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姚燕云做事向來謹慎,誰都不信。錦竹跟了她好些年,饒是如此,今日她行事之前,還是將錦竹打發到外間,只說不要過來打擾。 若非臉上被汁液掩蓋,此時必能看到姚燕云由白漲紅的臉,偏生鸞玉現在也不阻止如意的胡言亂語,這讓姚燕云心中五味雜陳。 如煙接過那包藥,細細看了一圈,柔聲說道,“回頭確實該罰錦竹,丫鬟使喚不動,卻要勞累驛丞大人。若是嘴碎的傳出去,豈不是叫人笑話我們大梁不知禮法,不懂尊卑!連小小的下人都約束不了,將來公主如何立足?!?/br> “不,是我看錦竹太累,才讓她去睡的,你別怪她?!币ρ嘣拼驍嗳鐭煹脑?,仿佛怪罪錦竹,便是如煙不通情達理一樣。 “都是奴才,怎的就她累,少教!” 如意一語雙關,姚燕云知道,這話是沖她去的。 “罷了,燕云心疼錦竹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錦竹與燕云互相扶持那么多年,感情自然是好的。只是回頭,我定要好好謝謝驛丞大人,謝他不辭辛苦,面面俱到。謝他不僅照顧我,還把我的隨從伺候的無微不至。 如煙,把這藥煎了,一會兒送過來,親自喂燕云喝下,瞧你瘦的,可不能讓外人覺得我苛待下人。 燕云,放寬心,等身子好了再做活?!?/br> 姚燕云胸口一滯,好難受! 第7章 夜里,鸞玉淺眠,便坐在書案前,拿著自驛丞那里借來的《晉國錄》,細細研讀。 對面的如煙拄著胳膊點了好幾回頭,噼里啪啦崩著油星子的燭火,險些把那一頭青絲燃成灰燼。鸞玉終于擱下書籍,將那火燭往旁邊推了推,命令般說道。 “回去歇息?!?/br> “我不困,不困..”說著,又連連打了兩個哈欠,眼淚迷了雙眼,又熱又糊。 “去吧,明早記得,提前熬好湯藥給她備著?!丙[玉自復生之后,便睡得很少,她總怕一覺醒來,這是夢。痛是真的,夢是假的。 “公主,你也別熬太久,傷身?!比鐭煷炅舜暄劬?,剪了燈芯,火苗噌的竄了老高,緊接著聽到外頭門開的聲音。 鸞玉嘴角微微挑了挑,這已經是第六回了。姚燕云的步伐每次愈加蹣跚,輕淺,甚至能聽到她扶墻挪動的聲音,簡直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大雪下了三日,地面積了厚厚一層,屋檐處冰錐子粗細不一,或長或短的懸在頭頂。抬眼望去,四處都是白茫茫的澄澈,晃得人睜不開眼。 庭院中有棵百年古槐,樹身蜿蜒曲折,碩大的疤印覆了白雪,如同老人的慈眉笑臉。 “公主,檐下風大,仔細別吹傷了身子?!比鐭熇鞯倪^去,將披風給她系上,又拍了拍上面微不可查的褶皺。 素凈的錦面上以銀線勾勒,幾朵純白的海棠花栩栩如生,領口綴著團絨,是上好的狐毛,軟滑暖和。透過披風,隱約看見里面淡青色的衣裳,對襟小襖下面,是藕色如意云紋裙,清雅脫俗。 “她起了?” 鸞玉回頭,恰好看見李旦從抄手游廊盡頭走來,英姿勃發,俊俏貴氣。煙青色錦服,束以鎏金鑲紫玉緞帶,袍尾金絲銀線滾邊雕琢,袖口和領口偏又別出心裁的以暗紋繪了幾朵海棠,只有在光下才能看的透徹。 “剛起,又吐了,我經過的時候瞥了一眼,小臉蠟黃,有氣無力的在那翻箱倒柜,估摸著今天還會跟著進宮?!比鐭熆匆娎畹?,早些讓開地方,遠遠站過去。 兩人站了一會,或許都不知要說些什么,便由著細密的雪粒子被風吹進檐下,冰涼涼的落在臉上。 宮里來的人候在外頭,只有幾個御前的人等在前廳。 驛丞搓著手,看見兩人,朗聲說道。 “臣以為公主還要好些時辰,這下正好,宮里的人也不用等太久?!闭f著,做了個請的姿勢,李旦與鸞玉剛抬腳,便看見姚燕云提著裙角飛快的朝著她們小跑過來。 行至跟前,尤能看見她臉色蒼白,氣喘吁吁。 姚燕云精心打扮過,以細粉遮住臉色的暗黃,一朵牡丹花鈿繪在眉心,抹了口脂的嘴巴也不似昨日那般暗淡。水藍色百褶衣裙,斜襟繡花小襖,用的是華貴的料子,隨著走動起伏,變幻出多種光彩。 “公主,我來晚了些。若非身子不適,我該早早候在外面的,咳咳...” “不妨事,看你,身子本就嬌弱,不然,今日便在驛館好生歇息?!比鐭熓掷锱踔幫?,正好站在姚燕云后頭。 “雖然公主與我云泥之別,可我待公主,卻總像meimei那樣。這本是逾矩的話,可今日對于公主非同尋常,若我不能伴于左右,心里不會安生?!彼f的情真意切,聽得鸞玉心里陣陣冷笑。 “既知是逾矩的話,往后莫要當著眾人說了,今日驛丞大人聽了,笑笑而過,他日別人聽去,少不了拿你做笑柄。 你與如煙如意對我的情誼,我自然知曉。今日你不去,我心里便覺得空落落的,終不是滋味?!?/br> 鸞玉三言兩語,卻叫驛丞不由得多看了姚燕云幾眼。初入驛館,他以為姚燕云真是鸞玉的jiejie,便格外厚待了許多。眼下瞧這光景,原是攀高枝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心里著實輕賤這等女子。 姚燕云見她雖然松口,卻處處踩踐自己,窩了一肚子火,不得不打碎牙齒咽到肚子里。若日后嫁給陸玉安,還怕不能揚眉吐氣? 想到這里,她便面上做笑,“是?!?/br> “如煙,快把藥端給燕云,這時候涼的差不多,趕緊喝了,別讓驛丞大人等太久?!?/br> 姚燕云面色驟然驚慌,連連推辭,“不用,不用,我好多了?!?/br> “大夫開藥,都是按劑量來的,我瞧著你的藥還有兩副呢。你喝就好,不會耽誤多少時候。驛丞大人,勞煩你等一下?!?/br> 鸞玉接過來碗,往姚燕云面前拱了拱,她雖面色恬淡,雙眸卻是不容拒絕的堅毅。 “下官本分?!斌A丞拱手往后退了兩步,所有人的目光都盯著姚燕云。 一碗喝光,姚燕云只覺得腸肚糾纏,那股子惡心的感覺油然升起,可是當著這樣多的人,便是再難受,也只能裝作無事。 待如煙被如意拉上馬車,姚燕云剛要踩上腳蹬,卻見如煙回頭,吩咐下人一般,“姑娘,這車有些擠,你便與錦竹她們跟在車后,也好透透氣?!?/br> 天上還在飄雪,只是雪粒子漸漸變小,擦著耳邊仿佛私語一般。姚燕云為了身量好看,里頭穿的并不厚實,腳上那雙緞面鑲珠的鞋子,被雪浸染,混了泥土,顏色愈發臟污。 她緊咬著嘴唇,雙手藏在袖中,凜冽的風呼嘯而過,墻頭屋檐的積雪撲簌簌的揚起,迷了眼睛。她抬起頭,恰好看見酒樓高處,兩個男子居高俯視。 其一姿容華貴,錦衣玉服,只是眉眼間有些傲氣。那人盯著馬車,不知想到了什么,與旁邊的人說了幾句話,便爽朗的笑了起來。 “姑娘快些走,后頭的人都抱怨呢?!卞\竹悄聲提醒她,姚燕云連忙回過神,快步跟了上去。 “殿下不去,不怕陛下怪罪?” “梁國弄一個假公主和親,賜了封號又如何,骨子里流淌的又不是皇家血脈。本宮稱病不去已經給她顏面,若不然,直接將她退回梁國?!?/br> 華服男子正是晉國太子陸玉明,他神情極為不屑,似是受到奇恥大辱一般。 天色陰沉,烏云籠罩在上空,稀疏的雪花斷斷續續的灑著,原本肅靜的街巷,因為梁國公主的車駕而變得異常熱鬧起來。兩旁圍觀的百姓,爭先看著熱鬧,熙攘嘈雜。 駿馬嘶鳴,呼出的氣息形成一團白霧,車輪壓在鋪滿雪的石板路上,發出濃重的吱呀聲。李旦與鸞弘騎馬走在前面,雄姿英發,氣度不凡,自然招來不少注目。 晉國宮殿不似梁國那般奢華,更有種莊嚴肅穆的穩重感。 晉帝雖年邁,雙目卻十分精神,他端坐于皇位之上,兩側分列宮女內侍。再往下便是諸皇子。 鸞玉寧心靜氣,步步謹慎,余光瞥見兩位皇子,唯獨少了太子陸玉明。這一如前世那般荒唐,然而晉帝最終也沒有因此處罰他。 一來是因為高皇后,二來還是因鸞玉身份畢竟不是皇家血脈。 晉帝賜公主府,并賞賜珍寶無數,下令三年后,梁國文南公主鸞玉與晉國太子陸玉明成婚。 因李旦身份特殊,兩國關系不甚融洽,故而并未以皇子身份張揚,只與鄭淵一般,分列鸞玉左右。 朝拜完畢,晉帝令四公主陸玉瑤帶鸞玉一行游覽賞玩。臨離開之前,鸞玉狀若無意的看向陸玉安,恰好撞見他躊躇的目光,電光火石一般,陸玉安飛快的別開臉去,鸞玉看見他驟然躥紅的脖頸以及染了薄暈的耳根。 陸玉瑤穿的也算素凈,太后崩逝,加上三日大雪,宮內顯得蕭條許多,鮮少看見其他顏色。 她走在前頭,鸞玉不遠不近跟著。陸玉瑤本性并不壞,只是自小囂張跋扈慣了,喜歡為所欲為,乖戾暴躁。 前世李旦被陸玉安斬殺之后,陸玉瑤在當晚便跟著殉葬了,性情著實剛烈。 興許是嫌他們走得太慢,陸玉瑤停下腳步,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鸞玉,復又看向她旁邊的幾個人,忽然撲哧一聲笑道。 “你們梁國不是最重禮儀,怎的一個下人穿的跟公主一般,就是長得丑了些?!?/br> 她是對著姚燕云說的,言語犀利,毫不留情。 周圍頓時發出稀稀拉拉的笑聲,陸玉瑤很是得意,揚揚下巴,雙臂抱于胸前。 姚燕云把那兩只鞋子往裙底藏了藏,上面布滿了泥濘,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花色。 “倒是讓公主見笑了?!丙[玉并不介意,莞爾與她回道。 姚燕云的心思不在于此,她們走的時候,陸玉安遞上去一份折子,想是有事情與晉帝回稟,故而并未一同離開。 “燕云,你可是丟東西了?”見她失魂落魄,左顧右盼的樣子,鸞玉心里的嘲弄更甚一層。 姚燕云連忙點頭,“我丟了一塊帕子,雖普通,畢竟是女兒家貼身之物,若是被旁人撿到,奴婢說不清楚。公主,你們先行,我找到后再與你們匯合?!?/br> 陸玉瑤哼了一聲,率先邁開步子,也不知與鸞玉胡說了什么,總歸氣氛很是融洽。 姚燕云站在一假山后頭,這是下朝的必經之路,她探著脖子張望了許久,還是沒能看到陸玉安的身影。 她攪弄著帕子,低低哀嘆了一聲,冷不防假山上頭傳來問候。 “是誰?” 姚燕云嚇了一跳,抬眼,一身穿素白錦袍的男子正扒在假山上頭,眉清目秀,大片的雪塊子從天而降,姚燕云連忙往后退了幾步,警惕的看著來人。 那人翻身下來,色瞇瞇的盯著姚燕云,嘴角還有些許口脂,想是跟人廝混過的。 “你是哪家的宮女,怎的我從未見過?”他欺身上前,深深吸了口氣,嘆道,“真香!” 第8章 “我不是宮女,我是梁國公主的長姐,還請公子自重?!币ρ嘣撇幌肱c他惹上瓜葛,更不想被陸玉安撞見她與旁人拉拉扯扯。 那人皺著眉頭,忽然一掌拍在假山上,覓食的鳥雀撲棱棱被嚇飛,他爽朗的笑道。 “對了,今日梁國公主朝見皇上。我想晉國沒見到你這樣標致的美人,嬌弱似水,美艷如花,姑娘,你叫什么?” 他舉止形態有些放浪,竟伸手去摸姚燕云的胳膊,姚燕云推拒不得,不知所措之時。只聽厲聲一喝,如當頭一棒。 “陳世子,皇后娘娘與陳國公若是知道你在此胡鬧,恐怕還得罰你去跪祖宗祠堂。如果我沒記錯,上一回兒你跪祠堂,是半個月前?!?/br> 那人精瘦干練,眉飛入鬢,雙眸炯炯有神,自有一番正氣巋然在身,是陸玉安。 姚燕云悲喜交加,陳世子瞬間認慫,“三皇子,我就跟人說了幾句話,你可別當真,也別去皇后娘娘那里參我?!?/br> “那自然是好的?!?/br> 全程幾乎沒看姚燕云,陸玉安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臺階,朝花池方向走去。 “殿下留步!”姚燕云禁不住柔聲叫道,陸玉安回頭,一臉不解。 “你可看過信了?”姚燕云不敢多說,又怕陸玉安聽不明白,陳世子杵在旁邊,滿頭霧水。 陸玉安定住,神色明顯有些懷疑震驚,他看著姚燕云,雙手漸漸負于身后,由掌變拳,又緩緩松開,眉宇間自然流露出一股失望的神色。 “好啊,我想著今日沒看見你,原是在這跟人勾勾搭搭。陳文永,你還要不要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