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馮淼已經去暗訪名醫了,來稟報的人是他的副手,模樣十分老實,從前甚少在皇帝面前露臉,聲音很緊張:“那附近只有安定侯府一家,沒有別的去處。臣等查問了在街坊外面開面點和包子鋪的人,他們都說看著馬車從那條街進去,因為天色很早,還聽見孩子的哭聲,所以才有印象。后來馬車再出來時,就沒再聽見孩子的哭聲,他們還覺得奇怪。安定侯府大門緊閉,我們的人已經把它包圍了,只是不敢直接沖進去,所以微臣來請示皇上,下一步該如何做?!?/br> “好個安定侯府!”裴章用力地拍了下桌上的白玉麒麟鎮紙,發出“啪”的響聲,殿內眾人全都低頭,噤若寒蟬。 安定侯府即原來的安國公府,即使換了門匾,那綿延的院墻和院里依稀可見的亭臺樓閣,仍然彰顯了主人家的氣派和地位。裴章從馬車上下來,抬頭看了眼“安定侯府”幾個字。這是他親手寫下的,可惜他們并沒有領會其中的深意。 他曾想過,抓了安定侯府和沈家的人,威脅沈瀠回到自己身邊。他知道她的性子,絕不愿意連累無辜,可是這么做,實在有損他作為一國之君的臉面。所以他讓徐器守在開平衛,等到裴延被逼得沒辦法,總會領著西北軍起事,到時候他要堂堂正正地勝了裴延,再把沈瀠抓回來。 如今是安定侯府的人挑事在先,不能怪他不念舊情了。 他走上石階,大內官命身邊的內侍上去敲門,可敲了半天,也沒人來開門。大內官看到皇帝的神色,準備命人強行把門撞開。 這當兒,朱紅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門后卻沒有人迎出來。 大內官覺得有點邪門,擋在裴章的面前,命身邊的錦衣衛和內侍先進去。 院子里空蕩蕩的,一路走來,沒看到半個人。明明是大白天,卻因為過于空曠,而有種陰森森的感覺。裴章雙手推開明間的門扇,走了進去。屋里的窗戶都緊閉著,只漏進幾縷光亮,空氣中的粉塵漂浮,到處都不像是有人在的模樣。 “奇了怪了,這安定侯府的人都去哪兒了?”大內官忍不住說道。他又命人到里間和后院去查看。 裴章坐在明間里等,去搜查各處的人紛紛回來稟報,這偌大的府邸竟然是空的,到處都沒有人。 錦衣衛的人這下臉色可不好看了,難道他們辛苦探聽的情報有誤?難怪圍著宅子這么久,都看不到一個人進出。他們暗暗觀察皇帝的臉色,卻見皇帝站起來,吩咐眾人原地等著,自己走出去了。 大內官原本想跟,也被皇帝阻止了。 裴章已經有許久沒有來過這里,可當初第一次登門時的情景仿佛還是昨日發生的一樣清晰。他憑著記憶走到了后院,這里有個很大的蓮池,這個時節,滿池衰敗,只有枯葉浮在水面上。有條彎彎曲曲的石廊,伸到蓮池的中心。 在這里,能看到曾經安國公府的那座高樓,不過是伸手的距離。當年一曲箜篌,技驚四座??伤热魏稳硕荚缰?,在高樓上的人不是她。因為早在她揚名之前,他就曾聽過她跟高氏的箜篌,他也能聽出她們二人之間的區別。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可惜,后來她再也沒碰過箜篌。 裴章走到石廊的最前端,仿佛還能看見那個穿著藕色裙裳的少女跑過來,皺著眉頭看向自己。 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他連她當時臉上細微的表情和說的話都記得。跟他在一起,她放棄了許多,改變了許多,不復當年天真無畏的模樣。 想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便是這樣的感覺。他忽然意識到,就算這里仍然是當年的安國公府,但已經改叫安定侯府。那個最開始拒絕他,后來又跟他渡過艱難歲月的妻子,再也不會對他假以辭色。 身后忽然有腳步聲,裴章心中“咯噔”一聲,轉過身去。等他看清楚站在身后的人時,心中大駭,往后退了一步,勉強才站穩。 “皇上,別來無恙?!闭f話的人,同時拔出腰間的劍,直向裴章而來。 裴章快速后退,想要叫人,但那劍極快,頃刻之間已經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兩相對峙,時間仿佛靜止了一樣。 “安國公,你沒死?”裴章面不改色地問道。他知道安國公會出現在這里,說明他帶來的人已經被制住了。今日的種種鋪陳,不過是引他前來自投羅網的局。 安國公輕扯了下嘴角,口氣滿是嘲諷:“皇上倒是希望臣死,可惜臣僥幸沒死。您大概也想不到,自己會有無法主宰生死的一日吧?” “你想弒君?可想過后果?!迸嵴骆偠ǖ貑柕?。如果在宮里,他身邊還有許多內侍可以護他。但在這里,他如同困獸,根本無可奈何。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有何可懼?皇上今日死在這里,最多是讓國亂。那您可想過如何到地下去向嘉嘉乞求原諒?當初騙我說,成事之后,善待我的女兒。我冒著生死,將你扶上皇位,結果呢?換得了什么下場!”安國公把劍一橫,裴章似乎能夠感覺到刀鋒劃破了皮膚,絲絲生疼。 他知道安國公有如此機會,定不會放過自己,本能地閉上眼睛,下一刻卻聽見劍落地的聲音。 他重新睜開眼睛,只見面前一堵人墻。 “你是何人!”安國公握著手腕斥道。 昆侖不回答,只是看向安國公的身后。 此時,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來,他罩著一件青灰的鶴氅,姿態高華,如同出世之人般飄逸。 “安國公,劍下留人?!蹦侨死世收f道,“我就知你會按捺不住?!?/br> 此人正是謝云朗的父親。裴章登基之后,用各種方法排擠出朝堂的首輔謝崇。 “你……”裴章意外,卻又覺得情理之中。想來藍煙背后的人,就是他了。他其實隱約已經猜到端倪,畢竟能在京城里有如此大的勢力,并可以把每個人都算計進去的,寥寥無幾。 他當年幾乎沒有廢多大的勁,就把謝崇逼到告老還鄉,架空了內閣。謝崇也幾乎沒有做任何的反抗,他還沾沾自喜,覺得謝家不過如此,早就是強弩之末了。所以這些年,他根本沒把謝云朗放在眼里。原來是他低估了謝崇,更低估了百年謝氏。 謝崇走到安國公的面前,低聲道:“我讓昆侖帶你去見一個人。見過她之后,或許你就不會耿耿于懷了?!?/br> 安國公將信將疑,昆侖已經抬手,請他先行。 安國公回頭看了裴章一眼,知道謝崇在此,自己不會有下手的機會,只能作罷,跟著昆侖走了。 謝崇這才看向裴章,風度翩翩地說道:“老臣借安國公府邸一用,請皇上移步到高樓上喝茶?!?/br> 裴章冷冷道:“首輔不是來與朕敘舊的吧?” 謝崇仍然笑著:“許久未見,又何妨一敘?” 本來后面還寫了一些,但估計要改,今天就先發這么多。 因為晚了,所以給留言的大佬們發紅包。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沐昭若汐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我本閑人、藍山一朵紅5瓶;三年夢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33章 安國公府的高樓許久無人來過,所以有些破敗了,再尋不見往昔的輝煌。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沒有什么永恒不變,更無可能長盛不衰。 這里的視野極好,半個京城盡收眼底。綠水掩映,亭臺樓榭,自大業開國數百年來,多少家族興衰成敗,這些宅子也幾經易主。 窗戶旁邊擺了茶案,一個丫鬟正在泡茶,等她泡好了茶,謝崇就抬手讓她退下去。 “皇上,坐吧?!敝x崇轉身,微笑地說道。 他的眉眼溫和,加上極好的學識和修養,乍看之下,毫無攻擊力??删褪沁@么個人,揮揮手之間,士庶都會響應。只要他想,輕而易舉就能掙得如今這樣的局面。 裴章的心里忽然有種很凄然的感覺,在謝崇面前,他實在是太嫩了。謝崇張開手掌,而他就在那手掌心里翻騰,怎么樣都翻不出去。 謝崇將茶推到裴章面前,真是一副閑話家常的態度:“皇上可知老臣為何選在這里?” “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謝首輔想說這個吧?”裴章端起茶喝。 “皇上果然聰明?!敝x崇由衷地說道。先帝的幾個孩子之中,永王和定王看似實力最強,但論起心機城府,卻不如當今皇上。那時裴章還是個孩子,因為不被先帝所喜,所以不能跟幾個兄長一起上課。他自己躲在上課的省身堂外頭偷聽,謝崇知道了,也沒點破,只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將講課的時間盡量縮短一點,好讓這個孩子少吃點苦。 所以嚴格來說,謝崇只能算裴章的半個老師。裴章沒拜過師,更沒在省身堂里堂堂正正地上過課。后來謝崇曾想過,裴章之所以想把他弄出朝堂,也有心里的那點不平。因為在裴章看來,謝崇從來沒有為年幼的他爭取過什么。 “謝首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策劃這一切的?”裴章問道。 謝崇轉著茶杯:“其實老臣并非貪戀權位,急流勇退也未嘗不可。永王妃是一個意外,她一心想要復仇,臣安排她到京里,也只是想讓她找點事做,想著時日久了,也許她就會看開些。直到皇上要殺安國公,老臣才明白,您已經開始劍走偏鋒了?!?/br> “所以安國公是你救的?” 謝崇搖了搖頭:“也不算救,只是告訴他當時那種情況,他不死,恐怕也保不住安國公府和皇后,唯有置之死地才能生。他聽了老臣的話,為顧全大局,本打算是隱姓埋名度日,就那樣炸死了??刹痪没屎缶退懒?,后來皇上又抓了他的夫人,眼看著家人岌岌可危,他才坐不住的?!?/br> 裴章抬眸看向謝崇,這句話的意思是今日這種結果,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與人無關。 “恕老臣直言,皇上自小不受重視,想要證明自己,想要握緊手中的權力,這都無可厚非??墒沁@江山社稷,猶如水,而皇帝之位則是壓在水上的冰層。您做的錯事越多,這冰層的裂縫就會越大,而后分崩離析,復被水所淹滅?!?/br> 裴章反問道:“所以這就是你出現在這里,想要挾天子的理由?帝王之術,你從未教過我,現在說這些,會不會太遲了?” 謝崇搖了搖頭:“這些道理,老臣也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悟出來。并非老臣要挾天子,而是現在皇上病了,而皇子年幼,體質孱弱,國家應該交到更有賢能的人手上。這是為大業著想?!?/br> 裴章忽然將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朕雖然病了,但還沒到不能處理政事的地步。謝首輔何必說得這么冠冕堂皇?你將莊妃和朕的兒子扣住,無非就是想逼朕退位,將皇位交到你們選定的人手上。所以你們選了誰?裴延?憑他的身份,能坐穩江山嗎?” 謝崇沉默了片刻:“皇上難道不知,先帝還有一個孩子?臣的父親曾親自教養他?!?/br> 裴章瞇著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厲聲道:“你說裴延是先帝的孩子?不可能!” 裴章直覺可笑,但心里有個聲音瘋狂地告訴他,謝崇所言非虛。當年謝太傅隱姓埋名跑到鄉間去教書,無人知道原因。原來是早就知道裴延的身份,屈尊降貴去教他! 怪不得以裴延那樣坎坷的經歷,還能成長為一個優秀的將領。原來這些年,在背后有這么多人在暗中保他,護他。謝太傅是什么人?裴章和幾個皇兄都無法得到他的教誨!他卻千辛萬苦跑去教一個私生子! 裴章忽然覺得氣血上涌,雙手抑制不住地顫抖,吼道:“裴延算什么?他是先帝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糾纏之后,生下來的野種!朕是先帝名副其實的兒子,可從沒有人站在朕這一邊!你聽好了,朕不會輸,朕也不會被打??!徐器已經得了朕的命令擋在開平衛,朕會傾舉國之力,不讓裴延入京!” 謝崇看著裴章,目光忽然放向遠處的天際:““皇上可知為何臣的父親發現了靖遠侯的身份,卻沒有說出來?因為當時的情形,我們都保不了他。九王奪嫡的時候,謝家沒有牽連其中,因為我們都想看看,到底誰有能力坐這個江山。等到皇上勝利,先帝已經病入膏肓,我將靖遠侯的事情告訴他,他依舊傳位于您??赡芩X得歉疚,也覺得這是您應得到??赡谷桓鹊圩吡送瑯拥穆?,為了一個女人,枉顧君臣人倫,還要殺了靖遠侯,置江山社稷于不顧。試問,老臣如何能袖手旁觀?” “可她是……”裴章的雙手握成拳,話堵在喉邊。 “因為她是嘉惠后?”謝崇接道,“老臣僭越,若皇上一開始就把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那么也不會失去她??苫噬霞热话褭鄤莘旁谇邦^,她安好,那就要懂得成全。而不是在失去之后,因為不甘心又強取豪奪,這不是一個皇帝的胸襟。當年我父親離開朝堂,何嘗不是知道先帝與皇上的同等行徑,對他失望了呢?” 裴章冷冷地看著他:“但謝太傅也沒有因此要將父皇拉下皇位?!?/br> 謝崇收起臉上的笑容,起身嚴肅地說道:“皇上可知為何我們要將您引到這兒來?您無視韃靼和談的誠意,強行挑起爭端,一心要殺忠臣,排擠老臣,早已經失盡了人心。難道您以為憑我們幾人的力量,不足以逼入皇宮讓您退位嗎?我們之所以沒有那么做,是因為靖遠侯的懇求。他不想看到大業內亂,給旁人可趁之機。他更不想傷您的性命!” 裴章冷笑:“他慣會收買人心?!?/br> 謝崇嘆了聲:“您難道還不明白?大業和漠北對峙多年,并不是我們打不過他們。只要您回頭看看現在的奴兒干都司,動亂不斷,朝廷已經鞭長莫及,只能把官員的任免交給他們自己。再看看南邊的幾大土司,也幾乎脫離了朝廷的掌控。若您得病的消息傳出去,或者你們兄弟倆兵戎相見,這些勢力便會蠢蠢欲動。到時江山社稷,立刻陷于風雨飄搖之中。您愿意看到如此?” 裴章沉默,他看著茶杯中不?;蝿拥牟杷?,里頭還飄著星點茶渣。宮里泡茶最是講究,不可能會這樣??蛇@里是安國公府,別說這一杯茶,就是他的生死,都不能由他自己說了算。 “今日我不答應,恐怕也走不出安國公府吧?”裴章站起來,立在窗前,“我有個條件,讓裴延來見我。之后,我會做出決斷?!?/br> 謝崇看著他消瘦卻堅毅的背影,知道雙方都在博弈。他本不相信三言兩語就可以說服一個皇帝交出皇位,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幾個人能夠甘心呢? 可他也認可裴延所說。國家每經歷一次動亂,便會元氣大傷。九王奪嫡之亂過去還不到十年,眼看著國家才好了些,實在不忍再讓它遭受內亂。 “老臣如您所愿?!彼笆职莸?。 * 安國公跟著昆侖去見了宋遠航和高南錦。他從高南錦的口中得知沈瀠沒有死,此刻人就在西北,又驚又喜,連夜出發,快馬加鞭地趕到大同。 大同已經被裴延的人占領了,霍平被看押起來。裴延又住回了原來的靖遠侯府,每日與手底下的人商議大計。 沈瀠抱著定哥兒在院子里玩。定哥兒還不大會動,像個小動物一樣躲在母親的懷里,間或會做一些簡單的表情。沈瀠每天看到他,心就像要化了一樣,恨不得把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放在他面前。 “姑娘,有人找您?!币坠霉米叩缴驗u面前說道。 沈瀠抬起頭,看見安國公走進來,整個人都懵了。 “嘉嘉!”安國公上前,一把按住沈瀠的肩膀。最初他聽到高南錦說的時候,怎么也不相信還有借尸還魂這種事??伤约翰灰彩菦]死嗎?現在看到沈瀠,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的女兒。兩個人雖然容貌天差地別,但神態,動作,幾乎是一模一樣。 易姑姑不知道兩人的關系,沈瀠怕嚇到她,就把定哥兒交給她:“我們有些話單獨說,你先把定哥兒抱下去吧?!?/br> 易姑姑識趣,忙把定哥兒接過來,退下去了。 等易姑姑走了,沈瀠才反手抓住安國公的手臂,口氣略微激動:“父親,您沒有死?” 安國公點了點頭:“謝首輔救了我一命。本來我打算等風波過去了,再聯絡你們,可后來知道你……我就等機會找裴章算賬。這回我差點就得手了,硬是被謝首輔給攔了下來,是南錦告訴我你沒死?!彼驗u坐下來,握著她的手,“快跟爹說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會跟靖遠侯在一起?” 沈瀠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一遍。她說的時候,似乎又經歷了一輩子那么長。她做夢都沒有想到,父親還能坐在自己身邊,好好地聽自己說話。老天當真待她不薄,這一生,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