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窗戶□□裂的寒風吹得吱吱作響,案上擺放的香爐白煙繚繞,破窗而入的一縷勁風,將那抹白煙吹破攪亂。沉悶的鐘聲乍然劃破寂寥的傍晚,悲壯雄渾,整整二十七聲。 鸞玉心情復雜,難免有落寞傷心的意味。前世與陸玉明成婚之后,因在東宮,便時常去拜見那個慈祥和善的老人,見面如同看見親人,總是分外熟稔。 今世不曾碰面,卻先聽到了太后的喪鐘,委實讓人覺得物是人非,世事無常。 酉時三刻,天色已經黑透,傳旨的公公候在驛站前廳,驛丞與他細細攀談了幾句,便見鸞玉等人從樓上換了行頭,神色各異的走了下來。 鸞玉打眼看了一遭,認出他是皇上身邊得力的內侍,此次傳旨,大約也是為了太后崩逝,延緩召見之事。 果然,劉公公微微福禮,柔聲問候,“給文南公主請安,宮里太后崩逝,原本今日太子殿下要來接見公主入宮朝拜,只是事出緊急,不得不怠慢了公主,還請見諒?!?/br> 他說話極為妥帖,鸞玉點頭,回道。 “公公客氣,如此,我便在驛站等上三日,再行朝拜。中間若需我出面,還請公公提點?!碧蟊朗?,眾皇子和晉帝妃嬪要為其守喪三日,素衣禁食。鸞玉雖然還未與太子行禮,可是初到晉國,逢此大變,不得不事事小心謹慎。 聞言,劉仁海心中不由得對她高看一眼,語氣倍加溫善,“提點談不上,只是老奴在皇上身邊伺候的久了,素來知道他的脾氣?;噬暇粗靥?,此三日必定無暇分身,眾皇子公主亦需守靈三日,這幾天還是要委屈公主,暫住驛館?!?/br> 皇上無旨,此去梁國又是主動求親,劉仁海就算再精明,也不敢隨意揣測圣心。只是依照慣例,文南公主與太子的婚事,大約是要拖到三年之后了。 這期間梁國與晉國之間會有何等變故,無人知曉。是以,這位文南公主的命運,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步步驚心。 “公公可知京城何處有寺廟,我想為太后焚香祈福,以寄哀思?!眲⑷屎Uf一句話,比旁人十句百句更頂用,鸞玉無非想要抓住這顆救命稻草,在晉帝面前博個好印象,為日后行事做好鋪墊。 “公主慧心仁善,京郊安國寺乃是香火最旺之地,若公主想去,可叫驛丞派人領路?!?/br> 劉仁海穿了件極為厚實的紫色圓領裘袍,袖口綴著蘭花樣式,他嗓子有些尖細,卻不叫人厭惡。 如煙笑臉迎上前去,借著送客的便當,將一把金葉子塞到劉仁海手里,那人借勢低聲提了句什么,只見如煙面色驟變,轉瞬恢復如常。 待房中僅剩下鸞玉主仆三人,如意連忙關緊房門,鸞玉貼在窗戶邊,聽著愈來愈遠的腳步聲,漸漸平緩下來。 “他與你說了什么?”鸞玉搓了搓手,放在案上的暖爐邊緣,被風吹了許久,這會兒血液才熱絡起來。 如煙壓低嗓音,幾乎原句轉述。 “京兆尹這幾日忙著修建翻新一處廢棄的宅院,曾是獲罪的公侯院落,氣派敞亮?!?/br> 只這三兩句話,鸞玉便明白劉仁海的提點。 想來太后病重非幾日光景,而是早有征兆,饒是如此,他們也沒有放棄和親一事,可見晉帝未雨綢繆,早就做好了打算。 太后不管會不會崩逝,梁國公主,都必須嫁到晉國。而那正在修葺的宅院,約莫就是將來的公主府。 夜里驛館漸漸消停下來,院中那棵老槐樹,參天聳立。 過往的下人俱是腳步匆匆,守值前半夜的。各個房間的燈火一一吹滅。 鸞玉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前世所有事情捋了一遍,因為太過專心,起身洗漱的時候,時辰已經很晚了。 如煙正在備洗澡水,驛館不比王府,布置稍顯簡約了些。 屏風暈染了熱氣,裊裊水霧緩緩升騰。 “公主,我在洗澡水里加了澡豆和香露,中衣備的是藕粉繡海棠花樣式,走了這么多日子,終于能好好安頓下來?!?/br> 鸞玉膚白軟嫩,如煙從后面將她的外衣輕輕脫下,放到矮榻上,又將青絲解開,垂在身側。 “今日不用伺候,待我洗完便會喚你?!?/br> 如今心境與從前截然不同,鸞玉整個身子浸在水里,連日的疲憊好似瞬間消減不少,溫熱的水面鋪滿了花瓣,腰間隱約有些腫疼。 鸞玉抬起身子,隔著瀲滟水光,她看見上面四個青紫的手印,正是日里陸玉安的杰作。 陸玉安是個什么人,他絕對是很有主見作為的一個皇子,見識卓著,雷厲風行,為晉帝喜愛。 當年京城不知從何時起,傳出晉帝要廢儲另立的消息,而燕王陸玉安則是熱門人選,為此許多暗莊竟然以此押注,可想傳言多么火爆。 只是沒過多久,晉帝暴斃,太子陸玉明登基稱帝,封姚燕云為皇后,連頒三道圣旨,命陸玉安班師回朝,交回虎符兵權。 那一場戰役,陸玉安斬殺李旦,大挫梁國銳氣。 回想起那一天,鸞玉仍舊覺得歷歷在目。 那日風很大,如野獸怒吼,氣勢磅礴??諝饫飶浡翋炘陝拥乃?,樹干被猛烈的搖曳拍打,吹得東倒西歪,周遭一切發出噼里啪啦焦灼的聲響,狂風卷積著黑云,仿佛要把亂墳崗掀翻毀滅,豆大的雨點猝然而至! 陸玉安半張著嘴巴,神情悲痛肅穆。他風塵仆仆從邊境趕回,甲胄未來得及脫換,上面還沾染著敵人的血跡,卷裂的邊緣露出銀灰色的光芒。 雨勢濺大,亂墳崗狼藉頹敗。陸玉安跟瘋了一樣,砰地一聲跪在地上,雙手不受控制的刨地挖掘,泥漿泛濫,眾將士目瞪口呆,卻無人敢上前制止。 臨行前,姚燕云以勝利者的姿態告訴他,當年救他的人,叫鸞玉,而非她姚燕云。 飄在半空中的鸞玉,想拽他起來,可手掌穿過陸玉安的身體,沒有半點痕跡留下。 他的指甲摳出了鮮血,一枚黑漆漆的物件被握在掌心。 暴雨沖刷下,那物件露出原本的面貌,是一枚精致的海棠花玉簪,也是鸞玉生前最喜愛的配飾。 “班師回京,殺陸玉明!奪皇權!” “誓死效忠!絕不叛變!...” 晉國城門被攻破的一霎,整個京城仿佛都聽到了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 瓢潑大雨不斷沖刷噴涌而出的血水,無數將士奮力與守城之將廝殺,鼻息間是濃重的血腥之氣,地上接二連三的臥倒一具具尸體,沿著城門形成一條悲壯的長線,觸目驚心。 攬云殿內,陸玉明躲在正殿后方的椅子下面,姚燕云藏于袖中的手不斷顫抖,她面容姣好,唇瓣匆忙間刻意涂抹了流沙紅,看起來妖冶迷人。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幾個被斬殺的宮女和內侍,有一個是姚燕云的貼心人,還沒死透,一雙眼睛瞳孔逐漸散開,嘴巴無力的開合,脖頸處的劍痕汩汩冒著血水,將周邊的地面染成通紅的駭人之色。 陸玉安提劍拾階而上,或許是他的面孔過于猙獰可怕,又或許是殺氣太過逼人。姚燕云終于把.持不住,弱柳扶風一般起身,軟軟的向著陸玉安靠了過去。 她面上帶淚,不斷地沿著涂抹均勻的臉頰翻滾而下,胸口的襦裙微微敞開,紅唇將啟,卻是輾轉嫵媚,妖嬈蠱惑的求饒姿態。 “陸玉安,今日你便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也不該對我痛下殺手。我發誓,你若手下留情,我愿立刻棄暗投明。 你別忘了,你是弒君奪位,名不正言不順,會被后人唾罵恥笑!我是皇后,可以替你在天下人面前澄清,我說的話,他們一定會信。 是陸玉明謀逆殺了先帝,不孝不忠,你...” “賤人!” 一聲低喝從椅子下方傳出,陸玉安雙眼微瞇,只見踉蹌間,陸玉明手握短刀,對著跳起來逃竄的姚燕云奮力刺了過去。因身懷有孕,姚燕云行動極其笨拙,幾步便被陸玉明一把拽住烏發,短刀片刻間扎入姚燕云的后背,從前胸透了出去。 陸玉安冷眼旁觀,姚燕云跌倒在地,一面驚恐的回頭看著陸玉明,一面手腳并用,拼死往前攀爬,胸口的血水汩汩的往外噴涌,在她身后,漸漸蔓延出一條深淺不一的血痕。 “二哥,你不用妄想逃出攬云殿,出了殿門,還有幾千精兵候著!出了宮門,還有幾萬大軍駐守!出了城門,三十萬良將枕戈待發! 你,敗了!” 被看出意圖的陸玉明忽然轉過頭來,雙目灼灼的盯著陸玉安,右手的短刀摻了血,明晃晃的映出他猙獰激動的面容。 “亂臣賊子!陸玉安,你弒父殺兄,意圖染指自己的兄嫂,天理昭昭,天理不容!” “二哥,你勾結姚燕云陷害與我,父皇震怒,派我出征。原本你是沒打算讓我活著回來的,只是你派出的殺手太弱。聽聞我得勝而歸,你便迫不及待的毒殺了父皇,登基稱帝。 若論歹毒,你當屬第一。至于你嘴里的污蔑之言,等你到了陰曹地府,與高皇后和高相去說吧!” 音落,陸玉安拔劍相向,許是殺人太多,劍刃砍出豁口,有些微卷,一刀屠陸玉明,又一刀斬姚燕云,兩人皆是雙目圓瞪,以一副詭異的人字支撐成死亡的形狀,恐怖而又血腥。 蕭子良破門而入,手提寶劍,雖滿身血跡卻一臉昂揚欣喜,“殿下,敵軍已降!” ..... 鸞玉撩了一捧水澆在脖頸,濕滑而又芬芳,她好像嗅到了那日的血腥氣,哪怕如今置身在香露花海,她總覺得還在那一片死人地里,如何都驅不走的味道。 陸玉安稱帝之后,以狠辣迅猛手段治理貪官污吏,后多次親自帶兵征戰沙場,借南部滇國之便利,越周國境界,一連占據周滇兩國,后來在與梁國最后的對峙中,病故崩逝。 國喪當日,滿城百姓十里相送,場面莊重肅穆,讓人為之動容。 “公主,水該涼了吧?!?/br> 外間的如煙與如意對視了兩眼,鸞玉自踹了姚燕云一腳之后,整個人好像不一樣了。 更果決,更深慮,也更叫人琢磨不透了。 連叫了幾聲,都沒聽見回應,如意趕忙竄了進去,入眼便是一派旖.旎。 浴桶邊沿,長臂搭垂,肌如霜雪,膚若凝脂,青絲沿著臉頰貼在胸口處,若隱若現的水面上,花瓣漸漸旋開,露出淡粉色的皮膚。 鸞玉已經困得睡了過去,如煙與如意收拾的空隙,仿佛聽到那人嘴里含糊的說了句夢話。 “你說過,要報答我的....” 第5章 因太后崩逝,外地各方官員陸續進京,驛館分外忙碌,二十六間館舍除去鸞玉入住的八間外,其余悉數住滿了官員。 鸞玉在前廳喝了三盞茶,算是做足了面子。 安國寺她前世去過,自然不需驛丞引路,如此客套推脫一番,驛丞也沒有再行干涉。 鸞玉清減配飾,只帶了如煙,與鸞弘,李旦騎馬出行。 晉國上下全民尚武,女子勁裝騎馬稀松尋常,是以沿路并未引人駐足。 姚燕云清早聲稱水土不服,腹瀉難受,鸞玉進去瞧她的時候,姚燕云正躺在床上,小臉蠟黃,有氣無力的哼唧了兩聲,看上去果然病得厲害。 她這般費盡心思,無非是想尋機會與陸玉安早日碰面,鸞玉留下如意,也好隨時觀察她的舉動。這種人,但凡看到希望,一定會不擇手段的撲上去。尤其是如今有了喪事,三年這樣久,她又如何等的下去。 自昨日晌午過后,天色便始終陰沉,青云壓頂,層層堆疊。 一行人穿過鬧市,踏馬行至京郊山腳下,紛紛揚揚的雪花驟然灑落,擦著耳畔落到柔軟順滑的披風上,領口沾了些雪,漸漸融成水珠,冰涼刺骨。 安國寺外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蒼竹勁挺,綠葉懸翠,卷了邊緣的葉子迎著簌簌白雪,不斷發出此起彼伏的啪嗒聲。 李旦騎馬走在鸞玉右側,山路陡轉,尤其是落雪之后,更添濕滑。 沿途上山的人極少,想是因著天氣的緣故。 萬福閣內,佛像高聳入頂,幾十米高的屋檐處,懸掛著紅黃相間的布匹,檐鈴。彌勒佛通體由數百年長成的白檀木雕琢而就,身披黃緞三百余丈,氣勢恢宏壯觀。 住持坐在左側的蒲團上捻珠默念佛經,雙目緊閉,淡然超俗。 鸞玉跪在佛前,心中忽然空白不知所求。倒是李旦,誠心祝禱后,將三支香火供奉到金累絲松石香爐內,又虔誠的雙手貼額,如此反復三次,側臉,靜靜地盯著鸞玉,再不出聲。 鸞弘與如煙在外面添香油錢,臨近的庭院正在舉行法會,幾屆高僧輪番講經,外來的香客多數都在恭敬聽講,樹頭棲了幾只鴉雀,漫天飛雪愈來愈急,地面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鸞玉合上雙眼,腦中頓時涌起前世種種。 她自幼與公主皇子一同授學,與六皇子李旦年少情誼比常人深厚了許多。因父親是武將,鸞玉跟隨定遠侯府顧伯學了些拳腳功夫,足以自保。 后來父親戰死疆場,母親傷心過度,緊隨而去。梁帝追封父親為定遠王,賜封鸞玉為文南郡主,其弟年滿十八可承襲王位。只可惜,后來鸞弘被人挑唆,死在與突厥的戰役中,年僅十七,定遠王府徹底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