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人群熙熙攘攘,比試臺下不知道是誰在試劍,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山。 吳聆看著孟長青,他一直看了很久,最終他嘆了口氣,幾不可聞,仿佛在說:真的是你。 這不是什么敘舊的好地方,兩人另外找了一個安靜的去處。孟長青今日有些緊張,帶著吳聆在山中轉了大半天,吳聆也沒不耐煩,一句話不說只是跟著他走,孟長青最終帶著吳聆去了附近山中一個偏僻山亭。四下安靜起來,孟長青這才回過頭,他依舊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緊張,見吳聆一直望著他,他終于開口道:“師兄你坐?!?/br> 吳聆在亭子中坐下了,見孟長青仍是站著,道:“師弟不坐嗎?” 孟長青這才忽然反應過來似的,一下子坐下了。 吳聆望著他那副局促樣子,“不用如此慌張,我又不是來尋仇的?!?/br> 孟長青臉上的表情都是凝著的,聞聲臉上的局促稍微褪了些。 吳聆道:“那一日上陽峰,我瞧著你總覺得熟悉,直到今日見著你用劍,又姓孟,是扶象真人的弟子,這才一下子記了起來?!眳邱隹粗?,“這些年,我一直留意著尋過你,未曾想你一直都在玄武?!?/br> 孟長青聞聲很意外,他幼年無親無友,一直以為這玄武山外早已經沒人記得他,忽然有個人對他說,我一直記著你,我一直在找你。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人在牽掛著他,甚至還一直在找他。 吳聆打量著他,尋了個話頭,道:“你這些年過的如何?” 孟長青緩了緩心中的情緒,對著吳聆道:“我很好,師父待我如親人,我當年離開長白之后,原是被江平城的夫婦收養,后來師父見我可憐,便帶著我上了玄武,收做了弟子,這些年我過得很好?!?/br> 吳聆低聲道:“你師父是扶象真人?” “是,我師父于我有再造之恩?!?/br> 孟長青將這些年來的事說了說,其實說起來也很簡單,他卻不知不覺地說了很久。吳聆一直望著他,靜靜地聽著他說話,孟長青慢慢平靜下來了。他抬手從懷中摸出一塊玉,放在了桌上,那是一枚極簡單的白玉佩,只是看光澤便知道是仙家珍品。 吳聆見到那玉,臉上終于浮現出詫異,他伸出手去,拾起那玉看了會兒,低聲道:“這玉你還留著?!?/br> “當年長白宗,多謝師兄照拂?!?/br> 吳聆聞聲抬眸看了眼孟長青,沒說話,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孟長青與吳聆聊了很久,多年不見難免有些疏離,孟長青有些拘謹,瞧吳聆神色溫和,這才慢慢地放開了些。 兩人聊了些這些年來發生的事,吳聆的手一直不自覺地摩挲著那枚白玉佩。 直到吳聆說,自己今日還有些事。 孟長青立刻想到仙界大典還未結束,吳聆是長白大弟子,要忙的事應該很多。他忙道:“那師兄你先忙,我先不打擾了?!?/br> 吳聆則是道:“待到大典結束后,你我師兄弟再尋個機會坐下聊聊?!?/br> 孟長青立刻點頭,“行?!?/br> 兩人起身離開一起山亭,此時天色都已經臨近傍晚了,山道上全是赤紅煙霞。走出去十幾步,吳聆忽然回頭看了眼,孟長青站在山亭下目送著他離開。 吳聆竟是下意識多看了一會兒,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低聲道:“回去吧?!?/br> 孟長青點了下頭。 吳聆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他手中仍是捏著那塊白玉佩,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孟長青看著吳聆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攥著的手松了又緊。他前來參加仙界大典,就做好了被人認出來的準備,什么樣的質疑與爭議他都決定一力承擔,絕不躲避。他想到了吳聆或許會認出他,可他沒想到,吳聆只字不提往事恩怨而只是問他這些年過得如何,那一刻他終于忍不住百感交集。他一個人在山亭站了很久。 分開后,吳聆一個人走在山中小道上,他走得有些慢,松云投下陰影,掃過他的肩。他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過了會兒,他抬手從袖中掏出一只半個巴掌大小的白瓷瓶,倒出了一粒碧色的丹藥,咽下去后,他停下腳步,站在松云陰影間,望了望這玄武的群山。 巍峨皇庭,龍虎氣象,有如神佛倒坐。他忽然記起一幕場景,古老的珈藍寺廟,寺廟正殿中僅有一尊倒坐觀音。老住持臨死前輕輕握著他的手,一點點擦去了他劍上的血,手指了指那尊倒坐觀音,闔眼時檀木佛珠撒了一地。他順著那手指的方向抬頭望去,血泊之中,觀音倒坐,蓮花幡一動不動。 問觀音為何倒坐。 恨世人不肯回頭。 吳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那些不知為何涌上來的回憶散去了,他將藥收在了袖中,猶豫了片刻,他將那枚白玉佩也收入了袖中。 另一頭,孟長青忽然想起來比試結束后就沒見著陶澤和阿都,他回了一趟西南峰。他原來是想去找陶澤他們,人沒找見,卻在山廊下望見了李道玄。他都驚著了,沒想到李道玄竟然會出現在這里。比試早就結束了,如今留在這兒的都是些其他宗派的修士,多是些小輩。李道玄隱世多年,小輩們都不認識他,他一個人站在廊下,各個門派的小輩一邊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上午的幾輪比試,一邊從他身后走過去,不停地有人回頭看他。 孟長青立刻飛奔著跑過去,直接翻身躍過了欄桿,他怕大聲喊出來會引起震動,一直到離得很近了才終于喊了聲,“師父!” 李道玄回頭看去,看見了壓著興奮的孟長青。 “師父!你怎么來了?”孟長青明顯很驚喜。 李道玄見他跑了一路氣都沒喘勻,低聲道:“上午一直記得想過來看你的比試,乾陽峰出了點事,去了一趟,回來后沒有趕上?!?/br> 孟長青真的很意外,李道玄居然是來看他比試的。這一陣子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李道玄很少出放鹿天,雖說玄武常例仙劍大典師父應當在場指點弟子,但他從沒想過李道玄會來。他站在廊下看著李道玄,壓著激動道:“師父,我都沒想到您會來。我要知道您會來,我估計嚇得不敢上場了?!?/br> 李道玄見他跑了一路衣襟有些翻亂了,伸出手去幫他輕輕理了下,而后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后知后覺地緩緩地收回了手,“你是我弟子,我自然會來,為什么要怕?!彼匆娏嗣祥L青的手,“受傷了?” 孟長青立刻道:“沒有,和大師姐比的,點到即止,沒有受傷,無意中刮到了?!彼鋈活D了下,道:“不過輸了?!?/br> 李道玄早就知道了,也沒意外,本想安慰孟長青兩句,發現孟長青沒有垂頭喪氣反倒越來越興奮,他終于問道:“為何如此高興?” 孟長青壓著聲音里的激烈情緒,道:“師父,弟子定會好好修行,不辜負您的期望?!?/br> 李道玄看他那副莫名激動的樣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良久道:“好啊?!?/br> 孟長青的眼睛一下子更亮了,“師父,你真好!” 李道玄聞聲明顯有些意外,但是他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子,他不著痕跡地整理了下袖子。 兩人一起回了放鹿天,路上,孟長青一直忍不住同李道玄說著話,難得李道玄今日出了放鹿天,也不似前一陣子那樣沉默寡言。孟長青雖不知道前一陣子發生了什么,但是卻能感覺出來那陣子應該是出了點事。如今看樣子是過去了。孟長青忍不住就想與他多說幾句。李道玄的話依舊少,相比之下,孟長青覺得自己似乎有些聒噪。 他怕李道玄覺得煩,于是說一會兒又克制地停一會兒,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對著李道玄道,“對了,師父,我在大典上遇到了當年長白宗的一位師兄?!?/br> “哪一位師兄?” “吳聆,吳聞過,當年在長白宗他一直很照顧我?!泵祥L青道,“我記得離開長白宗那一日,他來送過我?!?/br> 李道玄的腳步忽然頓了下。 “他認出了我,我剛與他在碧峰亭聊了一陣子,他還是與當年一個樣子,沒怎么變。聽說他如今是長白掌門最器重的弟子,我去看過他比試,修為確實是遠勝過普通弟子?!泵祥L青停頓了下,才接下去道:“我想象中他就該是這樣的,不,他比我想象的還要好?!?/br> 李道玄聞聲看了眼孟長青,“你剛剛說你與他聊過了?” “嗯,聊了這些年發生的事。他問我這些年過的如何,我說我過的很好?!?/br> 李道玄不自覺地蹙了下眉,卻沒有說話,聽著孟長青繼續說下去。 “我們聊了一陣子,后來他說他有事,就沒有繼續了,只說待大典結束后再敘?!?/br> 李道玄沒說話,他看著孟長青,孟長青沉浸在描述當時的場景的那種興奮中,沒有注意到他的注視。 孟長青說了一陣子,見李道玄沒有說話,以為他對這些晚輩之間的小事沒有什么興致,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起來發,裝作富可敵國) 第61章 第二日的比試,李岳陽輸了, 以一招之差敗給了吳聆, 她倒是沒說什么, 挽劍回禮,下了石臺。 李岳陽名列第三。至此,今年的仙界大典的第一名將會在同為長白宗弟子的吳聆與謝懷風中產生。 三日后,海上風起云涌的,那方金鼓石臺便凌空立在海中。 玄武東臨大海,冬日有鯤,夏日有鯨, 最后一場比試放在了海上。海上散落著無數海島, 其中一座離金鼓石臺不過百丈遠, 上面殿宇林立,霧氣繚繞, 站在殿中往外俯瞰,碧海汪洋盡收眼底,幾位道門真人與一些地位超群的老修士今日就將會在此觀看比試。 孟長青他們趕到的時候,大小海島上已經擠滿了人。海面上飄著幾艘船,幾個不知來歷的老道人坐在船上悠閑垂釣,大海為鏡,倒映著玄武八百里山脈, 到處都放出靈力來。 難得一見的盛況。 著名的金鼓石臺就擺在海上,那是一方寬闊的降魔臺,四面擺著金鼓, 共有八面,黑漆鼓面上描著猩紅紋章,有仙人指路、擊鼓報春、神龜負山等八件最出名的道宗傳說。孟長青也是第一次見著這金鼓石臺,他的目光被那石臺下的魚群吸引了,東來的紫氣往下倒,匯入九掛瀑布,卷進海中,海底一片碧熒熒的,北渡而來的大魚聚集在此吐納著靈力。 金鼓石臺只開一場,即為終場,幾乎所有的弟子都到場了,無論宗門派別。 孟長青往遠處看去,幾位道宗真人坐在遠處的高閣之上,他一眼就看見了凌霄閣里與謝仲春同席的李道玄,他以為隔著這么遠李道玄應該看不見他,卻不知道李道玄望了他很久了。 陶澤找了兩個空位,喊孟長青過去,孟長青撥開人群往那邊走,卻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爭吵聲。 陶澤:“好像是阿都?” 孟長青道:“過去看看?!?/br> 兩人一起往那聲音來源處走,到了才發現是阿都和一個少女在爭吵,那少女十二三的樣子,穿著件白色的道服,外面多加了一件水粉色的褂子,胸前墜著塊靈玉,她正笑著抱著手和氣急敗壞的阿都說些什么。孟長青再一看,這周圍全是女弟子,雪色道服,披著些星紋的裝飾,明顯是長白的女弟子。 那少女對著阿都道:“李岳陽若是真這么有本事,她今日怎么沒站在那上面?當日是我大師兄看她是個女的給她留面子,你們還真覺得她能和我大師兄旗鼓想當?笑話!我都看得出來我大師兄讓著她!這種事兒你們玄武還拿出來吹噓,丟不丟人???” 阿都赤白了臉,顯然已經被氣得不行了,“你胡說!我師姐、我師姐讓著你們師兄!” 那少女聞聲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的,“這到底哪里來的傻子???” “你、你才是傻子!”阿都對著這個剛剛才到他肩膀的少女吼得面紅耳赤的,見她還在笑,終于吼道:“我打你!” 那少女直接左旋翻身避開了阿都的劍風,腳下一蹬,凌空一翻,竟是從阿都的手中溜了出去,“你們玄武弟子就這點能耐?”阿都的眼神都已經變了,孟長青心中咯噔一聲,在少女還要出聲挑釁之前一把猛地抓住了阿都的肩將人拽回來,“師兄!”阿都看著笨拙,真的逼急了,這一拳下去那少女能留條命都算她走運。 那幾個長白女弟子也察覺情況不對,一把按住了那少女的肩,低喝了一聲,“師妹!不得無禮!” 那少女見到孟長青與陶澤,輕輕嗤了聲,“我怎么無禮了?明明是他們玄武弟子先胡說八道的!” 孟長青一把拽住還要沖上去的阿都,很快的,他便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原來今日阿都在此等孟長青他們過來,聽到這群女弟子在說吳聆和李岳陽前兩日的比試,他看不慣眾人都在說吳聆厲害,便不服氣地說了兩句,稱李岳陽也同樣厲害。那少女聽見了,嗤笑一聲道,“手下敗將便不要拿出來說了吧?”,阿都當時就有些生氣,道,“你師兄也不如何厲害”,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就爭了起來,越爭越火,越爭越兇。 那群長白女弟子估計是怕動靜鬧大怕被師門責罰,讓那牙尖嘴利的少女少說兩句。孟長青與陶澤也攔著阿都,不讓他沖過去。那為首的長白女弟子上前打了個圓場,孟長青與陶澤這邊明顯也對于阿都動手打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臉上有些掛不住。正好此時有玄武的老修士聽見動靜過來了,于是雙方互相道了歉,當做此事過去了。 那名叫吳喜道的少女在長輩面前見風使舵地極快,見老修士來了,立刻換了副面孔,裝作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明面誠懇實則諷刺地對著阿都道歉,阿都氣得臉都漲紅了。那玄武老修士語重心長地說了些天下修士同道同心的話,還讓阿都與那少女一起觀看比試,阿都氣得直抓陶澤的手,陶澤疼得直叫。 好在比試很快便開始了,雙方都消停了一會兒。 然而陶澤和孟長青剛一往金鼓石臺看去,那少女便又漫不經心似的開口了,道:“別瞧了,上面的都是我長白的師兄,誰第一第二,和你們玄武有何干系?”說著她微微抬了下下巴,介紹般道:“諾,那是我大師兄,叫吳聆,吳聞過聽過吧?那另一個也是我長白的弟子,叫謝懷風?!?/br> 孟長青的神色有了些變化,但是沒人注意到。 陶澤實在有些煩了,往那長白女弟子臉上看去,這小姑娘長得是真漂亮,可說話卻是如此盛氣凌人,此次金鼓石臺上站著兩個都是長白弟子,她臉上得意之情都快泛出來了,無論誰輸誰贏,總是他們長白拔得頭籌,在東道主的地盤上搶了東道主的風頭,玄武的臉這回可是丟大了! 陶澤瞧她那孔雀開屏的樣子,半晌笑了聲,道:“小meimei,那你覺得你兩個師兄誰能拿第一?” “自然是我大師兄?!眳窍驳烂摽诙?,“謝懷風雖說比你們玄武弟子強多了,可和大師兄比還是差遠了?!?/br> 陶澤都快氣笑了,與她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不遠處,海潮洶涌,金鼓石臺上,吳聆與另一個年輕修士對面而立,兩人身上均是長白道服,可那弟子的道袍是紫色的,吳聆的道袍是白色的,紋飾倒是一樣,二十八宿,星斗如塵。八面金鼓迎著罡風,那年輕修士揚眉望著吳聆,長劍在握,那是和吳聆截然不同的氣質,從頭到腳都透出些鋒芒的意味。 謝懷風打量著吳聆,終于冷淡道:“請大師兄賜教了?!?/br> 吳聆同樣抬劍回禮。 謝懷風率先出手,劍風所過之處,可見海水壁立。 這劍修之間的比試,第一比的是劍道的修為,第二比的是個人境界。而境界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很難去評個高低,可要說它完全沒有標準,卻又不然,當今道門,境界第一當屬李道玄,這一點放之四海沒人敢質疑。而對于普通弟子而言,比較境界高低,頗有些追求虛無縹緲的意味,正因為如此,如今道門劍修比試,看得就是劍道修為,簡單粗暴。 陶澤原本的興致都被吳喜道敗壞地差不多了,可一看到金鼓石臺上的比試,他的眼神卻又重新聚焦起來。 確實是極為精彩的過招。誰不愛看神仙打架??!陶澤也懶得管那小丫頭片子了,對孟長青道:“我還道長白只有一個吳聞過拿得出手,這謝懷風是哪里冒出來的?有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