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如此一來,孤懸江畔的積玉鎮地位自就不尷不尬, 縉國對它的管轄便不知不覺松弛憊懶。 隔江毗鄰的代國侵占積玉鎮是今年二月, 到四月初這消息才傳回王都遂錦來。 雖是邊境孤城,可它畢竟也是水路要塞,況且這爭霸亂世, 一寸山河一寸血,縉國朝廷對自家國土竟能輕忽到此等程度, 這事對歲行云來說簡直駭人聽聞。 好在被代國強占后, 積玉鎮總算迎來了該有的關注, 只可惜李勝攻城失利,于縉國朝野都是大不利好。 書房內,葉冉、飛星、司金枝、連城四人皆目瞪口呆看著那份戰報。 葉冉素來沉穩,這回也忍不住心虛氣弱地猛咽口水:“究竟是積玉鎮銅澆鐵鑄,還是這代國守將神了?!他守軍兵力也就一萬出頭,李勝將軍領三萬人都攻不下?!” 李恪昭平靜瞥向歲行云:“你怎么看?” “沒眼看?!睔q行云不屑地撇撇嘴。 雖不知李恪昭今日讓她同來觀瞻這份戰報的緣由,但她還是忍不住暢所欲言了。 “你們這兒的人打仗可真不費腦,悶頭堆人就完事?!” 她伸出食指重重點在積玉鎮地形圖上,簡直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積玉鎮就這么丁點兒大,三萬人將它圍得水泄不通,連荒僻的山間小徑都能堵死!被人圍成了絕地死城,換做是你們守城,你們不拼命?!” 況且縉國對此地的轄制松憊太久,于民生上近乎無所建樹,百姓對縉國的歸屬之心并不強。 城被圍死,百姓逃生無門之下,為保家園不至長時間受戰火侵蝕,極易被守軍裹挾,從而對本**隊倒戈相向。 “士兵個個懷著必死之心守城,又有百姓源源不絕補充兵員,如此他守軍一萬多人能激增出三五萬的戰力!” 拜《朔望兵陣》中“圍城謀攻,當圍而不死”的指點,后世將領以優勢兵力圍城時,大都會刻意留幾條逃生之路。 城中百姓有路可逃,便不會輕易舍身參戰,而守城軍隊也不至一來就有了絕地求生的強悍士氣。 “懂了。以優勢兵力將城圍死,反倒助對方凝聚軍心,”司金枝滿眼崇敬地望著歲行云,“還有呢?行云你再講講唄?!?/br> 歲行云被她那“悉聽教誨”的虔誠眼神逗笑,怒色轉為沒好氣,又轉而指著竹簡上的戰報:“還有,只打了一個多月,戰損才達五千就認輸撤兵?這李勝將軍是他娘的什么雞賊兵法教出來的?!” 李恪昭以手背將面前的茶盞掃到她手邊,淡淡側目:“好好說話?!?/br> 葉冉也尷尬咳嗽一聲:“李勝將軍乃王親子弟,兵法受教于老將軍公叔麟。三十年前滅陳國,便是公叔老將軍統帥三軍。戰報上不是寫著么?李勝將軍重傷,蛇無頭不行啊?!?/br> “哦,那這老將軍教出的弟子可真不怎么樣?!睔q行云收斂張狂魯氣,緩下嗓音。 “治軍當如百足之蟲,雖死而不僵。若主帥傷亡,副帥補位;副帥沒了,將軍接手發號施令,以此類推。且不說‘直到戰至最后一人’那種絕戶打法吧,在戰損未過三成之前就認負,這是怯戰。如此白耗士卒血汗與百姓米糧,為將者當以此為恥?!?/br> 葉冉與飛星對視一眼,雙雙有所悟。 “不管怎么說,李勝以三萬人攻積玉鎮卻未果,早前你為何聲稱只需八千?”李恪昭轉頭望著她咕嚕嚕喝水的模樣,唇角微揚。 “因為我謀兵布陣既帶腦子又缺德。當然,若我也能有三萬人,那打法又不同?!?/br> 歲行云以手背抹去唇上水漬,看向飛星、司金枝與連城:“屆時你們只需兵分四路,堵在積玉鎮四門入口的重要通途上,先別急著攻城,背轉身專打前來給守軍送糧草補給的隊伍?!?/br> 司金枝撓頭:“若對方派幾萬人大軍運送糧草,那怎么打?” “鬧呢?守軍才不足兩萬,誰吃飽了撐的,派幾萬人大軍給他們運送糧草?”歲行云笑了。 “屆時你們也不必執著于殲敵人數,只箭雨帶火遠攻,專毀糧草。確認糧草盡毀便撤到安全處不露頭,讓他們根本摸不清究竟多少人在圍城。餓上三五個月,城中軍心必潰?!?/br> 積玉鎮孤懸江畔,并非富庶沃土,主城及郊外四野百姓加起來攏共五萬上下,家家戶戶糧食都是自給自足,豐年略有盈余而已。 “入侵的守軍本是外來,不會這么快就在城中儲好大量軍糧。若無糧草補給,他們只能向當地百姓征糧。行伍者本就比尋常人食量大,守軍近兩萬,征糧數目必定導致百姓口糧銳減。吃飯之事比天大,百姓遭外人口中奪食,不得拼了命要將他們剁成泥?如此就成‘內外夾擊’之勢,識相的主帥會自交降書退兵。若遇著死守不退的,那也撐不了多久。屆時守軍陣腳自亂,你們再一鼓作氣乘機入城,收復失地只在眨眼間?!?/br> 歲行云說完后,長舒一口氣:“當然,戰場局勢如風起云涌,許多事變幻就在瞬息。若臨場有預判之外的變數,就需將領們因地制宜、相機而動,總之各安天命吧?!?/br> “可是,我們如何確定對方運糧走哪條道?八千人兵分四路,根本看不過來啊?!憋w星摸著下巴蹙著眉,邊想邊問。 歲行云笑著白他一眼:“葉大哥,兩萬人一天需耗糧幾何??” 葉冉沉吟片刻:“按每人每頓三兩飯算,這個量,應是只少不多吧?!?/br> “成,就算每人每頓三兩。飛星你自己合計,兩萬人,一個月要吃多少?得運多少車?那般大量的糧草要一次送進城,首選只會是大道。若走小徑,沉重糧車輕易不好過不說,還得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等糧慢吞吞陸續送到,守軍怕是早餓死了?!?/br> 歲行云很是篤定。 “若對方看破咱們這招,或被打幾次后學乖了,化整為零,將糧分散后再走小道入城,那又如何是好?”飛星又問。 “那可如有神助了,”歲行云以指敲著桌案邊沿,眉飛色舞,“能打掉幾車打幾車,剩下的漏網之魚追得上就追,追不上的,放他們進!到時城中有糧補給,卻又不夠真正填飽每個士兵的肚,內訌扯皮絕少不了?!?/br> 如此一來,守城主將更難凝聚軍心,攻城以少勝多就更容易了。 “妙!著實是妙??!”飛星拍腿叫絕。 大家紛紛對歲行云報以崇敬目光,歲行云卻只是歪頭盯著飛星笑:“你是貓變的?夸人只會喵喵喵?哪怕你換成‘嚶嚶嚶’也新鮮點啊?!?/br> “我今日對你刮目相看,既你有此要求,那我……”飛星正笑到一半,立刻被李恪昭的冷眼掃中,急速轉口,“我,我,對不住,我舌頭凍傷了?!?/br> 司金枝好奇:“行云,你是如何想出這些的?” 連城也打趣笑道:“難不成是葉大哥偷偷給你單開小灶?” “公子教的?!睔q行云急中生智,說得鎮定又坦然。 哪知大家恍然大悟的“哦”聲還未落地,李恪昭便淡聲輕道:“我沒教。葉冉也沒教?!?/br> 這不貼心的拆臺鬼! 歲行云訕訕笑道:“好的吧。其實還是我歲氏神巫托夢于我?!?/br> 如此看來,自家神巫傳世近兩千年的“通神之靈”,其中恐怕也有她一份微薄功勞了。 ****** 天命十七年八月十五,縉王于鶴鳴殿設家宴。 自元后難產崩殂、繼后郁郁早逝,當今縉王雖后位虛懸,但二妃、六嬪、八良子、十二美人一個不缺,再加美人之下各類位階者逾百之數,后宮實在“熱鬧”。 如此龐大的后宮規模,想來子嗣也該昌盛。 可實際縉王膝下已成年的公子僅太子李恪選、三公子李恪彰、五公子李恪揚、六公子李恪昭。 余下便是尚在稚齡的三位小公子、五位小公主。 近來為著前往屏城就任,以及請命攻打積玉鎮之事,李恪昭并不得清閑,這些后宮諸事歲行云是從葉冉那里聽說的。 往鶴鳴殿去的途中,李恪昭打破沉默,低聲道:“待會兒你隨我走?!?/br> 歲行云以“縉六公子夫人”的身份前來,自該是與妃嬪及旁的公子夫人們走在一處的。 她疑惑輕笑:“公子擔心我被人刁難?不至于吧。葉大哥說除君上與太子,我誰也不用怕?!?/br> 公子們雖明爭暗斗不止,但臺面上生來是分三六九等的。 縱然李恪昭并不得其君父愛重,可他乃繼后所出,在公子間的尊貴程度僅次于元后所生的太子。 初到遂錦那日,三公子登門斥責李恪昭不過是替君父傳話,趁機耍點難得的兄長威風而已。 公子們尚且忌憚李恪昭三分,公子夫人們又怎會貿然與歲行云當面為難? 至于妃嬪們就更不會了。李恪昭生母乃已故繼后,便是這點,她們就不敢對歲行云輕舉妄動。 “不是怕你被刁難,”李恪昭一本正經,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你跟著就是?!?/br> ***** 鶴鳴殿中有一湖形似葉,名喚“玉葉湖”。 沿湖珍奇花木遮陽的林蔭小徑,有四面通透的觀景回廊,又有長堤蜿蜒縱貫湖心,可供游賞通行。 當此燥熱秋日,于此地散涼再合適不過。 此刻離正午開宴尚有半個時辰,縉王便喚太子及幾位成年的公子到身畔。 父子幾人沿著湖畔林蔭緩步徐行,邊走邊交談國事政務。 兩位王妃也領諸位后宮女眷、尚在稚齡的公子公主們,并諸位公子夫人,隨行在后閑話家常。 歲行云一襲緋色煙霞錦,夾雜在公子們的玄色錦袍中著實突兀,但她自己未覺不妥,安靜從容地跟在李恪昭半步之后。 縉王對此并未多言,三公子、五公子自也佯作無事。 唯獨太子神情頗玩味,隔著李恪昭瞥向歲行云:“小六,你早過新婚之期,怎還……咳咳,怎還黏成這般?” 太子似乎不大康泰,面呈虛弱玉白之色,說話時中氣不足,間或咳嗽幾聲。 “她怕生?!崩钽≌训ǚ笱芰颂拥暮闷?。 其實歲行云也不明白李恪昭為何非要自己同行,但他既這么說了,她自得配合,趕忙垂首做拘謹狀。 太子意味深長地笑笑。 ***** 縉王并不管他們兄弟間的微妙互動,先隨意問了李恪昭幾句閑話,便說起積玉鎮之事。 歲行云眼觀鼻、鼻觀心,裝作聽不懂的模樣,實則耳朵都快豎起來了。 “……當初五弟舉薦李勝時,可謂信誓旦旦,結果呢?”太子輕笑,“只怕老五你要就此事對君父與朝臣們有所交代了?!?/br> 五公子李恪揚面上訕訕無光,覷了縉王一眼,低聲道:“是?!?/br> 三公子多少有些幸災樂禍之心,立刻跟著踩一腳:“三萬人打個小小積玉鎮,對方守軍僅不足兩萬,最終卻鎩羽而歸,李勝自己還重傷昏迷。瞧這仗打的!” 五公子不敢頂太子的嘴,對三公子倒沒客氣,立刻反唇相譏:“三哥怕是忘了積玉鎮怎么丟的了吧?它原歸欽州府轄下,欽州乃三哥妻舅陳道途封地。積玉鎮丟在他手上,三哥倒是便宜,無需向君父與朝臣有所交代!” “吵什么吵?該有的交代一個都跑不了!”縉王渾濁蒼老的嗓音里全是火氣。 先是稀里糊涂丟了座城,接著前去收復失地的大軍又鎩羽而歸,主將還重傷。這消息若是傳開,朝野都將嘩然。 對縉王來說,眼下最重要的顯然是收復失地,而非清算責任。 他看向太子,太子卻挑眉輕咳兩聲:“小六,你如何看法?李勝領三萬人卻打不過別家兩萬,你道這是何處出了差錯?” 李恪昭并未貿然表達詳細見解,只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任何一場戰敗或戰勝,若究其因,功過都不會只在單獨某環。說來話長,一言難盡?!?/br> 歲行云以余光瞥了他一眼,心有戚戚焉。 偷聽這半晌,她多少也品出點味來。 政務上的疏失她雖看不懂門道,但也隱約察覺,李勝攻打積玉鎮失利,除戰術上只會傻乎乎堆人圍城這錯漏外,縉國朝堂的某些積弊也是戰敗成因。 戰損還不足三成就忙著認負撤兵,斗志低迷至此,多半是朝中給的壓力太大。 這架勢恨不得不費一兵一卒就奪回城池。做什么清秋大夢呢? “既如此,你出發去屏城前,就此事……咳咳咳咳……呈個萬言簡冊給君父參詳,可好?”太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