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躺回去,”李恪昭公正地淡聲道,“聽大夫的?!?/br> 歲行云頓時傻眼。連對面的明秀都詫異看過來。 畢竟方才李恪昭進來時那句話,維護之意昭然若揭。誰都以為他這是要縱著歲行云的。 “她危言聳聽,小題大做,”歲行云不可思議地大張明眸,“這也要聽?!” “要聽。醫家自有醫家的道理,總不至于害你?!崩钽≌衙蛄嗣虼?,面無表情地做出最后仲裁。 說不上來怎么回事,歲行云莫名有些委屈,落寞扯扯唇角“哦”了一聲,轉回去坐在床上,自己慢妥妥扯了被來蓋。 “她讓我躺床上孵蛋半個月,這也有道理?” 她每每晨起時嗓音本就不似平日那般清亮,先前又與明秀鬧這半晌,自是更加沙啞。 再摻入那股仿佛被突然被伙伴撇開落單的孤寂,這句話說得是有氣無力、低低幽幽,個中情緒如泣如訴,簡直讓人聞之心碎。 可惜李恪昭此次并不打算縱她任性,鐵石心腸般還她一句:“躺半個月孵不出蛋的。畢竟人是胎生?!?/br> 歲行云僵了片刻,坐在那里扯被蓋住頭臉,咬牙切齒送出一個“滾”字。 ***** 房中安靜良久,歲行云以為無人了,這才將蓋在頭上的被扯下來。 卻猝不及防撞進一對烏湛清冷的眸底。 李恪昭負手立在床位望著她,眉梢輕揚,輕聲嗤笑。 其實歲行云只是未著外衫,于她來說眼下情形并不值得窘迫。 但此刻她還對李恪昭先前站到小大夫那頭而耿耿于懷,于是冷冷淡淡道:“男女有別,公子此舉于禮不合。還是請……” “我有個問題請教?!崩钽≌汛驍嗨脑?,波瀾不驚道。 歲行云懶搭搭看他一眼:“答了就能讓我下床?若不是,那請恕我駑鈍,什么也不知?!?/br> “過謙了,你分明知道很多。比如,戰場上只有對陣亡同袍才用扛的,”李恪昭不急不惱,神色平和地直視著她,“這種事,你從何得知?” 歲行云正伸手拿外衫,聞言當即僵住,腦中仿佛有一座七層冰雕高樓轟然倒塌,又冷又亂。 不知小大夫那里有無后悔藥?她真是吃飽了撐得和小大夫吵這架,瞧瞧招來了什么送命題。 第22章 電光火石間, 歲行云總算模糊記起數日前暈厥在李恪昭肩頭時的某些片段。 大意了。那會兒難受至極,腦子跟不上趟, 竟無意間露出了小尾巴而不自知。 話又說回來, 這李恪昭未免也太……讓人看不透了。 既在她說話當時就已察覺異樣, 卻偏等到今日,因突發狀況不得不到她面前來, 這才忽然發問。為何? 歲行云心中惴惴,無法確定當下時機是否合適坦誠自己的秘密。 死后續命復生, 從兩千多年后來。此事著實玄乎其玄,若非親身經歷,她自己都不敢信。 迄今為止, 她與李恪昭真正相處不過短短一個月,她尚不敢妄自托大地揣測李恪昭會作何反應。 萬一將她當做妖邪綁去燒了,那她可未必能有機會再次復生。 唔,不能說不能說。至少,在成為他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之前,絕不能說。 他既開誠布公問出來, 至少說明, 他雖覺她有古怪, 卻并未懷疑她對他有叵測居心, 否則就該直接將她捉去刑訊嚴審,不是么? 心念一定, 歲行云才繼續動作, 若無其事拿過外衫披上, 慢悠悠將目光投向立在床尾的李恪昭。 李恪昭皮笑rou不笑地勾了勾唇:“編好了?” “公子說笑呢,”歲行云咬牙道,“這問題我不是不能答,卻不想如此輕易就答?!?/br> “何意?”李恪昭以舌抵腮,若有所思。 歲行云坐得腰身筆直,抬著下巴與他目光對峙:“若公子倒戈幫我說服小大夫,那我就告訴您?!?/br> 李恪昭凝視她片刻,微微頷首:“稍等?!闭Z畢轉身繞過屏風出去了。 歲行云長吁一口氣,下床穿鞋,整理好衣衫。 隱約聽見他在門外與明秀有來有往說了幾句話,很快便又回來了。 李恪昭道:“之后十日,讀書識字為主,習武只能做最簡單的訓練。無論你在何處都不得離開小大夫眼前,若她絕對禁止的事,你便不能做。如此可行否?” “可行,太可行了!”歲行云猛點頭,“公子英明!小大夫……” “說吧?!崩钽≌褲M臉寫著“收起你的狗腿溢美”。 歲行云立刻笑吟吟道:“戰場之事,當然是葉大哥講給我聽的??!”整個府中無人比葉冉更適合背這口黑鍋,就他了。 李恪昭神色狐疑:“葉冉?他何為與你說這個?” “閑聊么,大家都滿嘴跑馬,話趕話就說到那里了,”歲行云斬釘截鐵道,“若公子不信,我這就隨您一同去找他當面對質!” ***** 《朔望兵陣.始篇》:兵者詭道,其詭在計、在謀、在言、在行、在間、在陣。凡此六者,將莫不聞;知之者勝,不知者殆。若兩將皆知,則上善此六道者勝。 “衛朔望”在著作中明確指出,“言”乃“兵者詭道六要”之一,其意用大白話來講就是,凡優秀將領,定要懂得胡說八道。 若對峙中的兩位將領都懂此道,那就得比拼“誰更能滿嘴跑馬”了。 葉冉看著面無表情的李恪昭,再瞧瞧神色篤定的歲行云,當即疑惑地瞇起左眼,撓頭道:“我同你說的?” 歲行云瞪大眼,使勁點頭:“那可不?就前些日子,我隨公子去聽香居回來的次日。你讓我頂水缸蹲馬步,還記得么?就在這兒,大石頭跟前這里!” 說著還緩步挪過去,煞有介事地指著大石頭跟前那小塊空地。 “啊,是頂水缸蹲馬步了,過后也確是在這里磕了會兒閑牙,”葉冉被她弄得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性,“可那時,咱倆不是在說別的事么?無緣無故,我怎會與你說起戰場的事?” 歲行云順暢接口:“那不是最終你說不過我,惱羞成怒叫我折返跑二十次來著?我跑到腿軟跌地上不愿起,你說我擋著旁人了,便叫金枝來將我挪去別處。金枝打算扛我走,你就說戰場上這姿勢是扛陣亡同袍的?!?/br> 她的話里虛虛實實,指東打西,說詞中有細節有地點有人物,態度又格外肯定,句句擲地有聲,半點磕巴都不打,葉冉是真懵?!拔艺f了?” “葉大哥你怎么回事?才三十呢,忘性就這么大!不信問金枝,”歲行云對正在折返中的高挑少女喊道,“金枝,你快來!公子有事問你!” 李恪昭扭頭瞪她一眼。明明話都是她在說,這倒成“公子要問”了? 金枝不疑有他,立刻擦著汗小跑過來:“公子、公子萬年。公子有何吩咐?” “公子想知道一件事,葉大哥破記性,可要冤殺我了。請你幫忙給我做個人證。我一句句問你,你細細想了再答,可好?”歲行云懇切求道。 金枝一聽頓覺人命關天,生怕自己答錯或沒想起什么,害歲行云丟了性命,使勁咽了咽口水,點點頭嚴陣以待。 “你想想,就飛星與葉大哥打起來那日,他還在這院子里當眾劈了個叉,記得嗎?”歲行云問。 “那自然記得,”金枝趕忙道,“公子,行云沒說假話,那日西院的人全瞧見飛星劈了個一字馬,疼得嗷嗷叫。是真的!” 李恪昭微微頷首,耐著性子深吸一口氣:“嗯。然后呢?” “公子別急,我這不是要同金枝明確日期么,”歲行云一本正經又問,“那,后來我折返跑跌地上了,葉大哥是不是喚你來將我挪到旁邊去來著?” 金枝點頭如搗蒜:“是呀。大伙兒都瞧見的??!” “看吧,我沒說假話吧?”歲行云雙手一攤,“公子這下可信我了?” 李恪昭看向葉冉,葉冉用力撓著后腦勺,遲疑道:“這么一說吧,我似乎也有點想起來了?!?/br> 歲行云一把握住金枝的手晃來晃去:“好姐妹!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金枝茫然地眨了眨眼,憨厚笑道:“我也就照實說而已,沒做什么?!?/br> ***** 歲行云這通虛實相間、避重就輕地攪渾水下來,就將所有事都理得像真的一般,連她自個兒都快信以為真,李恪昭似乎也指不出什么漏洞。 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西院時,忽聽得背后葉冉對歲行云嘀咕。 “我怎么覺著你在繞我?我當真說過那句話?我就記得那日咱倆聊了‘嚶嚶小郎君’的事而已……” 李恪昭倏地止步,回眸看向交頭接耳的兩人。 歲行云激動地擺著手臂強調:“葉大哥!葉大爺!你怎么還沒捋明白?咱倆先聊的‘嚶嚶小郎君’,接著你讓我去折返跑,我跌倒了,金枝來扛,你便笑話說戰場上扛陣亡同袍才這樣!你再捋捋,就是這順序,半點毛病都沒有的?!?/br> “哦?!比~冉呆滯點頭,勉強算是與她達成共識。 詭計得逞的歲行云一顆心落定,整個人身輕如燕,笑容也明快起來,嘴角都快咧上天。 抬眸見李恪昭駐足回眸,眼神里帶著強烈疑問,那顆才得意忘形到飄飄然的心立刻急速下墜。 “公、公子?”她胸腔里七上八下的,“還有吩咐?” 李恪昭的以目光在她與葉冉之間來回逡巡,到她快要緊張到窒息時,才冷冷開口:“‘嚶嚶小郎君’是什么?” 葉冉頓時忘記滿腦門子糊涂官司,嘿嘿揮開歲行云,上前半步搶答:“要不我怎會說起這家伙是‘男扮女裝的假姑娘’呢?她竟喜歡又嬌又軟又甜還得會‘嚶嚶嚶’的小郎君!” 李恪昭一言不發,抿唇盯著歲行云,眉梢微微上揚,似是在確認葉冉所言真偽。 在歲行云心中,李恪昭是她以血盟誓要效忠的主君,即便李恪昭待人沒有太大架子,她也不太好在他面前過于放肆,至少不合適聊這種較為私人的閑話。 而諸如葉冉、飛星甚至金枝他們,才真正是她平日一起訓練、將來要并肩浴血的軍中同袍,插科打諢、葷素不忌全不需顧忌的。 葉冉忽然對李恪昭說破她喜好“嚶嚶小郎君”的事,她多少有些尷尬??衫钽≌岩桓狈且盟H口確認的模樣,不吭聲顯然收不住場。 于是拘謹低頭,撓了撓臉,干笑道:“這,世間萬紫千紅嘛。什么樣的人都會有人喜歡不是?葉大哥不也說,男子們多偏愛‘嬌軟甜,會嚶嚶嚶’的小娘子……那,你們會喜愛這樣的女子,我喜愛這樣的男子那也不奇怪,是吧?” “我不愛?!崩钽≌衙鏌o表情丟下冷冷三字,轉身走了。 歲行云大惑不解地瞧著他的背影,不太確定地轉頭詢問葉冉:“公子看起來像是慪氣了?” 葉冉點頭:“少俠好眼力?!?/br> “我說得挺有道理啊,”歲行云蹙眉撓頭,“他為何突然生氣?” “問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他,”葉冉幸災樂禍般拍拍她的肩,“少俠眼力雖好,腦子里卻似乎少根弦啊?!?/br> 歲行云想起這人先前被自己繞得一敗涂地,頓時就不服地冷笑:“誰才是腦子里少根弦的那位,這可不好說喲?!?/br> “陰陽怪氣,我怎么覺著你在罵我?”葉冉危險地瞇起眼,開始擼袖子。 歲行云立刻右腿后退呈弓步,雙拳一前一后擺開防御架勢。 場面立刻傳來小大夫明秀的嬌聲喝止:“行云!你站直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