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哦,是?!睔q行云訕訕收勢,雙腿筆直并攏。 ***** 離開西院后,李恪昭與飛星同車出門,往儀梁城東門行去。 途中,飛星見李恪昭一直神思恍惚,似悒悒不樂,又似被什么重大難題困擾,便積極為主上分憂。 “公子何事發愁?” 李恪昭如夢初醒,坐直身,握拳抵在唇間輕咳一聲:“飛星,你……” 飛星屏氣凝神,等半晌也沒等來下文,頓時被他這少見的吞吐遲疑驚得不輕,忙斜身湊得近些:“公子有何吩咐?” 李恪昭飛快看了他一眼,似太過于難為情,猛地閉上眼,破罐子破摔般小聲問:“你,會‘嚶嚶嚶’嗎?” 飛星目眥盡裂,猛地從車廂側邊長椅跌落于地,并一把揪住了自己的衣襟。 “公子!飛星生死盡付于您,但身子,不、不行!” 第23章 有小大夫明秀從旁嚴格監督, 今日歲行云只能進行簡單的臂力訓練,葉冉便丟給她一對共達四十斤的實心石錘。 明秀令她雙腿并攏伸直, 背靠廊柱坐在長椅上, 如此便可減少膝蓋所受承力與磨損。 如此已算得是明秀看在李恪昭面上做出的最大讓步, 歲行云也并非不識好歹的性子,兩人相視笑笑, 雙雙沒好氣地“嘖”了一聲,就此和解。 明秀躊躇片刻, 小心翼翼問:“大伙兒都說你遭人追殺被飛星救回,為報恩義才投效公子??晌以趺从X著……其實你是‘夫人’?” 當初李恪昭決定讓歲行云進西院時,葉冉顧及西院受訓眾人皆為奴籍、賤籍, 恐她的身份會造成旁人諸多不便,就與李恪昭商定,口徑一致向外院眾人宣稱她是因家中事被卓嘯追殺的庶民,飛星出外辦密差時順手救下,無處可去,再加感激之情, 便投效了李恪昭麾下。 婚禮時府中家奴們雖也曾得賜喜食, 但并未親眼見過“夫人”樣貌, 只知出自那名聲清貴的希夷歲氏。 當世望族姑娘向來是以足不出戶為矜貴的, “夫人”常居主院不露面倒也在情理中。 而主院所在的內院素由十二衛負責,府中除了飛星、葉冉外, 也就一干竹僮、仆婦被準予出入。這些人常在李恪昭近前, 口風緊, 地位也較府中大多數人高出幾分,尋常無人敢隨意向他們打聽內院中事。 而另一個知情者容茵也被歲行云下達封口令,如此,歲行云的身份竟安然藏足一月。 眼下被明秀突如其來一問,歲行云怔了片刻,立時笑道:“可不敢瞎說。若我是夫人,何須忍著傷也要來習武?不就是怕一事無成,在公子跟前無聲大用,會被趕出去流落街頭么?” 明秀雖覺她這話中道理是通的,但仍有疑惑:“那你膝傷如何來的?我可聽說,數日前夫人當著欽使的面怒斬雞頭,嚇退兩位別家要贈給公子的美人,被蔡王后罰了跪。這么巧,你也腿上淤傷?” 歲行云停下動作,示意她附耳過來:“莫外傳啊。公子心疼夫人,派我代跪的。蔡王后所派的那位邱姑姑沒見過夫人,就瞞天過海了?!?/br> “原來如此,”明秀恍然大悟,“我說公子怎會那般縱著你。你替夫人受了罪,這是大功,該當的?!?/br> ***** 歲行云生怕她再談與“夫人”相關之事,吃力地開始握舉那倆石錘后,順勢改了話題。 “習武貴在持之以恒,我才起頭,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便難有出息。早上心急太過,沒能與你說好好說,對不住啊?!?/br> 明秀也赧然輕笑:“不瞞你說,這還是師父首次讓我單獨接手病患,其實我也急。想著若沒能將你照料周全,往后府中誰還肯信我醫術?” 當世對醫家的經驗極為看重,像明秀這般年歲的小大夫,即便真得師父首肯出師了,也會因年紀太輕而難得病患信賴。 病患不信賴,她則會少許多醫案的實踐與積累,自就難以進益。 “哎,大爭亂世,誰都不易,”歲行云感慨一句,又道,“你比旁人還好些。到底是醫者,即便在府中不能大展身手,最差還能出外行醫、云游天下,總有出路不是?” “我是奴籍,哪能離府出外?”明秀瞠目,猛地搖頭。 “???抱歉,我不知此事,”歲行云停下手上動作緩了口氣,誠摯歉然,“見你師從府醫,性情氣派也與西院這些伙伴不同,我就自作聰明,以為眾人喚你‘明秀’,是因你在府中久,與大家相熟的緣故?!?/br> 奴籍者無姓氏,如容茵、金枝她們那般能有正經像樣的名,就算奴中很有體面的。 像飛星,原也是李恪昭舅父公仲廉府中家生奴,幼年遇險為李恪昭所救,公仲廉便將他贈予李恪昭。 李恪昭見他資質上佳,就做主替他摘除奴籍,允他習武識字,從此帶在身旁栽培成得力幫手,也當小兄弟一般待。如今飛星若獨自走出去,尋常人看在縉六公子的份上也會對他多加禮遇??绅埵侨绱?,他仍舊沒有姓氏。 早上歲行云瞧著明秀與自己杠起來那倔強氣勢,再加之又得知她是府醫弟子,便誤以為至少該是庶民出身,約莫是被家中送到老大夫名下拜師之類。 “你有何歉?一個人生來是奴是民還是世族、王公,那是各自命里定好的,”明秀走到長椅另一端坐下,噙笑與她遙遙相望,“我當年幸遇師父與公子兩位貴人。師父挑中我傳授衣缽,公子又寬仁允準,這就活得比尋常的奴好得多。師父無后嗣,又只收了我一個弟子,便寬縱些。我沾著師父的光多有放肆,倒是得罪姑娘了?!?/br> 歲行云心疼一嘆,繼續握舉石錘:“什么就命定的?呸!甭管是誰這么教你,都別信!你既習醫,想來也讀書識字。別懈怠,多謝,待往后機會來了,咱憑自己本事活他個開山立戶!” ***** 葉冉忙里偷閑,溜到廊下來關切歲行云進展,恰巧聽見她這番驚世高論,當即伸手在她額角彈了個爆栗子。 歲行云本就練得雙臂酸軟,突遭這一襲,登時手滑,右手那支石錘便脫手落地。 幸虧葉冉這練家子夠敏捷,移步閃躲間腳下竟快得出了殘影,將明秀看得目瞪口呆。 歲行云憋笑吹捧道:“葉大哥這般大個塊頭,身法竟是如此輕盈,實在……” “少油腔滑調!成日數你話最多,仿佛這院中幾十號人就你一個長著嘴?!比~冉打斷她,扭頭對明秀投去一瞥。 明秀得他眼神示意,知這是有話要與歲行云單獨講,便識趣起身走遠些。 “我說你這鬼腦子,哪兒來這樣多稀奇古怪的念頭?”葉冉雙手叉腰,躬身俯視她,壓著嗓訓道,“雖你‘縉六公子夫人’的名頭是虛,但你到底還是希夷歲氏的十三姑娘。再如何離經叛道,只要公子能容,便沒誰真會拿你怎樣??赡愫蒙菲?,方才那般鼓動家奴造反的話,合適嗎?” 歲行云反手撓撓后頸:“這如何就成鼓動造反了?家奴也是人??!她年紀輕輕,又是醫者,也識字讀書,本就前途無量。我見她像個有志氣的,便激勵幾句,也是共勉之意?!?/br> 她上輩子在軍中多與人扎堆相處,深知人與人之間以善言相互鼓舞的重要,也是習慣成自然。 葉冉在她身旁坐下,著惱地輕橫她一眼:“若這府中家奴都給你激勵得開山立戶去了,誰來效忠公子?” “葉大哥,你這觀念實在是……”歲行云皺臉詞窮半晌,急得猛抓發頂,“人,是要有盼頭有希望,才會更有斗志的。我這么說,你能理解些了么?” 她并未妄想心高地以為憑自己就能立刻將這世道去蕪存菁,但許多事總該有人做。 能做一次是一次,能變一點是一點。若人人如此,則光不遠。 “不理解,”葉冉沒好氣地翻個白眼,撿起先前掉落的那支石錘塞回她手中,“有本事你同公子說去?!?/br> 歲行云繼續臂力訓練,卻不忘忿忿切齒:“說就說。公子不像你這般老頑固,他定能懂我說的道理?!?/br> “你夸公子就好生夸你的,非踩我一嘴‘老’是何用意?”葉冉揮舞起小缽盂般的拳頭,兇神惡煞地呲牙,“老子才二十八!” “哦,”歲行云抬眼望天,宛如杠精附體,“若你像外間人那般十二三歲就成親,孩子都有我這般大?!?/br> “你個小混球,杠人不戳心,懂不懂?!”葉冉猛地起身,向著院中怒吼,“金枝!把老子那對八十斤重的紫金錘拿來!” 歲行云大驚:“你,不會是打算讓我……” “沒錯!就打算累死你個戳心玩意兒?!比~冉冷酷無情地從牙縫中擠出肺腑之言。 ***** 申時近尾,歲行云獨自認完上回暈厥時學了還沒記全的十五字后,問過小僮,得知李恪昭與飛星還未回府,便將書房收拾整齊,慢吞吞回南院去了。 前腳才進院門,容茵后腳也歡歡喜喜捧著疊新衫回來。 “姑娘,這幾套天水碧織金錦武袍都漿洗過,也曬好了。瞧著還行吧?這兩套我可全是照您吩咐做的,勾邊花俏些,腰帶也更長,如此便能打花結了?!?/br> 早前歲行云借了李恪昭的簇新短褐改小應急時,承諾會做一件新的天水碧織金錦武袍還給人家。 她本著“一只羊是趕,一群羊是放”的想法,索性叫容茵也順手多做兩套小些的給自己。 這些日子容茵忙著裁制新衫,昨日漿洗曬好,總算能徹底交工。 歲行云從中取出件小些的,抖開端詳一番后,滿意地笑彎了眼,美滋滋點頭如小雞啄米?!澳氵€說自己手不巧,這可比我強到天邊兒去了!得虧有你,要不我可沒轍了?!?/br> “若要姑娘親自cao煩這些瑣事,拿我有何用?”得了夸獎的容茵也很開懷,又道,“這件是照公子給的尺寸做的,您要不拿去給他試試?” 歲行云隨口道:“公子與飛星出門了,沒回呢?!?/br> “回了。方才我在中庭遇見飛星,正去尋葉冉一道往書房與公子議事呢,”容茵說著,捂嘴吃吃笑,“鼻青臉腫的,說是禍從口出挨了揍?!?/br> “誒喲,這該得去關懷關懷!”歲行云一聽來了勁,抱起要給李恪昭的那件武袍,笑著拔腿就跑。 才跑沒幾步,迎面被親自送藥來的明秀逮個正著:“行云!好好走,不許跑!” “好咧?!彼龖曋共?,搶過明秀手中的藥碗,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完了以手背一抹唇,又對明秀道:“快跟我去看笑話,聽說飛星被人打腫了臉!” ***** 明秀身為奴籍,哪怕是府醫唯一的弟子,在府中也并非隨處可去,僅能行經主人允許的路線與范圍。 府中旁的家奴也是同樣規矩。 眼下就只容茵一個特列,因南院只她獨自近身照料歲行云,許多事需跑前跑后,這才得了特許,能去的地方多些。 明秀不敢擅近書房,歲行云只得遺憾獨往。 慢吞吞進得書房門,只有李恪昭一人在,看樣子正準備離開。 “要一道用晚飯么?今日在東城門附近順道買了那邊坊間特有的蜜燒鵝,”李恪昭平淡發出邀請,“葉冉與飛星已先去膳廳了?!?/br> “好??!多謝公子,”歲行云兩眼倏地放光,笑瞇瞇奉上那件新袍,“這是之前答應還您的。我不擅女紅,是請容茵做的。手藝或許比不上您用慣的裁縫,但我瞧著也不算粗糙。這就清賬了哦?” 李恪昭點頭接過,隨意將它搭在臂上:“嗯。走吧?!?/br> 進了膳廳,歲行云一瞧著飛星那臉就忍不住捧腹:“滿臉大胡子都能看出腫來,這可是真腫??!” 她見過飛星與葉冉交手,對這兩人的身手都有數。能照臉將飛星打得如此狼狽,可想對方出手只迅猛、兇悍、凌厲。 但若仔細瞧,又能發現這些傷處全避開了要害,更像是同伴間的打鬧。 年輕同伴間打鬧通常臨時起意,一言不合激惱了便出手。若再一味快速猛攻,分寸稍失在所難免。 可與飛星動手這位顯然不可低估,既能達到警告懲戒之意,又點到為止,非頂尖高手不能為之。 飛星悶聲怒哼:“閉嘴!你等著罷,往后有我笑回來的時候?!?/br> “你這也忒慘了,”歲行云坐在他下手座,好奇地左右端詳,“誰這么厲害?你就算打不過,至少也記著護頭??!” rou搏對戰,首要就是護住頭臉。 若這部位被人重擊,很易導致瞬時眩暈乏力,之后極大概率會被對手壓著打。 “護個屁。公子要教訓人,躲了也沒用,”飛星小聲嘰咕,“公子出手有多兇殘,你是沒見過……” 李恪昭終于忍無可忍,凌空拋來一道殺氣騰騰的冷凝目光,也打斷了他對歲行云“告狀”。 “公子出手,能有多兇殘?今日又為何打你?”歲行云是在問飛星,卻難掩好奇地歪頭看向李恪昭。 她尚未見過他與人交手,后世正史上也只記載著“縉王李恪昭”的豐功偉業,從未提過他個人戰力如何。如此看來,竟不在葉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