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她懊悔地咬住舌尖,整個人訕訕僵住。 眼下最緊要的并非“如何證明李恪昭與衛朔望究竟是否同一人”,而是此情此景到底該如何收場。 李恪昭沉默垂睫,無言睨著還抵在自己肩前的拳頭。 歲行云立刻變拳為掌,假模假樣以指尖在他才挨了一拳的肩頭拂兩下:“我是想說,公子近來有許多事要費神,卻還留意到我沒精神……我受寵若驚,一時語無倫次、口不擇言……” 她將手收回去背在身后,略掀眼皮覷他:“若不,我讓您打回來?” 李恪昭這才抬眸,冷冷淡淡瞥她一記。 他板著臉冷眼沉默時最難斷喜怒深淺,什么都不必做就能釋出讓人無所適從的威壓。 歲行云咬牙閉目,昂首直腰:“來吧。一拳泯恩仇!” ***** 李恪昭無聲打量著面前這雙目緊閉,如壯士斷腕般的小姑娘。 他豈會看不出,她方才淚中帶笑的一拳,以及脫口而出的那句“李恪昭你是不是閑的”絕非受寵若驚之故,反倒更像“如釋重負”。 很顯然,她藏著一樁隱秘心事。 但他不打算刨根問底。因為知道就算問了她也不會吐實,否則她不會用這看似胡攪蠻纏的潑皮路數攪和場面。 這家伙從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就諸多古怪與破綻,不差這樁。 旁的不說,單初見那日清晨她突如其來的歃血盟誓,就比眼前這事古怪得多。 他雖有把握她對自己無惡意,卻也一直堅信她留在自己身邊必定另有圖謀,是以這些日子沒少留心她。 他也真是閑的,就想看看她到底所謀何事。 “沒事瞎閉什么眼?”他伸手在她額角彈了一記。 歲行云捂住額頭隨意揉了揉,一副賊眼溜溜的模樣:“這就算了?公子真不打回來?” “就你這樣兒的?我一拳能將你捶飛到底下棋格子里躺平,”李恪昭轉身走向閣中圓桌,“看你的熱鬧去?!?/br> ***** 未時過半,場中棋局戰至酣處,四圍雅閣中的看客們紛紛擁至欄桿前,助威與喝彩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就在滿場大多數人都全神貫注于棋局時,帷帽遮面的衛令悅如約而至。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非獨自前來,隨行的還有面上涂了蠟黃易容粉,扮作隨護的苴公子素循。 之前在蔡王宮宴上,因男女賓客不同席,歲行云并未仔細看清過素循長相,只遠遠瞧過他身形輪廓。 今日這般近距再瞧,雖有簡單易容,卻也瞧得出五官該是俊秀的,舉止做派也是矜貴風雅的公子氣。 可那性子卻優柔寡斷到叫人嘆為觀止,歲行云窺一斑而見全豹,多少能想得到衛令悅成婚五年來有多不易。 今日說穿了不過就是三兩句話的事。 若素循下定決心要接手那匠人,與李恪昭商議好交接地點與方式就算完;若他反復衡量后仍覺接受那匠人的風險大過將之送回苴國能謀的利益,那婉言謝絕便是,李恪昭自會另行安排。 可素循既不說要人,卻也沒說不要,雖言辭無不得體之處,但翻來覆去就是在表達他在此事上有許多難處。 話說丑些,李恪昭打算將那人交給他,無非就是個雙方互利互惠的順水人情,他那些難處與李恪昭有什么干系? 李恪昭終于耐心盡失,冷硬打斷素循翻來覆去許多遍的顧慮與躊躇:“苴夫人,賢伉儷今日來之前究竟做何打算?給句準話即可?!?/br> 雖說李恪昭與素循各為一國公子,如此強橫打斷對方的話實在失禮,但歲行云完全能理解李恪昭內心有多暴躁。 莫說打斷,她甚至有點想打人。 時局變幻莫測的大爭之世,素循如此優柔寡斷、夾纏不清,能在異國為質多年而安然無恙,實在可稱人間奇跡。 衛令悅深吸一口氣,歉意笑笑:“人,我們要。但有一事需縉公子好人做到底?!?/br> “請講?!崩钽≌阉餍詮氐谉o視素循,只專注與衛令悅談條件。 衛令悅道:“蔡王與蔡國上將軍顯然對那人志在必得,我夫婦在此無可靠人手,想將他送出儀梁都難,更別說千里迢迢送回苴國??N公子既給這人情,不如就給徹底,將人護送到苴國邊境的杜雍?!?/br> 她痛快,李恪昭更不拖泥帶水:“送到杜雍,交給誰?” “持我玉佩,交予杜雍城守軍主將周正?!?/br> “此人可靠?” “衛氏門客出身,老母妻兒皆在我兄長封地,”衛令悅輕吐一口氣,淺聲道,“縉公子大可安心?!?/br> 李恪昭頷首:“我冒險替你們將人護送千里,有何好處?” 衛令悅將手攤到素循面前,以眼神催促。 素循猶豫片刻,從懷中拿出一張折疊好的絹帛,輕輕放在桌面。衛令悅也將一枚中空鏤刻“衛”字的玉佩并排放在絹帛旁側。 李恪昭去過絹帛展開掃了兩眼,立刻將之捏在掌心,神情無波無瀾收了那玉佩:“成交?!?/br> 歲行云端起茶杯,心中嘆息:痛快人辦痛快事。 再看看素循,頓覺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 正事敲定,李恪昭與素循便先后各自離去,留下歲行云與衛令悅兩人安心觀棋局。 可惜兩人各懷心事,看著棋局都有些心不在焉。 “悅姐,你那夫君……”歲行云欲言又止,最終不忍,還是換了個說法,“眼下大勢,諸侯間今日友明日敵都是常事,質子們從來都是朝不保夕的。苴公子這般優柔寡斷沒個定準,若局勢生變,你們可有預備退路?” 素循看著就是個沒主意的,真的很讓人擔心。 “你別瞧他那般模樣,也不是全無準備,”衛令悅自嘲笑笑,“若然局勢有變,當年入蔡時帶的那幾人,可全是要以死護素玚歸苴的?!?/br> “素玚是誰?”歲行云以指撓臉,“你們的孩子?” “妾生子。到底喚我一聲嫡母,就也算這孩子有我一份吧?!毙l令悅認命笑嘆。 雖說以素循的出身,即便擁有十個八個美妾在當今都不算驚世駭俗,但歲行云仍覺不可思議:“他還有個妾?” 那素循也太沒輕重了吧?身在異國為質,性命都朝不保夕,還有閑心思納妾?! “不是‘有個妾’,”衛令悅豎起三指,“三個?!?/br> 歲行云以掌按住額頭,腦仁兒疼:“還三個?!悅姐啊悅姐,這你也能忍?!” “不忍又能如何?自來王孫貴胄不都如此?或許少少有幾個例外吧,可惜沒落到我頭上,”衛令悅端起茶杯,苦澀一哂,“成婚五年無所出,也算我有愧于他。罷了,不說這些,還是談點高興的吧。你道,這場下三隊誰會贏?我還沒下注呢?!?/br> 到底是衛令悅的家務事,說破天去外人也沒法當真幫上什么,見她不欲再深談,歲行云只得蔫頭搭腦收了義憤。 “銅色盔甲那隊。你盡管押這隊,輸了我賠給……哦,我沒錢。哎呀,總之這隊指定贏,悅姐你信我就是?!?/br> ***** 申時過半,聽香居的棋局也全都結束。今日先后共戰三盤,銅盔甲那隊出戰兩盤皆大獲全勝,衛令悅自也贏得個盆滿缽滿。 她只當歲行云是福星高照,將贏來的銀錢分了些給歲行云,又笑吟吟相約月底大局一同再來。 歲行云應下,目送她戴好帷帽離去后,才愁眉苦臉慢吞吞下了樓。 飛星正百無聊賴地環臂倚在樓下廊柱旁,口中銜著一支細嫩草芯。見歲行云擰著五官艱難邁著酸疼雙腿下樓,他樂不可支地拍起了柱子。 歲行云慢慢挪下來,摸出一粒碎銀就往他頭上砸去。 飛星眼明手快,凌空接下這飛來橫財:“喲?這個好。再來再來!” “想得倒挺美,”歲行云笑瞪他一記,邊走邊道,“你怎么在這兒?” 中午她跟著李恪昭來時雖帶了幾個人隨行,飛星并不在其中。 “公子有事先回府了,吩咐我留在此處等你,”飛星謹慎地左右看看,放低了音量,“你哪兒來的錢?” 歲行云滿腦門子事,便也沒細想為何會是他在這里等著護送自己回去。 “悅姐……哦,就是苴夫人,她賭棋局贏的,分了我一些?!?/br> 飛星大惑不解:“別人贏了錢分給你,這不是好事么?你怎的一副咬牙切齒狀?總覺你此刻張嘴就能噴出火來?!?/br> ***** 聽香居畢竟人來人往,不是個說話的地方。 歲行云憋了一路,回到縉質子府中,才扯了飛星站在中庭回廊下傾訴滿腔義憤。 “你知那素循有多王八蛋嗎?他府中居然有三名小妾!” “啊,這事我知道,儀梁城內八成的人都知道,”飛星不太懂她怒從何來,“也不算十分……王八蛋,吧?薛國質子府上不單五個小妾,還有兩位無名分的呢?!?/br> 歲行云聽得肝兒疼:“他們這都什么亂七八糟!” “薛公子那頭我說不好。反正素循曾親口對人說過,是因苴夫人成婚五年無所出,為了后嗣才不得已納妾的?!憋w星也知歲行云與衛令悅投契,語氣里便多了幾分寬慰之意。 可這說法完全沒能平息歲行云的怒氣:“可去他祖宗的棺材板兒吧!他有一位夫人、三名小妾,卻攏共就得了一個孩子,這不明白著是他不能生么?!我悅姐還沒嫌棄他呢,他倒一頂帽子將人扣死了!” 飛星愣了愣,目瞪口呆:“不是,你等等。素循一個大男人,他怎么生?” 這話將歲行云也問得愣住了。 與飛星面面相覷片刻后,她才回過神,明白是自己這是氣得詞不達意了。 于是兩人一起捧腹笑得東倒西歪。 “大兄弟,你別鉆字眼??!哈哈哈哈,”歲行云笑得躬身捂在腰間,我又不是說要他親自生……” “生什么?”李恪昭冷淡嗓音隔空飄來。 歲行云與飛星雙雙一凜,同時站直斂神,莊重面向李恪昭。 李恪昭大步流星邁過來:“啞巴了?” 飛星被他盯得心中發毛,趕忙笑答:“呃,我倆說生孩子的事呢?!?/br> 歲行云忽覺后勃頸一陣涼風倒灌,總覺哪里怪怪的。 李恪昭目如寒冰在她與飛星之間來回掃了兩次,眼尾夾出銳利鋒芒:“恕我耳背。你倆,說什么的事?” 第16章 歲行云終于明白哪里不對勁,趕忙解釋:“咳,公子莫誤會,飛星他嘴瘸,說的是‘素循府上生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