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歲行云老老實實答:“我既認公子為主君,便當有為人下屬的自覺本分。不為主君分憂,反倒拿衣物這等細小之事叨擾,豈不是上趕著找罵?” 按她上輩子習慣的人際準則來類比,飛星等同與她級差不大的同袍,而李恪昭則不啻于主帥地位—— 她好端端一個人,又不是生來欠揍缺罵,吃飽了撐的才會拿這種私下小事去煩主帥。 李恪昭舉目望天,嗤之以鼻:“如此說來,你與飛星倒是頗不見外?!?/br> “哦,”歲行云恍然大悟,“原來公子只是不甘遭受伙伴冷落?!?/br> “閉嘴。若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揍你?!?/br> 他惱羞成怒的威脅并未使歲行云驚恐,反倒惹得她哈哈笑出聲。 此時此刻,他在歲行云眼里終于不再只是史冊上那個功業煊赫、千古流芳,卻無具象的“縉王李恪昭”。 是個前途可期,卻有血有rou、喜怒生動的十九歲少年。 是她決心浴血跟隨的主君,也是與她并肩的伙伴之一。 紅塵有幸,如此甚好。 **** 翌日天不亮歲行云就進了西院。 西院原有受訓者中,女子二十二名,男子八名,皆由葉冉調度指點。飛星與十二衛無事時也會來加入,大多做為喂招的陪練。 因不能為外間人察覺西院所行之事,質子府也不能私藏大量兵器,這些人的日常作訓只能便宜行事、因陋就簡,更偏于單一的力量提升與簡單陣型配合。 魁梧黑面的葉冉是個嚴格卻不刻薄的教頭,知歲行云這身骨沒底子,便只讓她先單獨做些基本功。 無非就是扎馬步、卷腹、舉石、短距急速折返之類。 這些事,上輩子的歲行云打從記事起就開始練的,如今雖做得勉強又狼狽,但誰都看得出她盡了全力,葉冉每每下達指令并做過示范后便便不再格外苛求,由得她一點點慢慢來。 于是她一邊認真而艱難地依令行事,一邊悄悄將所有人都打量過。 休息間隙,她也主動與人攀談、熟悉,到午時出西院之前,已將這些人的姓名全都問過一遍。 其中并無她要尋的“那個人”,她有些失望,進而生出不可名狀的茫然。 上輩子所學所長都在腦中,只需假以時日,在西院按部就班恢復體力與武藝,她很快就能成為歲小將軍該有的模樣。 可有什么用?“那個人”并不在此。 她甚至懷疑,“那個人”究竟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后世史書訛傳杜撰。 下午在書房識字時,歲行云恍兮惚兮想著心事,言語少了,神情也木然許多。 李恪昭與飛星、葉冉在旁就著那卷羊皮上的城防圖商議著什么,她是半個字也沒聽見。 忽然,一冊竹簡橫飛而來,砸落在她右手邊的桌面上,驚得她一個激靈,神魂歸位。 抬眸正對上李恪昭的冷漠臉:“新教的十五字都認得了?” 她向來一點就通,又甚為自律,前些日子都是李恪昭教過以后,她便埋頭反復書寫以強化記憶。 今日卻一反常態,頻頻提筆呆怔,李恪昭早察覺她不對勁,已忍了她將近半個時辰了。 歲行云木木搖頭。 “既不認得,還敢當著公子的面發呆?找揍呢?”飛星幸災樂禍地起哄。 “這就寫?!睔q行云沒精打采地重新提起筆。 她自然不想找揍。她想找的,是一個叫“衛朔望”的人。 ***** 因戰亂、國難等緣故,之后的兩千多年里有大量史料陸續散佚,再加之此時的“上古雅言”這種字體在傳承中出現斷層,后世保存完好的可信正史中關于李恪昭的記載其實并不多,也就《縉史》中關于開國主的部分里詳細記載了一些與他有關的重大事件。 至于他在質子時期具體處境如何、最終怎樣躲過卓嘯追殺平安歸縉、哪年相王、何時一統天下等等,連后世史家各派之間都因缺乏明確正史記載而無法達成共識。 是以,“縉王李恪昭”這位對后世進程有重大影響的君王,流傳于世的許多生平事跡,多來自史料旁證、野史傳說、話本戲文。 在歲行云的記憶里,后世所知李恪昭身邊最重要的人物,并非葉冉,更不是飛星,而該是那位寫下《朔望兵陣》的兵家大能衛朔望。 此人在后世史學界褒貶不一,但甚得兵家推崇,所著《朔望兵陣》更是后世兵家學子入門必讀,算起來也可謂是歲行云上輩子的啟蒙先師之一。 《朔望兵陣》對后世的意義并不在于其中陣法與計謀有多玄妙,而是它首開先河,提出“兵者詭道、兵種詳分、情報先行”的治軍用兵方略。 在衛朔望提出這觀念之前,列國作戰皆以“用計用間”為恥,不屑使用斥候刺探敵軍情報,對戰多是粗暴的大兵團正面對壘強攻,純粹力量與人數的比拼互耗,而兵種細化分類更是無從談起。 而這些,恰是歲行云真正的強項。 更重要的是,衛朔望首開先河啟用了成建制的女兵女卒。 據史載,有了衛朔望先行,之后才有各國紛紛效仿,募兵對象不再只限男子,女子才逐漸有了光明正大憑軍功爭取賞賜與爵位的機會。 隨之便一步步有了與男子同等的讀書受教、承襲家業、出將入相,甚至問鼎天下的可能。 歲行云鐵了心要留在李恪昭身邊,為的就是尋機會效命于衛朔望麾下。 可眼下這局面讓她忐忑。 她心中是當真有些沒底了。世間到底有無衛朔望這人? 若這世間并無此人,或尚需再等許多年他才會出現在李恪昭身邊,那李恪昭能否真正重視她的價值,早早給她機會一展所長? 想著想著,歲行云又停了筆,偷偷朝李恪昭投去幽幽一眼。 卻不幸被對方逮個正著?!翱词裁纯??我臉上有字?” 不知怎的,她總覺李恪昭語氣隱隱有點氣急敗壞的狼狽感。 “字倒沒有。只是公子臉上泛紅,”歲行云隨口敷衍,低頭繼續寫字,懨懨提醒,“或許還是打開窗透透氣為好?!?/br> 然后,她就聽到飛星起身開窗的動靜,以及葉冉中氣十足又仿佛洞悉天機的爽朗笑音。 ***** 二月廿日,午時近尾,聽香居。 因今日聽香居的“活人戰博棋”賭盤開得極大,自是賓客絡繹。 聽香居后院有一處開闊的演武場,正是為這棋局而辟。為方便客人們觀戰,四圍都起了以跑馬回廊相連的高臺雅閣。 每間雅閣皆以金紅紗幔遮蔽,如此,不愿當眾露面的客人便無后顧之憂。 李恪昭早早訂下三間相連的雅閣,最外一間留了自己的人望風,中間空置,他與歲行云則在最里間等候衛令悅的到來。 接連練了兩個上午的基本功,歲行云自是渾身酸疼、四肢發軟,被人領進來時僵手僵腳又顫巍巍,時不時難受得險些將五官擰到一處。 今日李恪昭將與衛令悅密談那位匠人的交接之事,歲行云知自己插不上話,純粹就是來做陪客的。 如此倒順遂她意,正好專注觀摩活人棋局。 衛令悅還未到,她便徑自搬了椅子坐在雅閣最前,順手撈了金紅紗幔遮去大半臉,再將雙臂交疊在欄桿上,下頜懶洋洋杵在臂上,俯視著場中戰局。 聽著伙計站在棋盤正中大聲說明規則。 每局三隊人混戰攻防,每隊分別六人為子,另有一人為“執棋者”。場中有預先畫好的棋盤,卻非尋常棋盤。 縱橫交錯的走線中,分別有表示“城池”的五個大空格。 對戰時,各方“執棋者”先擲箸,確定各自此次可行棋步數,再以旗語指令棋子前進方向。 若有兩隊甚至三隊人進到同一落子點,便可就地展開對攻或混戰,將對方的人推出棋盤邊沿即算“吃下此子”。 最終勝負,以哪隊“占領城池”及場中剩余棋子更多來做判定。 第一局開,三方“棋子”登場。 十八名“棋子”皆覆了面具,并分別著金、銀、銅三色鎧甲做兩隊區別。 三方“執棋者”同樣覆了面具,以一紅一黑兩支三角小旗在場面打旗語落子。 開場鑼響,三方皆擺開了橫蛇陣。 果然是正面對壘的粗糙打法,毫無戰術可言,就看哪邊“棋子”更能扛住對方的重拳猛攻罷了。 歲行云失望地撇撇嘴,側過頭靠在手臂上,只以余光懶散掛著場下局勢。 “不是心心念念了好幾日?來了卻又打瞌睡?!?/br> 背后突然響起李恪昭冷淡輕嗤。 歲行云輕扯唇角,頭也不回道:“村頭打群架都比這有看頭?!?/br> 李恪昭上前半步,面無表情凝了她片刻,倏地側身背靠墻面,隔著金紅紗幔發出一串急促鳥鳴。 歲行云正疑惑,余光不經意往場下一瞥,立刻驚得站了起來。 銅方“執棋者”快速揮出一串讓她熟悉而震撼的旗語—— 甲組定。乙組正一。丙組進右二。 “這是……”歲行云激動得眼泛水光。 “回雁破軍陣,”李恪昭輕抬下頜,不咸不淡道,“瞧你這兩日沒什么精神,賞你看個熱鬧?!?/br> 歲行云淚眼朦朧地看看場中陣型變幻,又回頭覷了他半晌,忽道:“你站過來些?!?/br> “嗯?”李恪昭皺眉,卻還是依言近前。 歲行云照著他肩頭就是一拳,含淚笑罵:“李恪昭你是不是閑的!” 吃飽了撐的,杜撰個“衛朔望”出來! 第15章 當李恪昭眉頭一皺,歲行云立刻驚覺糟了個大糕。 她竟在激動之下動手毆打主君、出言不遜并直呼其名。 更緊要的一點是,雖后世對《朔望兵陣》的成書年代存疑,但此書明顯是對海量實際戰例的復盤、總結與經驗提煉,光憑這點,此書就絕無可能在李恪昭質子時期著成。 既世間尚無此書,那此時只怕也沒有“衛朔望”這回事。 況且,李恪昭熟知“回雁破軍陣”,只能說明他與衛朔望有緊密關聯,并不能確鑿證明他就是衛朔望??! 歲行云因著衛朔望的事忐忑生愁,神思恍惚已有兩日。適才忽見與之相關的蛛絲馬跡便激動得方寸大亂,言行全不過腦,如此紕漏還是復生以來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