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嗯?!?/br> 一個毫不遲疑的沉沉單音,無任何解釋與說明,這就是王者與常人不同的膽識魄力。 歲行云心中無端泛起guntang漣漪。似熱血沸騰,又仿佛摻雜了別樣微悸。 李恪昭淡淡勾了唇角,默然睨她片刻,倏地在她頭頂輕拍一記。 “記住,沉迷美色必遭災殃,沉迷嬌軟小郎君也無好下場?!?/br> 直到回了自己南院的寢房,歲行云坐在床沿邊愣怔半晌,才想起半個月前書房里那兩顆果子。 一閉眼,先時李恪昭在夕陽下前行的模樣就清晰到纖毫畢現。 初夏的暮光里,身著竹青錦袍的修長背影瑩有光華,每一步都腳踏實地,沉默而堅定。 仿佛明知前路艱險,甚或有千萬人阻擋,也會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心有定見,銳勇迫人,冷肅剛硬,無畏無懼。 那絕非歲行云偏愛的溫柔嬌軟小郎君模樣。 此刻卻莫名如一個擾人的夢魘,無聲無息捆縛了她慌亂無措的心魂。 直到容茵捧著衣衫入內,請她更衣后用飯,她才猛地睜眼。 若無其事接過容茵手中衣衫來換,心中卻暗自腹誹:呸!你當初還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呢,拍我頭算怎么回事? 而她此刻guntang的面頰,與胡亂蹦跶的繁雜心音,又算怎么回事? 第35章 五月初一, 李恪昭啟程隨蔡王一行往儀梁城外西山大營, 葉冉隨護。 歲行云并未相送, 天不亮就進了西院。畢竟葉冉不在, 西院事務需由她補位擔當, 要忙的事不少。 且她這兩日有了隱秘煩亂的心事,并未想好該如何面對李恪昭, 能躲就躲了。 從歲行云以一人之力將九人回雁陣挑得七零八落后,在西院的威望自是扶搖直上。 加之她的性子比葉冉易好說話,眾人難免更親近她些,由她臨時接管西院事務可謂毫無阻礙。 風平浪靜地訓練大半日, 到了申時, 陰沉的天空忽然飄起雨絲。 大家本不為所動, 可幾陣大風過后,那雨瞬成傾盆之勢,歲行云便叫了停,領眾人在四圍廊下躲雨。 偷得這片刻閑散, 大家趁機圍攏在歲行云近旁, 問些各自在訓練中遭遇的細小困惑。 都不是什么深奧難題, 但他們未經教化, 也談不上見識,有些事葉冉早已反復提點數回, 他們依然沒能真正透徹。 平日怕葉冉發火, 便只能憋著, 今日正好在歲行云面前暢所欲言了。 歲行云大馬金刀坐在長凳上, 雙手撐在膝頭,認真聆聽他們的困惑,再一一作答。 如此大約半個時辰后,關于訓練的疑問已不多,漸漸變成閑聊了。 “葉大哥說過,若是快的話,下個月咱們就會得到那個‘隨身弩’。到時最先能九發連中的五人就能得公子賜姓?!?/br> 金枝盤腿坐在地上,含胸垂首,有些羞怯地抿了抿笑唇?!靶性颇阏f,到時這五人會是誰?” 這是近來西院眾人關心的頭等大事。既金枝問了出來,大家便都紛紛支起耳朵,屏息望著歲行云。 歲行云哂笑搖頭,俯身以食指在她下頜輕撓兩下?!芭匀瞬缓谜f,反正咱們小金姐定在五人之內,你該想的是到時問公子討個什么姓!不信你問大家?!?/br>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對歲行云所言深以為然。 金枝只比葉冉矮半頭,天生是個骨架大氣的身形,又是個溫厚老實肯吃苦的性子。雖頭腦不是絕頂聰明,在各項訓練上卻比一般人成效顯著。 在歲行云來到西院之前,金枝在各項訓練上不但是西院二十二位姑娘中最為出挑者,與另八名男子相比也毫不遜色。 得到一致認可的金枝有些歡喜,卻又羞澀無措,背更駝,頭更低,訥訥紅了臉。 大家就著這個話題笑著議論開來,場面愈發熱鬧松弛。 明秀笑道:“往常葉大哥坐鎮時,大家喘氣都不敢太重,生怕要挨他一頓吼。還是行云好,慈心笑面,誰都喜歡?!?/br> “那可不?葉大哥真的兇?!卑垡矒项^嘟囔。 對此,在場所有人皆心有戚戚焉,除了歲行云。 歲行云嘆了口氣,略斜身倚靠廊柱,苦澀勾唇:“你們不懂,葉大哥才是真正心慈?!?/br> 如今受限的事太多,西院的訓練只能因陋就簡。雖近來新增了許多能適應山地的陣法之類,卻只能在憑空假想的環境中進行演練。 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家生奴,不曾真正進入過那樣的環境,所以之前教的許多東西他們才難以透徹理解。 “真到了短兵相接那天,你們才會明白咱們有多難。葉大哥能做的,只有在那天之前對大家更嚴、更兇,如此,將來或許才能少死幾個?!?/br> 這是為將者真正的仁慈。 氣氛漸漸沉凝下來,眾人顯然都有所震撼。 “你們如今說誰都喜歡與我親近,可到了那時,你們中有些人大概會怕我,甚至……”會惡心。 歲行云垂下眼睫,皮笑rou不笑。 所以啊,她真不是適合站在李恪昭身旁的姑娘。 ***** 那個晚上,歲行云夢見上輩子打過的第一仗。 她所在的前鋒營進了敵軍圈套,被困在峽谷中進退不得,前無出路,后無援軍。 那是一場以少對多的突圍。人在絕境,不是敵死就是我亡,誰心夠狠夠定,誰才會是最終活下來的那個。 對真正歷經過生死的戰士來說,戰場從不只是詩人們字里行間的豪邁意象。 它很具體。 具體到血rou橫飛。具體到斷臂、殘肢與頭顱漫天飛舞,漸次墜落。 具體到同袍尸身倒在自己腳邊,也只能面無表情地紅著眼,如拖麻袋般干脆利落地將他們挪到不擋道處,然后,繼續廝殺。 最終活下來的所有人站在尸山血海中面面相覷,殘陽殷紅。 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同袍伙伴,或許不久前才一起對酒當歌,一起勾肩搭背,暢抒胸臆間幼稚單純的少年狂言。 可那一刻,他們彼此看對方的眼神都有幾分陌生,都覺對方是冷血人屠。 也都清楚記得,先前的自己與對方一樣猙獰,一樣手起刀落,斬敵頭顱如切瓜。 九死一生凱旋的英雄人杰,誰不是“浴血不改色,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即使從前不是,經過初戰之后活下來,便也是了。 醒來時才月半中宵。 歲行云披衣推窗,趴在窗欞上仰望月朗星稀的穹頂。 世人歌頌英雄、贊美勝利,是因大多數人終生不會親眼見那場面。 尋常人若親眼見過那一張張狠戾猙獰的臉,很難真心誠意去喜愛、親近;若親眼見過那一次次麻木殘忍的手起刀落,很難發自肺腑歌頌、贊美。 短兵相接時的混戰,真真是殺人如麻,那與誅個毛賊、斬個刺客完全不同。 上輩子四年戍邊,她早已過了會對這種場面不適的階段。 西院的伙伴們尚未見過那血腥陣仗。飛星與十二衛也沒有。 李恪昭更不會見過。 歲行云想,明年此時,經歷逃亡惡戰后,如今整個府中所有人里,大概只有葉冉看她的眼神不會變得微妙。 這是行伍者的悲哀宿命,卻也是行伍者的本分職責。 ***** 翌日天剛蒙蒙亮,歲行云坐在鏡前梳頭。 容茵從旁遞發冠給她時,忍不住笑道:“想是姑娘習武后精氣神不同,雖少了以往那般的皙白嬌柔,瞧著卻愈發光彩照人?!?/br> 歲行云摸了摸自己被曬成淺蜜色的臉,對著鏡中眨眼笑道:“可不?瞧給我美的。容茵啊,這就是書上講的‘美人在骨不在皮’??!” 小半年來,她每晚挑燈夜讀時也會教容茵一道識字,如今容茵也稍稍能看些書了。 容茵替她理正發冠,口中嗔笑:“我看您這位美人就很‘皮’!哪有自己夸自己是‘美人’的,得矜持,讓別人來夸才對?!?/br> 歲行云哈哈笑著站起身,搖頭甩開縈繞心頭數日的煩亂與異樣。 她早就發現,剛“來”時這張臉與上輩子只有七成似,如今卻是十足像了。 不要臉的說,她這長相是真不差。 可上輩子活到死也未曾得哪位男兒青睞示好,她也不曾真正對誰心動,究其根源,無非就是混在一處的多是軍中同袍。 誰沒見過對方毫無人性的一面? 彼此交付生死沒問題,交付繾綣柔情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所以她才更明白,自己只適合討個嬌軟甜美會嚶嚶的伴侶。 若能在她面前毫無顧忌地嚶嚶嚶,那說明對方沒見過她對敵時是如何猙獰駭人,心硬手狠。 獨自邁出南院,歲行云大步流星走過兩株隨風搖曳的如絲春柳,抬手按住心口。 “什么面紅耳赤,什么小鹿亂撞,風一吹都會散的?!彼÷晫ψ约赫f。 ***** 在通往西院的小徑上,歲行云遇見了匆匆尋來的飛星。 “你那什么臉色?”歲行云狐疑蹙眉,“出事了?” “昨日午后,有國都尉官差與儀梁城中衛分頭出動,自儀梁東門開始挨家挨戶進門搜查?!?/br> 飛星與她并肩而行,邊走邊道。 “理由是,近來城中有個竊財又劫色的采花大盜,已犯案數起,如今仍在城中流竄,此次全城搜查正是為緝拿此人?!?/br> 昨日清早李恪昭才隨蔡王一行離城,午后就全城搜捕采花大盜? 歲行云心生警惕:“既說已犯案數起,之前卻不見四門張貼海捕文書,毫無風聲。等到王君離城才大張旗鼓挨家搜查,這很古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