途多損耗,往往見效不佳。如今戶部尚書王溱不在盛京,戶部右侍郎秦嗣又被軟禁,徐令厚便主動提出在西北設立銀引司,專管軍兵一事。 趙輔應允。 等到五月,王溱等人回京。廣陵府的度支司一案正式了結,大理寺抓了一些官,刑部也抓了一些人。 趙輔痛心疾首地說道:“太祖廢除三司,爾等真以為,僅僅是為了削減相權?” 開平皇帝向來是個喜歡暗示的皇帝,他從沒說過這么直白的話。他如今這么說,垂拱殿中,權臣們齊刷刷作揖行禮。要不是大宋的官員不用跪皇帝,不用懷疑,現在應該是撲騰跪了一地。 趙輔嘆氣道:“眾卿不明白太祖的良苦用心??!” 五月,趙輔廢除了度支司。這個剛剛被重立不到一年的部門,就這樣被輕松廢除了。 中書參知政事趙靖因督管不力,被貶謫到湖西,任秦州四品府尹。戶部右侍郎秦嗣也因監察不力,被貶謫到柳州,做了節度使。二人接到圣旨后,皆沒有機會再次面圣。 趙靖和秦嗣接了圣旨,兩人都茫然地看著天空。 次日,趙靖來到左相府,拜見了自己的老師。 左相紀翁集出身寒門,他現在雖然貴為左相,可那是真正的兩袖清風。他接待了自己的得意門生,桌上擺的菜是左相夫人親手做的,菜是野菜,也只有兩葷兩素。 趙靖見到左相,兩眼含淚,直接跪下:“學生對不住先生!” 紀翁集虛扶住他,沒讓他真的兩膝跪地。紀翁集道:“伯安哪里對不住為師了,先來吃菜吧,莫要哭哭啼啼的。雖說這只是些野菜,但你去了秦州,或許連這些野菜都吃不到了?!?/br> 秦州自古乃荒涼之地,趙靖這一去,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回來。 趙靖哪里吃得下飯,他哽咽著嗓子:“學生做事不力,還連累先生,被陛下當庭斥責?!?/br> 紀翁集笑道:“不是你做事不力,是我想錯了。我本以為王詮推動賦改一事,為的是他世家大族的利益,于是橫插一手,重開了度支司。如今一年過去,再回首相望,是我小瞧了他王德占,我狹隘了,此事上,我不如他的氣度!” 趙靖不解道:“先生?” “王詮要做的事,這些月來,我漸漸有些看懂了。他若真的做成了,那是件好事,是件大事。如今他再在西北設立銀引司,我大致明白他的意思,卻再也沒有能力插一手了?!?/br> 趙靖自責道:“是學生沒有辦好事?!?/br> 紀翁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趙靖茫然不解。 紀翁集吃了口菜,筷子虛浮著指向北方。那是大宋皇宮的方向?!澳闱迫缃?,老夫最得意的門生被貶謫去了秦州,左相一派勢頭大減?;实劢K于該安心了吧?” 趙靖想了許久,將過去這一年的所見所聞都細細回憶了一遍。 趙靖驟然渾身一涼,接著是一腔熱血從胸中噴涌而出。他是紀翁集的得意門生,自然不蠢,他如今真的也明白了。 趙靖起身作揖:“先生大義,學生明白了!” 紀翁集悠然一笑:“吃菜!” 第82章 與其他丞相府邸相比, 左相府真算得上寒酸。 師生二人用過飯后, 兩人用濕布擦凈了手, 來到紀翁集的書齋。 門剛一開,陳舊的紙墨氣息撲面而來。紀翁集進去書齋,取了幾本書, 遞給趙靖。趙靖雙手接過這些書。 紀翁集:“秦州道路崎嶇,山巒疊嶂,再相見也不知何年。你在那兒多讀些書, 待以后回京時, 與為師再說說?!?/br> 趙靖:“學生知道了?!?/br> 送了一些書,師生二人就此告別。 趙靖深深作揖, 雙手高舉:“愿與先生,再會盛京?!?/br> 紀翁集笑道:“去吧?!?/br> 趙靖轉身離開, 再沒回頭。當日下午,一輛輕便的馬車攜著幾箱子書, 離開了盛京。到了傍晚時,戶部右侍郎府門口,幾輛馬車也裝載著衣裝行囊, 出了城。往城外走了大約十里路, 到了十里亭旁,戶部右侍郎秦嗣掀開車簾,雙眼一亮,命令車夫停車。 馬車停下了,穿著便裝的秦嗣快步走到十里亭, 行禮道:“罪官秦嗣,見過尚書大人?!?/br> 只見黃沙漫天,悠悠古道上,這座小巧簡陋的亭子里,等候秦嗣已久的人正是王溱。 王溱上下望了望,語氣溫和:“秦大人清減許多?!?/br> 秦嗣心里發苦。 自年初廣陵府出了事,他就被皇帝軟禁在府中,到現在已經快有半年。再好的人,也會日漸消瘦,愁緒綿延。秦嗣道:“罪官有愧于尚書大人,未曾辦好度支司和戶部的差事?!?/br> 王溱詫異道:“你沒有辦好嗎?” “大人?” “每逢晴天朗空前,總是會見烏云蔽日,大雨磅礴。然雨后天霽,日頭總是會比雨前更加的好。難道秦大人不是這般以為的?” 秦嗣神色復雜,最后長嘆一聲,道:“是?!?/br> 王溱笑而不語。 王詮以賦改二十三條為幌子,想要暗中推行“以紙代幣”,瞞住世家大族的耳目。然而這條路失敗了,被堵死了。去走這條路的人,無論是趙靖還是秦嗣,都被牽連,貶謫到異地。 度支司的事辦好了是天大的好事,這點秦嗣知道。但好事背后總是夾雜風險,他知道他是在為王詮、為王溱做事。只是在這一次的兩黨紛爭中,他與趙靖都失敗了,如今是兩敗俱傷。但秦嗣心中還抱有希望,所以在城外送客的十里亭處,他飽含期待地往外一看。 果然,他看到了王溱! 秦嗣默不作聲,他在等,等王溱給他一個交代。 而王溱也沒有讓他失望。 “聽聞于德最喜歡吃采祁齋的點心,采祁齋只在盛京有店,在外別無分號。若是再不能吃到,豈不抱憾終身?!?/br> 秦嗣雙眼發亮:“大人……” 王溱笑道:“既然喜歡,那便多吃一些吧?!?/br> 夕陽西下,皓月東升。 王溱與小廝站在十里亭中,目送三輛馬車載著一個秦于德,離開了盛京。秦嗣坐在馬車中,手里拿著王溱送他的采祁齋點心。他打開匣子吃了一個,秦夫人驚訝道:“夫君不是向來不喜歡吃這些面點甜食?” 秦嗣放聲大笑:“夫人此言差矣,從今往后,我秦于德就喜歡吃了!” 兩黨相爭,各有得失,但度支司經此一役后,是真的再沒了重開的可能。 趙輔曾經在垂拱殿中斥責當朝權臣,質問他們真的以為太祖廢除三司,只是為了削弱相權,鞏固王權?在場所有高官鴉雀無聲,沒人回答他的話。當時在場的除了皇帝和一二品的大官外,還有一個起居郎、一個起居舍人。 只可惜這二人生性愚鈍,雖說一腔忠心,但面對這種事,向來閉上耳朵,不敢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