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裴延渾身僵住,生怕裴章傷了沈瀠,閉上眼睛,緩緩說道:“如果臣死了,謝首輔他們也許就不會逼皇上退位,如此,皇上可愿意放了她?” 沈瀠搖頭,卻被裴章捏著喉嚨,看起來表情痛苦,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說得倒好聽?!迸嵴伦爝呧咧ɡ湫?,單手將桌上的另一把匕首拂落在地,“靖遠侯不會只是說說而已吧?” 裴延俯下身子,將那匕首拾了起來,刀鋒發出明晃晃的光亮,被磨得十分鋒利,見血封喉。裴延反握著刀柄,抬頭看了裴章一眼:“那么皇上是否能說到做到?臣死以后,希望您能善待她?!?/br> “靖遠侯,朕覺得你愚蠢,明明勝券在握,卻為了一個女人,甘愿放棄唾手可得的一切。她當真比滔天的權勢,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么?你做了皇帝以后,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她又算什么!”裴章說道。 裴延看向沈瀠,滿眼眷戀:“當然不一樣。天底下的女人愿意共富貴的有很多,但在臣什么都不是的時候,愿意為臣豁出性命的,只有她一個。所以,如果要在皇位跟她之間選,臣一定選她?;饰徊贿^是冰冷無情的死物,怎能跟人給予的溫暖相比?!?/br> 沈瀠嘴角一抿,淚水奪眶而出。她用力掙扎,卻被裴章禁錮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把匕首即將刺入裴延的胸口。 裴章冷眼看著,有一瞬間,心念動搖?;蛘呔妥屗懒艘埠谩驮谶@時,大殿外面起了喧嘩聲。門忽然被撞開,青峰沖向裴延,奮力去奪他手中的匕首。而隨后進來的魏老將軍搭起箭,直直地射向裴章和沈瀠。 謝云朗發現不對勁,還來不及阻止,那箭已經射了出去。 剛剛他們在宮門外,李從謙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告訴謝首輔等人,宮中的禁衛雖然已經全被調換,但皇上身邊還有數目不明的死士!這些死士都是內侍,由大內官統領,平日不示于人前。 眾人大驚,方才醒悟,皇上根本沒有退位的打算,而是設下圈套,引裴延上鉤,至少也要搏個玉石俱焚,同歸于盡!他這人向來就是懂得以退為進,蟄伏不動,也足夠狠決! 謝首輔和李從謙在外守住宮門,以防再生變,同時也封鎖宮內的消息。魏老將軍和謝云朗立刻趕來幫裴延。他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本就預備逼宮,現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箭飛快而來,沈瀠竟不知這箭是要殺自己,還是要殺裴章,下意識地縮了脖子,閉上眼睛。下一刻,她感覺到裴章放開了自己,擋在她身前,用力地抱著她。 箭沒入背心,裴章悶哼一聲,單腿跪地。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滿殿的人未及反應,皆處在震驚之中,一時都停止了動作。 “裴章!”沈瀠扶著裴章的肩膀,也跪了下來,支撐著他的身體,“你為什么這么做!”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傷她。 裴章抬手抹了下嘴角溢出的血,看向她:“朕這個皇帝已經負了你一次,不想再把你交到一個負心的人手上。但你看到了,他對你是真心的。所以,不要害怕?!?/br> 他竟然一眼看出了她內心對于重蹈覆轍的恐懼和對這座皇宮的排斥。 “皇上,皇上!”大內官帶著幾十個內侍沖進來,跪在地上。沈瀠這個時候才明白,明德宮看起來無人把守,猶如個空殼子,但其實他身邊還有這些訓練有素的內侍,只要一聲令下,剛剛他就可以輕易取兩人的性命。 裴章嘴角的血越流越多,擦也擦不干凈,渾身的力氣也迅速消失,幾乎無法支撐他跪著。沈瀠索性抱住他,像當年他躲在書架間,哭訴父皇不公時一樣抱住他,聲音嘶啞地吼道:“傳御醫,快去傳御醫!” 裴章虛弱地說:“不用,朕事前服了砒.霜,無解?!?/br> “你!”沈瀠抓著他的龍袍,一時說不出話來。 裴章云淡風輕地笑道:“于朕而言,眾叛親離,無論如何都坐不穩這皇位了。朕本來也沒有幾年好活,要朕交出皇位,比死還難受。這是最好的結局了?!?/br> “你不要說話!”沈瀠吼道,轉而看向殿上的人,“快去叫御醫??!”她的視線已經模糊,幾乎看不清大內官身在何處。 大內官跪在地上,只是哭著搖頭。 “嘉嘉,玉璽和傳位詔書就在長信宮的暗格里。你給玉屏的嫁妝,我已經交給她了?!迸嵴驴人粤艘宦?,聲音逐漸低下去,“我最后一個請求。給后宮妃嬪和朕的兒子,一條生路?!?/br> 沈瀠已經說不出話,閉著眼睛別過頭。她以為自己對這個人不會有一絲感情了,可此刻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懷里,身體的溫度正一點點地消失,她的心仍然如刀割一般。就算他們無法攜手白頭,可那些共度的歲月,仍然在心里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就算夫妻情分不再,他仍如同她的親人。 裴延在底下說道:“我替她答應你?!?/br> 裴章松了口氣,看著淚流滿面的沈瀠,喃喃道:“看你這樣,朕知足了。嘉嘉,你會記得朕么?!彼鹗?,仿佛要觸碰他一直渴望的東西。他明白得太晚了,他曾以為握住的,不過是些容易流逝的沙子。他一直往前追逐的時候,忘記停下來,忘記看看站在身后的人。 如果他曾停下,如果他一直堅定地握著她的手,也許他們的結局會不一樣。 沈瀠沒有回答,直到那只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她都沒有給答案。 剛剛還晴朗的天空,不知為何壓了堆厚厚的烏云過來,天地變色,仿佛把所有的光芒都斂盡了。明德宮也知道失主,整座大殿昏暗寂靜,陷入沉睡一般。 謝云朗等人默默地退了出來。 走到殿門外的時候,魏老將軍還在喃喃:“這個女子到底是誰?她不是靖遠侯的妾室?為何她和皇上之間……”像是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一樣。 謝云朗道:“剛才魏老將軍想殺的是她吧?” 魏老將軍不說話。他的確覺得這個女子是個禍患,不如除去。靖遠侯竟然為了她愿意自裁,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那我告訴您,若再想殺她,無論是靖遠侯,還是我,都會擋在前面?!?/br> 魏老將軍愣住,謝云朗已經拾階而下,背影挺拔而堅毅。 這一年,朝廷對外宣布,明帝病死。他在位短短數年時間,成功恢復了九王之亂時期凋敝的民生,對外抗擊韃靼,鎮壓西南沿海的水寇,使百姓安居樂業,國庫充盈,為繼任者打下堅實的基礎。 翌年,昭帝繼位,封明帝之子為懷王,封地江南。迎安國公的義女沈氏入長信宮,廢除了后宮不得干政的律令。沈氏也就是大業史上最為著名的,一生輔佐三帝的文德皇后。 昭帝在位的數十年間,河清海晏,萬國來朝。他和明帝開創的盛世,史稱明昭之治。昭帝一生,未納一妃一妾,與文德皇后琴瑟和鳴,相輔相成,后世傳為佳話。 全文最難寫的部分終于已經完成了。 今天不出意外,應該還會有番外。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須臾、范范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佳佳??5瓶;羽言之霽3瓶;彭彭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35章 番外 小裴定第一次下江南,是在快六歲的時候。他終于有機會離開生活了五年的皇宮,到外面的世界看看,顯得很雀躍。 他每日都愉快地上躥下跳,用他母后跟父皇調侃的話說:“定哥兒興奮得快瘋了?!?/br> 可不是瘋了嗎?父皇和母后準備喬裝成經商的人家,要去江南探望伯父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堂兄弟懷王。因為懷王又又又又生病了,懷王的母親上報朝廷,母親憂心,便央了父皇一同去探望。 說到這里,他還有一個堂兄,名叫裴安。如今是個小有名氣的游醫,師從一個怪老頭,據說那怪老頭醫術了不得,父皇年輕時的喉疾就是他治好的。父皇日理萬機,但會在他睡覺前,給他講故事聽,無論寒暑,從不中斷。他覺得父皇的聲音很好聽,但他和母后大概是這世上唯二覺得父皇聲音好聽的人。 所以父皇平日很少在人前說話,但卻不吝于給他講故事。 但自從有了弟弟小豆丁,父皇的愛就被分去了一丟丟,母后的愛也被分去了一丟丟?,F在母后又有身孕,小裴定很不歡喜。 身為皇長子,他的玩伴太少了,周圍的人都怕他,小豆丁連話都說不全,只會縮在母后的懷里吸鼻涕泡泡。他只能跟從皇宮上空飛過的鳥兒雀兒啊做朋友,閑來無事跟蓮池里的魚兒聊聊天。幸好每年,裴堂兄都會到宮里來探望他,小住幾日。父皇看到他,總是很歡喜。小裴定還會纏著他講很多民間的事,對他口中壯麗的山河,心向往之。 皇宮雖然很大,但是每天都是看房子啊,看房子啊,真的很無聊。 周圍的人都說他是皇長子,將來要繼承皇位的。拜托,皇位是什么,能吃嗎?他明明更喜歡像裴堂兄一樣去游歷各國嘛。至于皇位,不是還有個小豆丁嗎?讓他去做皇帝就好了。 當然小裴定這些心理活動都沒有告訴父母。他覺得撂攤子這種事,不能太早透露給別人,否則不是被扼殺在搖籃里,就是徹底失寵,后果很嚴重。 早早就有危機感的小裴定認為,謝少傅說的對,男人要喜怒不形于色,謀定而后動。 臨行前,宮內免不得要收整一番。雖說是微服,但護衛不能少,昆侖和青峰自然不用說了,這兩人跟父皇的尾巴一樣,勢必得跟著。易嬤嬤和兩個自小帶她的乳娘也得跟著??杉t菱姑姑和綠蘿姑姑則走不了,她們是內宮的大女官,母后的左膀右臂。雖說父皇沒有別的妃嬪,但內宮流水,各種恩賜,尤其她那位難搞的祖母,著實是戲很多。 這不,小裴定走進長信宮,手里舉著一束從花園里摘的野菊花,想送給他最最溫柔,最最美麗的母后。母后看到他,自然地展開雙臂,可他還沒來得及將小花花舉過去,順便撲入母親的懷抱,宮女就從外面跑進來:“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又在慈安宮鬧了?!?/br> 沈瀠抬手按了下額頭,溫柔地問兒子:“定哥兒,跟母后去看看祖母好嗎?” 小裴定很誠實地搖頭。他不太喜歡那個瘋瘋癲癲的祖母,連父皇都跟他說,沒事兒不要往慈安宮跑。 沈瀠被他嚴肅的表情逗笑,摸了摸他的頭。易嬤嬤在旁慈愛地說道:“太后不是最喜歡皇長子了么?也許她看道您就好了?!?/br> 小裴定嘆了口氣,謝太傅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誠然也。父皇說母后懷著身孕,父皇不在的時候,定哥兒要保護娘親。所以他只能去了。 沈瀠牽著他的手,往西六宮走去。裴章死后,內宮的妃嬪還有一應的太妃都被送出宮?;籼髠挠^,出宮之后,沒兩年就病死了?,F在東西六宮,只有王太后一人住著,著實空蕩蕩的,像大牢一樣。 一路上,宮人都退讓兩旁,恭敬地給沈瀠行禮。沈瀠頭戴珠寶花蝶金簪,鑲寶萬字金簪等頭面,珍珠圍髻。耳邊是鑲嵌紅藍寶石的花蝶金耳環。上身穿著紅織金牡丹妝花紗襖衣,下身是云龍紋雙膝襕馬面裙,雍容華貴,艷光逼人。 她已經生下兩個皇子,但在她身上和臉上,看不出絲毫為人母的痕跡,仍然明艷如同少女。難怪皇帝那么寵愛她,后宮不納一人,還頻繁地留宿在長信宮。這不,二皇子剛能說個囫圇話,皇后已經懷上第三胎了。 一行人還沒進慈安宮,就有個青花麒麟紋大盤從里面飛了出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眾人嚇了一跳,沈瀠護著裴定,眉心跳了跳。她自己提倡節儉,自己宮里孩子多,平日連個前朝的花瓶都舍不得擺出來,王太后倒好,隨手就摔了一個。 沈瀠對左右言道:“往后瓷器別送到太后這兒來,送些金器銀器?!?/br> 左右應是。金銀器也很貴重,不容易摔壞。否則造太后這破壞力,恐怕宮里的瓷器都得給她摔完了。 他們進了慈安宮的大殿,王太后坐在炕床上,發也未梳,只穿著中衣,顯然是又犯病了。當初裴延是以先帝之子的身份登上皇位的,但他還是奉王氏為太后,將她接入宮中奉養。王氏卻顯然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不相信自己的兒子竟然變成了她一直恨著的女人的兒子。 “母后,聽聞您身體不適,我帶定哥兒來看看您?!鄙驗u讓左右都退出去,帶著小裴定走到炕床前行禮。 王氏心中難平,她年老色衰,這沈氏卻越發光彩照人,受盡寵愛。而且不知走了什么運,有安國公做她的靠山。原本朝中還有些反對立她為后的聲音,畢竟她的出身擺在那里??砂矅境鰜硪院?,滿朝文武都噤了聲,這幾年,也沒人敢提往皇帝后宮塞人的事情。 王氏看在定哥兒的面上,沒有發作,只陰陽怪氣地說道:“你跟皇上要微幅出宮,體察民情,我也沒什么好說的。恩哥兒小,你們留在京城也對的。怎么不把他交給我這個親祖母,反而送到安國公府去了?” 這里,小裴定又得插一句。他只有一個祖母,卻有兩個外祖父,兩個外祖母。 安國公外祖父十分疼愛他們兄弟倆,大凡有什么奇珍異寶就送到宮里來給他們玩兒。而沈家的外祖父,雖然沒有安國公外祖父那么有錢,但沈家外祖母也總是給他們搜羅新奇好玩的東西。他挺喜歡去安國公府,也喜歡去沈家。除了沈家那個伯祖母對他有些過分殷勤。 沈瀠道:“母后身體抱恙,恩哥兒正是需要人的時候。宮里的宮人笨手笨腳,恩哥兒跟舅舅家的孩子年紀相仿,正好有個伴兒?!?/br> 王太后聽到這兒,聲音更冷了:“皇帝登基,宋遠航晉升,謝云朗晉升,安國公復位,連個不相干的李從謙都得到升遷,怎么我定國公府沒有撈到半點好處?” 這話想必又是王夫人在太后面前吹的耳風。 這幾年,王定坤有了很大的長進,在軍營漸漸能獨當一面。裴延本來也有意重用,調他回京城。但王定坤自己執意留在西北歷練,他說自己還年輕,沒有寸功,等到建功立業了,再回京城也不遲。 王定坤的父親王振就更不用說了,他從來就不是貪圖權位之人,裴延幾次封賞都被他謝絕了,兢兢業業地在遼東做他的參軍。 裴延心中甚慰。他這個皇帝本就是半路出家,根基不穩。即使當初登基時有謝首輔和魏老將軍等人做保,朝中還是有不少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坐穩江山,完全得靠他自己。有感于當年霍家在京中橫行霸道,弄得民怨沸騰,裴延也不敢大肆封賞王家的人。 好在王家除了他這個母親和王夫人,都是明白人。 沈瀠不回答這個問題,拍了拍裴定的背說道:“謝少傅說定哥兒的功課又有長進,讓他背篇詩文給母后聽聽?” 小裴定知道這是母后的必殺技,每當跟祖母聊不下去的時候,就把他推到前面,祖母的注意力就被轉移了。 果然,王太后饒有興致地問道:“是什么?” “最近學的是《漢書》?!?/br> 王太后的笑容微斂,大漢是歷史上有名的外戚干政的朝代。小孩子肯定弄不清楚這些,肯定是大人在背后授意的。她不悅地看了沈瀠一眼,裴定已經背到:“夫女寵之興,由至微而體尊,窮富貴而不以功,此固道家所畏,禍福之宗也。序自漢興,終于孝平,外戚□□色寵著聞二十有余人?!?/br> 王太后的臉色有些難看,但她是真心喜歡裴定,就把孩子攬到身前:“不背這些了,祖母讓人給你做好吃的。想吃什么?” “杏仁酥?!迸岫ê芘鯃龅貞?,又上前執了王太后的手,“今日天氣好,祖母跟定哥兒去外面的花園里吃吧?曬曬太陽,對身體也好?!?/br> 王太后便叫宮人進來收拾宮殿,自己又去內室打扮體面,終于容光煥發地出來。她慈愛地牽了小裴定的手,命宮人去花園里拾掇,直接把沈瀠晾在一邊,也不理會。 小裴定回頭,對母親眨了眨眼睛,沈瀠報以一個微笑。 宮里都知道,王太后雖然精神時好時壞,對兩個皇子確是真心疼愛。每當兩位皇子承歡膝下,她便十分祥和,全然沒有平日的暴躁易怒,病也好了大半。 沈瀠把定哥兒留在慈安宮,自己回了長信宮。還有多半的行禮未及收拾。 她剛懷孕四個月,肚子還不顯懷。但這個孩子比前兩個都鬧騰,她每日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吐,晚上也因為腰疼而睡不著。從慈安宮回來,她便有些乏了,吩咐易姑姑等人繼續整理,自己去寢殿小憩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