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一室靜謐,只能聽到兩人各自的輕微呼吸。 有風自窗縫間溜進,帶著積雪的凜冽氣息,竟也化不開房中愈見升溫的無形熱氣。 氣氛古怪到讓人幾欲窒息,若再不說點什么,歲行云總覺自己可能要當場憋斷氣。 “公子,我,能問您個事么?”歲行云顫抖的指腹在他頸側輕輕推揉著藥膏,佯做鎮定閑聊。 “嗯?!崩钽≌押黹g滑動數回,并不睜眼,只長睫如蝶翼微顫。 “有個人,畢生信念就是想吃羊rou,卻因故求羊而不得,只能心中明誓立志,要傾盡全力掙一只屬于自己的羊??珊鋈挥刑?,她遇見只勁道可口的狼,竟鬼使神差地撞死在她腳邊了!” 歲行云深吸一口氣,糾結嘆息。 “但天道有規矩,她若將這狼拆吞下腹,之后再遇到肥美鮮嫩的羊,她就不能碰了?!?/br> 李恪昭聽得云里霧里,虛開眼縫斜睨她:“所以?” “所以,若這人經不住誘惑,心想‘狼rou其實也挺好,羊rou錯過就錯過吧’,如此,會否顯得心志輕???”歲行云誠懇求教。 這什么文理不通的古怪寓言? 李恪昭沒好氣地笑笑,重新閉目。 稍作思忖后,他漫不經心道:“何止輕???既立誓存志,卻因一點誘惑就半途而廢,根本毫無cao守可言?!?/br> 歲行云愣了愣,繼而重重點頭:“公子英明。做人,理當貴在堅持,一以貫之!” 第43章 那日之后,歲行云與李恪昭幾乎再無私下單獨相處。 倒也無誰刻意, 實在是局勢愈發山雨欲來, 所有人的心弦都繃得一日緊過一日, 兩人各有事忙,分不出多余精力在兒女情長。 蔡國的饑民之亂在隆冬時節被平息。 但正如冰封的河流, 表面看似無瀾, 冰面下卻是千里暗涌, 或許只需小小契機就足以重卷驚濤,破冰裂岸。 自天命十六年冬到天命十七年春, 不過短短一季,儀梁城就逐漸進入一種看不見、摸不著, 卻人人皆有所感的蕭條緊繃。 貴胄之家紛紛借各種理由將家眷送出儀梁,城中各大商號也隱隱望風而退。 至仲春時,坊間街市已較往日清冷許多, 市面上各類物品逐漸短缺,物價再度暴漲,平民苦不堪言,民怨再起。 天命十七年六月,蔡國三十萬大軍攻打苴國杜雍城失利的消息傳回。 與此同時,去年苴國質子素循那不名譽的死因也被有心人舊話重提。 坊間閑人將“素循之死”結合蔡國攻苴之事一琢磨,再加上有人刻意推波助瀾, 民意幾乎在朝夕之間就呈鼎沸之勢。 甚至有市井說書人開始借此杜撰故事含沙射影, 使得城中議論紛紛。 明眼人都知這背后必有人撐腰授意, 顯然蔡王與上將軍卓嘯已徹底到了撕破臉的時刻。 “……城中議論大致分了兩派。一派說, 當初上將軍卓嘯以豐富統兵經驗斷定攻苴勝算不大,蔡王卻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暗中除掉素循,以此斷絕卓嘯與苴國繼續維持友盟的可能,迫他不得不順從王命調兵打這必敗之仗?!?/br> 飛星端起茶杯豪飲而盡,擦擦嘴接著道:“另一派則暗指,素循之死乃苴夫人所為,與蔡王毫無關聯。只是那時卓嘯收受苴國使臣重金賄賂,故與蔡王虛與委蛇,找出種種借口不愿攻苴?!?/br> 說到底,并無人當真關切素循之死的真相,不過是蔡王與卓嘯以“素循之死”為由頭相互甩黑鍋,爭奪民心向背罷了。 “卓嘯這廝真要反?!比~冉神情沉肅,如臨大敵。 數年來,蔡王意在友縉,攻苴或薛,而卓嘯則意在聯薛、友苴、攻縉。 只是之前蔡王壓制卓嘯尚算游刃有余,故而雙方互有讓步。 如今蔡王尚未收回在去年冬之前失去的民心,又遭此重創,明顯是再無力彈壓卓嘯了。 這對縉質子府來說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再有,近來儀梁四門不但加緊了出入盤查,布防也似有變動。我讓伏虎與瑤光、天樞暗中探過數回,城門衛與城中衛里出現了許多生面孔,”飛星補充道,“我總覺得卓嘯似是要封城了?!?/br> 李恪昭以指節輕叩桌面,神色冷峻:“飛星,讓無咎做好接應準備。葉冉,盡快設法將府中不會武的人送出城先走?!?/br> 除十二衛與西院那三十來人,府中可還有老大夫及仆婦竹僮等,加起來也有二三十。 雖他們都只是奴籍者,李恪昭卻從未打算丟下他們自生自滅,數年來一應部署全將他們囊括其間。 “欸,我記得歲氏神巫曾托夢與你,說卓嘯將在今年入秋后動手,”葉冉忽地看向歲行云,“那神巫講沒講具體是哪日?” 歲行云被問得個啞口無言。 縉史上就只一句“秋,上將軍卓嘯竊國,弒其君”,并無具體日期。 在葉冉與飛星期待目光的凝視下,歲行云硬著頭皮憋出一句:“沒。你們當神巫是絮叨話癆?哪會說這么細?!?/br> 見葉冉、飛星似還有話說,李恪昭敲敲桌面:“不要為難她。求神不如靠己,隨時做好準備便是?!?/br> ***** 容茵也在要被先送走的那批人之列。 哪怕歲行云早已將事情同她交代清楚,諸事也做了妥帖安排,事到臨頭,容茵還是忍不住渾身發顫,眼中浮起淚光。 “姑娘、姑娘不與我一道么?” “你忘啦?四方令每半月就會來府中‘探望’公子一次。有時對方攜夫人同來,我便得隨公子同去相迎。若我走了,公子如何向四方令解釋?” 歲行云避重就輕地安撫笑道:“別怕,出城后你緊跟著老大夫他們就是,十二衛中的天樞、天權也會一路護著你們尋到接應之人?!?/br> 容茵抹著眼淚欲言又止。 “前些日子我對你說的話可都記清了?我已替你除了奴籍,帶好你的名牒,從今后你就是自由之身,想怎么活都行?!?/br> 歲行云將一個小包袱塞到容茵懷中,笑著捏了捏她的臉。 “這里頭有袋金瓜子,還有切割后的火齊珠原石,你也帶走。倘使我沒能活著到縉國,這些東西便歸你。若到了縉國實在不知該做何打算,你就往屏城去尋一個叫做衛令悅的人。告訴她,你是我的家人,她定會照應你?!?/br> “姑娘!”容茵落下淚來,哽咽到再說不出話來。 “別怕。我只是做好最壞打算,并非要去尋死,”歲行云抱住她,輕拍她的后背,“這一年多來承蒙你照顧,奈何我有太多事要做,無以為報。若咱倆都活下來……” 歲行云頓住,笑著搖搖頭:“罷了,說這些也沒意思。你先往縉國等我就是?!?/br> ***** 七月初八,立秋。 雖早知“天命十七年秋”是蔡國難逃的劫數,但當歲行云身處其間,親眼見這富庶繁華的大國王都在不到一年內就盛極而衰,今夜又目它在轉瞬間淪為人間煉獄,才知史書工筆短短數行,背后留白多少血淚鑄就的驚濤駭浪。 史載無誤,蔡國上將軍卓嘯動手正是立秋當夜。 可史書未載其下手之殘酷狠辣,竟于弒君并血洗王宮后,又馬不停蹄在城內展開清剿式屠殺,對王族宗親及擁戴蔡王的重臣之家行滅門之舉。 亥時月白,皎潔清輝下本該萬籟俱寂,儀梁城卻火光四起,殺聲震天,暗夜下的街巷隨處可聞哭嚎奔逃之音。 在蔡王伯田之道府外的一條偏僻小巷中,滿身狼狽血污的貞公主與李恪昭等人狹路相逢。 乍然遭遇,雙方都有些驚疑錯愕,險些就刀兵相向。 好在月色明亮,歲行云依稀辨出那是貞公主,趕忙開口輕喚了一聲:“貞公主?” “縉夫人?縉六公子?” 確認身份并明確互無惡意后,貞公主拎起裙擺小跑上前,握住了歲行云的手。 她發髻早亂,頭上步搖欲墜,身后僅有五位死士隨護。誰也不知她今夜遭遇了些什么,也不知她這是欲往何處。 她緊緊捏住歲行云的手,喑啞著嗓音飛快道:“別走東門,也別去城郊布莊!上月底,歲敏無意間對齊文周提及你夫婦二人去年曾去過布莊,齊文周便設法前往四方令處核查了你們這一年多的出城備案記檔。五日前布莊已被卓嘯派暗衛剿了,設了伏在等你們!” 歲行云聞言瞠目,慶幸無咎早在兩個多月前就已混在商賈退出儀梁的大潮中,將布莊的人全撤往瀅江畔待命。 既卓嘯是上月底才去,想來只得了一座空宅吧? 貞公主不等她答話,急急又道:“王宮陷落,北門早已不保。東西二門守軍全被換成了卓嘯爪牙,出不去的。隨我從南門走吧!南門守軍多是我田氏子弟,或有一線生機?!?/br> 歲行云不敢擅自定奪,扭頭看看李恪昭。 “我以田氏之名起誓,絕不會害你們,你們信我!”貞公主的眼神與以往全然不同,在絕望之下迸出令人驚詫的堅毅光芒。 “公子?”歲行云以肘碰了碰李恪昭。 李恪昭道:“此刻南門守軍必正與卓嘯的人馬激戰,南門才最難出。質蔡數年,蔡王對我照拂有加,今夜田氏遭此浩劫,既遇見了,我能救一個算一個,多少算還他點人情。公主若信得過,跟我們走?!?/br> ***** 最終還是自東門出的,只是姿態不大雅觀—— 先從坊市間一家事先買通的賭檔地下暗門借道,繞至東門城墻一處偏荒死角……那里有個狗洞。 不過當此生死攸關之際,狗洞就狗洞吧,總好過身首異處。 此時卓嘯的重心還在城中田氏各家,且李恪昭這些年種種未雨綢繆的事前功夫并不白費,一行五六十人竟就這么安然無恙地出了城。 避開官道,自城郊荒野阡陌進了山間林中,總算可以暫緩一口氣。 眾人在溪邊喝水、小歇時,歲行云掬水潑面,隨口對李恪昭道:“公子該慶幸目前并無史官近身?!?/br> 否則后世史書就會多一行,“縉公子率眾,自東門狗洞魚貫而出”,那可真要威風無存了。 “很好笑嗎?”李恪昭瞥她一眼。 歲行云撇撇嘴:“我沒笑??嘀凶鳂妨T了?!?/br> 對后人來說,今夜發生在儀梁城內的事,僅是史書上輕飄飄的“竊國”二字,連具體是哪日都不必計較。 可她“來”了,她親身經歷了,那二字就成了有聲音有氣味的具象場景。 饒是她曾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也對今夜儀梁城內無處不在的血腥之氣感到強烈不適。 世人只說“亂世出英雄”,卻常不提“亂世人命如草芥”。 “生而亂不如死而治,圣賢之書誠不欺我?!睔q行云苦澀哼笑一聲,有些擔憂地扭頭看向抱膝靠坐在樹下的貞公主。 ****** 短暫的飲水歇氣后,眾人就要開拔。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愧無以為報。就此別過,諸位珍重?!必懝髑f重行禮。 “公主,您欲往何處?”歲行云忍不住多嘴問一句。 貞公主平靜道:“往南走,去我王伯封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