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窺見過幾次這樣的時亦，網吧那個撿著人的晚上，跟八爪魚打架那天的cao場，還有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抄著近道一路飛回去，在門口迎上他同桌的視線，和半條胳膊淋漓的血。

    安靜，聽話。

    能答話，有反應，看起來比誰都正常。

    像是只留下理智支撐整個身體，所有的情緒都縮進最深的地方，整個人都在沒人看得見的、徹底漆黑一片的小空間里藏起來。

    拒絕發泄拒絕感知拒絕接受拒絕相信。

    時亦跟他說過，情緒波動太大的時候如果不及時轉移注意力，就會沒辦法控制自己。

    這是時亦第一次真正沒法自控地、在他面前徹底躲起來。

    躲起來，就能不疼。

    林間在他同桌懷里充了會兒電，吸口氣直起身，轉過去彎下腰。

    時亦沒反應。

    “小書呆子?！绷珠g回頭，“趴一下?！?/br>
    時亦聽見他叫自己，就跟著動了動，抬頭迎上他的視線。

    “你會好啊，我知道，我在等呢?！?/br>
    林間聲音放得格外輕：“就趴一下，沒事兒的?！?/br>
    時亦對這句話的反應要明顯不少，按著他的話伏上去，抱住他的肩膀。

    林間握著他的右臂，讓他把傷著的小臂放松下來：“想不想要飄窗？”

    時亦微怔：“嗯？”

    “飄窗，能曬太陽那種?！?/br>
    林間穩穩當當把他背起來：“上頭放兩個懶人沙發，咱倆誰都不想學習的時候，就躺著玩石頭剪子布，輸了的往臉上畫貓?！?/br>
    小書呆子靜了一會兒，徹底伏下來，下頜搭在手臂上。

    “還可以有個投影儀?！绷珠g說，“我一直想要，想看什么直接往墻上投，窗戶一拉就是電影院?！?/br>
    他這些年這些亂七八糟的就沒少想，哪怕時亦不出聲，也不怕沒得往下說：“沙發得買好的，我估計咱倆加起來一天能有二十三點五個小時是癱在上邊兒的?！?/br>
    “對，還有廚房?！?/br>
    林間記得路，出小區認了認方向：“估計廚房你也不用，我就按我的興趣愛好收拾了。事到如今也不瞞你，我其實一直挺想擁有一個火焰噴槍……”

    背上的小書呆子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林間心跳都跟著搶了一拍，腳底下還挺穩當：“所以我有條件實現這個夢想嗎？”

    “嗯?！睍r亦說，“我買滅火器?！?/br>
    林間：“……”

    “沙子?！毙糇酉氲眠€挺全，“干粉，泡沫?！?/br>
    “再來套防護服?！绷珠g扯扯嘴角，到時候我同桌身穿防護服懷抱滅火器，我一只手抱著我同桌，一只手拿火焰噴槍激情烤牛排?！?/br>
    時亦跟著抬起嘴角，闔上眼睛放松手臂。

    察覺到背上的力道變化，林間跟著調整了下動作，把人整個背穩當。

    耳畔的呼吸聲一點點平穩下來，規律地跟著他的步子起伏。

    “沒事兒啊，小書呆子?！?/br>
    林間吸了口氣，側頭蹭蹭他：“沒事兒了，有人管了?！?/br>
    時亦沒動，呼吸稍微停了一會兒，有格外輕的力道，一點點碰上他的鬢角。

    “有人管了，同桌在了?！?/br>
    林間不知道他能聽進去哪句，亂七八糟地試：“間哥在了，舍友在了，對象在了，家屬在了，男朋友在了……”

    小書呆子跟著收了下手臂。

    林間笑了笑，接著往下說：“不是一個人了啊，歇一會兒也沒事的?！?/br>
    不知道算不算是回應，時亦的手臂又緊了點兒，輕輕蹭了他一下。

    “歇會兒，小書呆子?！?/br>
    林間側過頭，在他臉頰邊上親了一口，換了個他們家小書呆子挑出來的稱呼：“男朋友心疼了?！?/br>
    回旅店的時候，時亦已經在他背上睡熟了。

    小書呆子睡著的時候也乖，呼吸清淺得幾乎察覺不到，手臂放松下來，垂在他胸口。

    整個人像是徹底斷了電，睡得安安靜靜。

    程航不知道為什么居然也蹲在了旅店門口，看起來頭頂上還頂著片烏云，看見他背上的患者，整個人的怨念都噌噌往上漲了兩個度。

    “他給我發的消息，說感覺不好，讓我在旅店等?！?/br>
    程航在前臺登了個記，拿著房卡幫忙開門：“你是怎么讓他放松下來的？”

    林間想了想：“聊天?！?/br>
    程航：“？？”

    林間暫時沒功夫理他，抱著時亦小心放在床上，檢查了一遍傷口，確認了沒太扯到才放心：“怎么了？”

    “換個問題?！背毯秸f，“你怎么在這種時候靠近他還沒被直接拽著胳膊扔出去的？”

    ……

    心理醫生也不容易當。

    林間沒難為他，給他倒了杯水，又回去幫同桌脫了外套。

    程航抱著紙杯喝了兩口水，看了一會兒，往手心倒了點水，沉默著洗了洗眼睛。

    林間幫他同桌蓋好被，拉上窗簾調暗燈光，示意門外：“出去聊？”

    “不用，他這種狀態沒兩三個小時醒不過來?！背毯綋u搖頭，“精神一直緊繃著，太累了，說睡著還不如說是昏過去了?！?/br>
    林間聽不慣他這個習以為常的職業語氣，蹙了下眉，搬了把椅子坐下。

    “看我沒用，我知道的也不多?！?/br>
    程航看了一眼他，扯扯嘴角：“說實話我都不知道你們去看誰了，就知道是個對他挺重要的人?！?/br>
    “以前的……老師?！?/br>
    林間回頭看了看，確認時亦睡得一點兒都沒被打擾，單刀直入：“這次回家的話，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應該會有問題，他們家對他來說是最緊張的環境?！背毯絿@了口氣，“我跟著?！?/br>
    林間目光沉了沉。

    “沒人跟著不行?！背毯揭詾樗窍幼约旱K眼，“他爸媽簡直——”

    可能是覺得這么說話太不職業，程航這句話沒說完，深吸口氣，用力搓了兩把臉。

    林間眉峰一點點蹙起來。

    程航往時亦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跟你說過嗎？你mama特別好?！?/br>
    “跟我媽有什么關系?！绷珠g現在一句廢話都不想說，眉頭蹙得死緊，“他父母到底什么毛??？”

    “就是因為你mama特別好?！背毯绞栈匾暰€，平靜地看著他，“所以你沒法理解他父母什么毛病?！?/br>
    迷路到患者好朋友家火鍋店的時候，他跟林女士聊過天。

    這家的兩個人是互相扶持的，都在替對方扛著事兒，當兒子的想保護這個家，當媽的想給兒子不被束縛的自由。

    林間身上當然也有癥結，但這個癥結出在自身。

    家是負擔，也是后盾。

    “時亦不一樣?！?/br>
    程航說：“他沒有后盾?！?/br>
    林間沒出聲，靜靜等著他往下說。

    “他父親常年出差，跟他幾乎不太熟，連兒子生日什么時候多高多沉愛吃什么都不知道?！?/br>
    程航翻開筆記本：“他母親帶他，但他母親這個人——”

    程航低頭掃了一眼，像是在斟酌該怎么措辭，半晌搖搖頭：“沒法說?！?/br>
    “……”林間看了他一眼，直接站起來。

    “別沖動，我可打得過你同桌?！?/br>
    程航及時叫停，把筆記本一把塞進他懷里：“自己看?！?/br>
    林間低頭掃了一眼：“什么東西？”

    “我覺得問題出在他父母，就去找了他的前幾任心理醫生，這是第一次給他面診，他們家父母陪同的交談筆記?！?/br>
    程航指了指：“黑筆是他父親，紅筆是他母親?！?/br>
    林間拿著筆記本，從上到下看了幾行字，肩背忽然繃緊。

    ……

    “原生家庭造成的問題?！背毯娇吭谝巫永?，打了個手勢，“要么解決問題，要么脫離家庭?！?/br>
    林間一個字一個字看下來，閉了閉眼睛，合上筆記本放回去。

    “他們家的問題我解決不了?！背毯秸f，“父母沒經過考試，子女對父母天生有期待。這種家庭，只要還有期待，就會反復遭遇挫折失望、加深陰影?！?/br>
    林間靠在椅子里，沒出聲。

    “可能哪天遇見個更厲害的咨詢師會有辦法，可能他父母有一天會被外星人掉下來砸中腦袋忽然開竅，也可能最后會交給時間解決?！?/br>
    程航收回筆記本：“或者還有個不太專業的建議?！?/br>
    林間抬頭：“什么？”

    程航：“帶他走?！?/br>
    時亦睡了一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