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公仲嫵垂下紅臉使勁點點頭。 李恪昭道:“天樞將他送回客院了?!?/br> 公仲嫵得了弟弟去向, 心下踏實許多, 雖面紅耳赤, 卻依然有規有矩地福禮告辭。只是從始至終眼睛一直瞧著地, 不敢看人。 待她離去, 李恪昭才沒好氣地撇撇嘴, 轉身牽了歲行云就走。 歲行云目光斜斜睇著他:“你臉紅了?!?/br> “既給你了,這便是你的臉?!崩钽≌演p瞪她。 兩人雙雙憋著笑, 有一句沒一句地抬著杠,便回到了主院。 讓主院侍女幫忙備了沐浴用的熱水后, 歲行云便自行回寢房取換洗衣衫。 進房時李恪昭已換了素雅月白袍, 負手立在小圓桌前望著她。 小圓桌上放著個細長的雕花楠木匣。 歲行云上前,好奇地將匣子打開。是一柄五尺長刀。 端看那威儀華美的刀鞘, 就能窺知其精工細作的程度絕非尋常。 當世身份貴重者多佩雙刃長劍。 《武經》言其“橫豎可傷人, 擊刺能透甲, 生而為殺”;又因其在規制上兼具武將禮器之能,因此被尊為“百兵之王”。 如此相較而言,長刀在當世便不太受高位者青睞,只常見于市井武者使用,外觀大都樸拙粗糙,甚少如眼前這柄般匠心昭彰。 那年在儀梁初進西院隨葉冉習武習兵的第一日,葉冉讓歲行云從兵器架上自選兵器時,她便毫不猶豫地選了長刀。 她可太知這玩意兒的好處了:兼備刀、槍之長,既可單打獨斗又利于混戰橫掃;不似長劍那般易折斷,便于兇悍劈殺,對上騎兵也不怵。 “這是特地給我的?” “嗯。無咎在苴國尋名匠打造,我畫的圖紙?!崩钽≌颜Z氣波瀾不驚,下頜卻微。 分明一副邀功請賞的模樣。 歲行云笑得見牙不見眼,將長刀從匣中取出,拔刀出鞘端詳起各處細節,又試了試手感,歡喜之情頓時溢于言表。 她笑吟吟覷向李恪昭:“你究竟是個什么七竅玲瓏心?” 當世長刀對歲行云來說有一處不大講究:刀柄與刀刃的比例沒個準數,幾乎都是由匠人們隨心來。 但她是個不愿給人添麻煩的性子,雖普通長刀用著稍稍不順手,但影響不大,她便也從未想過特意打一柄,更未對誰提過這小小不便。 手中這柄長刀做工極其精良,修長似苗,霜華凜凜。 但它最珍貴之處在于,規整精確實屬當世罕見,刃長近四尺,刀柄一尺略余,此乃后世武將最順手的比例。 她又問:“我不記得曾對誰提過。你怎知這般形制是我最順手的?” 李恪昭眼神斜斜向上瞟,要笑不笑的哼哼兩聲:“這有何難?” 若目光總是追逐著一個人,將人放在心上,時間久了總會窺見許多小秘密。 歲行云怔忪望了他片刻,忽地綻開如花笑靨:“李小六啊李小六,你是當真心愛極了我吧?” 究竟是看上她哪一點???她樂不可支笑出了聲。 在某些事上,李恪昭是個“許做不許說”的別扭性子,甚少自在地將情情愛愛掛在嘴邊說穿。 五月里追問歲行云來路的那個夜晚,他在黑暗中坦誠自己對她的愛意,說出的那番話已是他的極限。 此刻歲行云這般直白,讓他陡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要點臉。心愛是心愛,卻并沒有‘心愛極了’這回事,”李恪昭耳廓微紅,面無表情推著她的肩往柜子那頭走,“取你的衣衫,沐你的浴去?!?/br> ***** 翌日丑時,李恪昭如常醒來,輕輕掀被欲起身,卻又一如既往地驚醒了歲行云。 她昨日完成了對團山屯軍的初次稽核,算是暫忙完這陣,可在家中稍事懶怠幾日,自無需像李恪昭這般早起。 “你這就要去府衙了?”她嗓音慵懶綿軟,糖砂磨過似的。 “真難得,竟沒發脾氣?!崩钽≌言谒~角親了親,依依不舍地下了榻去。 歲行云迷迷瞪瞪擁被坐起來,靠在床頭覷著他,含笑咕噥:“昨日與明秀打得累極,夜里又……唔,沒脾氣了?!?/br> 她忙了將近三個月,前些日子又宿在營地未回來,昨夜李恪昭是真叫她透徹明白了什么叫“小別勝新婚”。 “你接著睡,”李恪昭唇角輕揚,“對了,公仲茂姐弟倆隨無咎過來,會在客院住上幾日,你不必特地管他們。無咎走時會一并帶走的?!?/br> 他從床前架上取過衣衫,口中又道:“若那小子惹人厭,你打他一頓就老實了?!?/br> 歲行云沒好氣地輕嗤一聲,瞇著困倦的眼直發笑:“就那小蘿卜丁似的身板兒,我一巴掌下去他就得成蘿卜糕。到時你舅父不同我拼命才怪了?!?/br> “打死算我的?!崩钽≌岩贿呏?,語帶慫恿地給她壯膽撐腰,仿佛當真很想看公仲茂被打成蘿卜糕。 “沒見過你這樣的表兄!”歲行云想了想,又笑道,“你不喜歡小娃娃?” 李恪昭回眸:“又不是我生的,憑什么喜歡他?” “那也要你生得出啊,”歲行云以指壓住眼角笑淚,“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碰了我給你的長刀,見血了?!崩钽≌延行?。 新刀見血,對象并非祭祀活物,也不是敵人,而是自家人。 歲行云愣了片刻,輕笑道:“百事不忌,大吉大利。他傷得不重吧?” 昨日光看到那小孩兒哭,倒沒留心他是否受傷。不過看起來活跳跳的,想來不會太嚴重。 李恪昭道:“就幾根手指劃破一點,最多三五日就好?!?/br> ***** 歲行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見飄著小雨,便不打算出門了。 懶搭搭吃過早飯后,她想了想,還是讓人備了糕點,往客院去看看公仲家那兩姐弟。 畢竟來者是客,小孩兒昨日還受傷,她若不稍盡主家之誼去探望,總歸不大合適。 公仲嫵得了通秉,趕忙親自出來迎。 “六表嫂安好?!彼顾刮奈母6Y后,接過歲行云帶來的糕點,讓侍女拿去盛盤。 歲行云還禮后,笑道:“你喚我行云吧,稱表嫂總覺年歲很大似的?!?/br> 公仲嫵性子柔斂,對她這不合常理的要求并不多言,只是抿笑領她入內。 “聽無咎說,如今屏城女子可任意出門,是真的么?”她好奇地問。 “真金不怕火煉的真,”歲行云笑望她,“你想出去走走?” 公仲嫵抿了抿唇:“想是想,可又有些怕?!?/br> “怕什么?” “娘親說過,小姑娘與男兒郎不同,與已婚婦人也不同,輕易出門會遭人恥笑不端莊?!惫賸车?。 歲行云嗤之以鼻,卻也不好交淺言深,只能無語笑笑。 一路無話地行到院中,遠遠就見公仲茂正在天井處。那里有個將近與他齊高的石缸前,他正踮著腳看缸中浮蓮下的彩尾魚。 “聽說他昨日手上受傷了?”歲行云問公仲嫵。 公仲嫵忙道:“他不懂事,稀里糊涂就去碰了那刀,我代他……” “無妨的,”歲行云語帶寬慰地笑笑,“沒那么多忌諱?!?/br> 想是公仲嫵昨日因此對小家伙說了重話教訓,難怪小家伙要與她斷絕姐弟關系呢。 為公仲茂撐傘的侍女瞧見歲行云進來了,便低聲提醒他。 小家伙回頭一看是歲行云,立刻拔腿就跑。 飄了一早上細雨,地上的雕花石板被浸潤得有些滑溜,他沖了沒幾步就踉蹌打跌,眼看就要正面撲地。 歲行云眼疾身快,平地一個掠身,撲過去以單臂撈住他的腹肚處,穩穩摟進懷里。 兩姐弟連同侍女看她的眼神全都發直,半晌沒人說話。 “怎么見我就跑?”歲行云笑笑,抱著他踏進廊下。 公仲茂這才緩過神,眼里撲閃著亮晶晶的小星星:“你與無咎,誰更厲害?” 他這年歲的孩子大都慕強。歲行云方才驚人迅捷的身手足以讓他心生親近,此時說氣話來語氣都熱絡熟稔了。 歲行云并未見識過無咎的身手,無從回答小孩兒這個問題,只能笑:“沒同他打過?!?/br> 她將公仲茂放下地站好,小孩兒立刻揪住她的衣擺:“你低下頭,我與你說個悄悄話?!?/br> 歲行云疑惑挑眉,依言彎腰,低頭將耳朵湊過去。 “莫告訴別人我昨日哭過,求求你了?!彼麎褐ぷ?,說話時還賊眼溜溜四下看看。 小兄弟,你昨日哭得兩眼通紅,是個人都看得出你哭過,還用得著我說? 歲行云忍笑,點頭:“好。我給你帶了綠豆桂花糕,還是熱的。要吃么?” “好哇!” 公仲茂正是個半大不小的年歲,大人隨意拋個新話題,他立刻就被牽著鼻子走。 于是兩姐弟與歲行云一道進了客院的廳中,圍坐在八仙桌旁喝茶吃糕點。 公仲茂手上的傷口細細淺淺,倒無大礙。不過畢竟是宜陽君的幼子,一向養得嬌貴,今日依舊被鄭重其事地涂了藥膏。 “幸虧左手沒有藥膏,我不愛讓人喂的?!惫倜ξ啬闷鹨粔K綠豆桂花糕,滿臉寫著慶幸。 公仲嫵看看沒心沒肺吃糕點的弟弟,對歲行云歉意抿笑:“他也不知怎想的,趁誰都沒留意,竟偷偷往那刀刃上摸了一把?!?/br> 她與歲行云不相熟,加之昨日又撞見李恪昭與歲行云親昵,多少有幾分尷尬。還好有自家弟弟這個由頭能說兩句,否則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歲行云聽樂了,伸出手指在公仲茂軟乎乎的下頜rou上輕撓:“你怎么回事?若是瞧著新鮮,只摸摸刀鞘不行么?” 公仲茂咽下口中的點心,扁扁嘴答道:“無咎說,那刀很鋒利?!?/br> “都告訴你很鋒利了,你還去碰刀刃?想什么呢?!睔q行云哭笑不得,難以理解這小孩兒的想法。 “我疑心無咎是唬人的,就試了試,”他喪氣地看了看還涂著藥膏的右手,“果然很鋒利?!?/br> 歲行云笑到拍桌。這小孩兒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