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仙界大典尚未召開,玄武的西南早已經熱鬧非凡,山道上有無數的道門修士來來往往,冷清了不知道幾百年的山中樓閣大殿中全都站滿了人。 玄武是避世大宗,在外人印象中,總是蒙著些神秘色彩。此時,玄武弟子站在山門口給遠道而來的修士引路,山階上清一色的玄武道袍,許多年輕修士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的玄武弟子,有不少膽子大又不拘泥于規矩的修士直接前去與之攀談起來,才發現玄武弟子也并非外界傳聞那般不近人情。 山道上,有一群長白修士走了過去,清一色的筆挺腰背,雪色道服,系在劍上的劍穗被山風吹起來,道袍卻紋絲不動。為首的一個人,身量比其他人都要高,道服上刺著星宿紋章,氣宇軒昂,周身氣質明顯與其他人都不一樣。 幾個玄武修士為他們帶路,那帶頭的年輕修士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掃了一圈人,問道,“吳聆人呢?” 其他人還未反應過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修聞聲立刻四下張望起來,“對啊,大師兄呢?!大師兄應該比我們早到??!” 上陽峰。 瀑布沖向谷底,飛濺出無數的明亮的浪花。 孟長青與那陌生的修士對視了許久,直到那修士開口問他,“玄武的道友?” * 從第一眼看見那修士的時候,孟長青就覺得熟悉,熟悉得他有些愣住了。那是一種久違的感覺,一些過了太久以至于他早就忘記的事情,在那個盛夏的中午,在那個充斥著炸裂般瀑布聲的深林中,忽然重新回到了他的腦海中,猝不及防的,讓他定在了當場,頗有幾分宿命的意味。 他第一眼就認出了面前的人是誰,雖然兩人已經十多年沒有見了,雖然對方顯然沒有認出他來。如今的吳聆,外貌和十四五歲時幾乎沒有變化。 孟長青離開長白宗這么些年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十年后,他竟然還能遇到吳聆。 “師弟?” 那聲音與記憶中遙遠的春南長白宗真武大殿中少年的聲音重合在一起,孟長青瞬間回神,他實在太過于震驚了,不知作何反應,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下意識退了一步,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他后知后覺地張口問道:“長白的……道友?” “是,師弟是玄武弟子?”吳聆看著忽然出現在此地的玄武弟子,倒是不覺得意外,畢竟這里是玄武。他只是不明白這少年為何看上去如此詫異,于是打了個招呼。昨晚謝仲春讓乾陽峰弟子引著眾修士游玄武七十二峰,他也在其中。后來眾人走了,他獨自一人在此地多留了一夜,也沒別的,不過是習慣了云游四海,好入名山。 他對著這少年解釋道:“從前聽聞玄武山海,為道門名川河海之首,可惜一直無緣親眼得見。昨夜得與眾道友同游玄武,見此地山水尤佳,多留了一陣子,一時竟是忘了時辰?!?/br> 如書中記載,玄武是天下修士最向往的道門圣地之一,有道門第一洞天之稱。不遠處,九掛瀑布奔流而去,終將匯入壯闊汪洋。昨夜,謝仲春讓乾陽峰弟子引眾修士游玄武七十二峰,站在這上陽山頂,無數人這才得以看見傳說中“云生結海樓”的奇景。 孟長青見吳聆臉上沒有任何的異樣,半晌才道:“師兄……師兄遠道而來,若是喜歡,可在附近走一走,東臨玄武七十二峰,風景都不一樣?!?/br> 吳聆看著面前局促的玄武弟子,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孟長青下意識攥緊的手上,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的人,良久才低聲道:“今日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只是,待得久了,我一時竟是有些忘記了下山的路……” “我引師兄下山?!泵祥L青立刻接上了話,一抬頭,正好撞上對方望著他的視線。 吳聆過了一會兒才道:“多謝?!?/br> “師兄客氣了?!?/br> 兩人轉身往外走,孟長青走在前面,他有幾分驚魂不定,他想,吳聆沒有認出他。吳聆站在原地看了那背影一會兒,跟了上去。孟長青想到自己離開長白宗不過八九歲,那時的樣貌和現在肯定不一樣,心中逐漸定了下來,卻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聲音。 “忘了。長白宗第一百二十九代弟子,吳聆,師承長白清靜真人,不知道玄武師弟如何稱呼?說來奇怪,我第一眼見著師弟便覺得很是面善,曾在哪里見過一般?!?/br> 孟長青腳下一個頓停,一道道金色陽光如箭似的從樹縫射進林子,雷鳴般的瀑布聲還不停地傳來,孟長青腦子里一片空白,驚得連詫異的表情都沒能收住,那副神情正好落在了走上來的吳聆的眼中。 吳聆看著不說話的孟長青許久,似乎在辨認著什么,又終于,他繼續道:“是我的錯,玄武弟子自幼在山中長大,應當是我看錯了?!?/br> * 乾陽峰,李岳陽忽然擱下了手中的筆,微微皺了下眉看向去而復返的孟長青,“吳聞過?你知道他?你打聽他做什么?” 阿都最近喜歡上了重復李岳陽的話,也立刻跟著問孟長青,“是啊是啊,你打聽吳聞過做什么?” 孟長青有些沒想到,猶豫著問道:“他很有名嗎?” 李岳陽隨意地扯了下嘴角,“長白掌門清靜真人破格收的關門弟子,七年前在春南比試中一戰成名,長白年輕一輩中數一數二的人物,走出玄武,道門中人誰沒聽過這名字?” “我記得,他不是自幼耳聾目盲嗎?是痊愈了嗎?” “你怎么知道他目盲過?”李岳陽忽然看向孟長青。 孟長青啞了下,“我,我聽別的宗派的修士說起的?!?/br> 李岳陽看了孟長青兩眼,道:“他幼時為邪修所害,確實耳聾目盲多年,后來尋了些法子治好了?!?/br> 玄武雖然是避世宗門,但是偶爾也參加一些道宗大典,近兩年謝仲春器重李岳陽,李岳陽跟著下山的次數多了,對道門的情況自然也多了解一些。李岳陽把吳聆的生平與孟長青說了說。 吳聞過這號人物是七年前橫空出世的,少年成名,一路登云而上,不輸多年前長白宗的天才劍修吳六劍,后來降魔劍出世,天下人才知道他就是吳六劍的遺孤。長白宗雖是大宗,卻是個出不了宗師的宗門,等了千年,難得等來了吳六劍與孟觀之,最終卻是悲劇收場。無論是如今的長白掌門吳洞庭,還是長白掌教真人吳鶴樓,都對吳聞過寄予厚望,他按這路數走下去,再過個幾年,勢必是長白一代宗師。 一旁的阿都聽得愣愣的,待李岳陽說完,道:“這人好厲害啊?!?/br> “長白宗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出來的人能差到哪里去?”李岳陽似乎是想到什么,道:“說起來,吳聞過雖被稱為小吳六劍,論性情脾氣,他其實與他父親六劍真人不像,據說他更像是另一個人,只是道門中沒有人敢明言?!?/br> 孟長青問道:“像誰?” 李岳陽望著他道:“七年前,吳聞過走下伏魔臺,可知天下人說的是什么?是長白當興?!?/br> 長白當興,玄武當興……孟長青頓時愣住了,“他們覺得他像我師父?” 李岳陽終于笑了笑,沒說話。 阿都見李岳陽說話時一直看著孟長青,忍不住想要引起李岳陽的注意,便嚷道:“那吳聞過真的有那么厲害嗎?過兩日仙界大典比試,我去打他!”李岳陽掃了他一眼,他當即沒了聲音。 孟長青有些怔怔的。 李岳陽上下打量了孟長青一圈,道:“若是真想知道,何不親自去會會?” 第60章 孟長青之所以不愿意去參加仙界大典,是怕被人認出來他是孟觀之的兒子, 這一次大典, 長白宗來了不少人, 不乏有從前見過他的,他能遇到吳聆,也能遇到其他人。萬一有人認出來了,必然會引來巨大的爭議。 讓孟長青決意參加仙界大典的是南鄉子的一席話,那一日他從乾陽峰下來,腦子還想著李岳陽與他說的關于吳聆的事情,剛到放鹿天, 正好撞上預備回紫來峰的南鄉子。南鄉子隨口問了他兩句, 無非是些“比試準備得如何”這些長輩對晚輩說的關心話語, 孟長青沉默了許久,終于, 他把心中的顧忌對著南鄉子說了出來。 南鄉子這時候才想到還有這么件事,打量著孟長青道:“我倒是忘記了還有這么一樁事?!?/br> 盛夏明月夜,南鄉子那一晚說的話,一直到很多年后孟長青都還記得,甚至連南鄉子娓娓道來的語氣他都記得。 “你的父親是孟觀之,這是與生俱來的,可你還是玄武弟子, 是扶象真人唯一的弟子。以后你便明白了,人這一生有許多身不由己,你是誰的兒子, 不過其一。你究竟是誰,還是取決于你自己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你不愿意去做一些改變,人們提到你,永遠想到的都是孟觀之的兒子。所以,你愿意有朝一日天下人提到孟長青這個名字,想到的是孟觀之的兒子,還是玄武二十四劍?” 山崗上靜了很久。 “師伯,我明白了?!?/br> 南鄉子伸出手去,輕輕地捏了下孟長青的肩。 第二日,晴空萬里,玄武東南山峰,人頭攢動。 五十年一屆的仙界大典,象征著道門從即日起迎來了新一代修士。 一大清早,孟長青將白露劍收入了劍匣,去和李道玄打了招呼,然后下了放鹿天。 聚在玄武西南峰的眾修士都在猜今年哪個宗派的弟子會脫穎而出。在當時,沒有一個人想得到,這是一屆空前絕后的仙界大典。幾乎今后五十年內所有影響過道門的人物都在那一日相遇了,縱觀道史,再沒有哪一屆仙界大典有過這樣的盛況,他們之中有未來的長白掌門,有十惡不赦的魔頭,有坐鎮鬼城的妖道,有到死都是謎團纏身的一代宗師,他們牽扯出來的事情,差一點葬送了整個道門。 就連孟長青多年后自己回憶起那屆仙界大典,也覺得那是個起點,改變了許多人的一生。 仙界大典的前十名,向來是被額外關注的,今年的結果令許多的修士都錯愕不已。先前許多被認為是必然會在大典中大放異彩的少年劍修幾乎全部覆沒,前二十中,除了長白吳聞過、長白謝懷風,幾乎全是些聽都沒聽過的陌生名字,而孟長青這名字放在里面,一點也沒引起注意。 孟長青再次見到了吳聆,彼時吳聆與一群長白弟子在一起,放眼整個山峰,一身雪色道袍的長白宗弟子都是最惹眼的,而吳聆無疑是長白弟子中最惹人注意的那個。孟長青看著他,腦海中一直回想著那一日李岳陽說的話:“七年前,吳聞過走下伏魔臺,可知天下人說的是什么?是長白當興?!?/br> 他之前一直無法想象出李道玄當年走下金鼓石臺,被人稱為“玄武當興”,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風采。如今他看著吳聆,似乎終于有些想象得出來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這一年,孟長青的最終名次是第四,他沒有與吳聆交手。他的最后一場比試出了岔子。 那一場他對上的是李岳陽。許是那一場是玄武這一輩修為最高的兩個年輕修士的對決,長白真人吳鶴樓竟是意外的到場了,他望向孟長青的時候,孟長青也正好看了過去。 孟長青握劍的手劇烈地抖了下,劍氣全散,等他反應過來再一抬頭,咆哮的劍氣幾乎刮到了他臉上。李岳陽在最后一瞬間用盡全力才堪堪收住了劍,沒傷著他。 “你怎么了?”臺上,李岳陽用只有兩個人才聽見的聲音問他。 孟長青握劍的手還在控制不住地抖著,“我……”驟然看見長白掌教吳鶴樓對他的沖擊太大了。李岳陽喊他,他這才低頭看了眼,虎口被倒刮的劍氣震得全是血,不知哪里來的鮮血順著劍柄往下流。 臺下的陶澤上一句還在和阿都說“沒想到孟長青這深藏不露啊”,一句話還沒說完,猛地就見到這么個場面,沒了聲音。 李岳陽順著孟長青看的方向看去,結果卻是對上了長白掌教吳鶴樓的視線,她心頭一跳,低聲對著孟長青道:“先下去?!?/br> 孟長青輸掉了比試。 吳鶴樓并沒有認出孟長青,他只是無意中掃了孟長青一眼,他連孟長青長什么樣都沒記住,更別提想到那人會與邪修孟觀之有什么關系了。而在其他人眼中,則是孟長青慢了半招,輸給了李岳陽,結束的太快了,眾人都有些意猶未盡。 孟長青跳下石臺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吳聆站在人群中,不知是站了多久了。他遠遠地看著孟長青,什么也沒有說。 孟長青當時就愣住了,下意識想走,可下一刻他就看見吳聆朝著自己走過來,他一下子站在原地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直到吳聆在他的面前的停住了腳步。 吳聆看了眼他還緊緊握著劍的手,血還在順著劍往下流,吳聆從袖中掏出一方道巾遞了過去。 孟長青接過了道巾,然后才反應過來似的,“多、多謝?!?/br> “你叫孟長青?” 兩人找了個空點的地方坐下了。吳聆的嗓音很溫和。孟長青按著傷口的手莫名失了力道,他詫異地望向吳聆,不知道吳聆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吳聆看著他這副樣子,低聲道:“我剛好路過看見你,多站了會兒,剛剛你的師弟在臺下很激動,我過去問了一句?!彼吐晢柕溃骸澳闶墙忻祥L青,是扶象真人唯一的弟子?” 孟長青忽然低下頭去,不知說什么,低聲“嗯”了一句。 “劍招行云流水,修為也不弱,輸了可惜了?!?/br> 孟長青反應過來吳聆在夸贊自己,一時更是局促。 吳聆見他不停地用力擦著手上的血,道:“這些日子比試時,總是看見你在臺下,想同你說句話,可回回一轉眼就找不到你了?!?/br> 孟長青擦著血的手一抖。 好半天,孟長青才道:“我……我聽聞吳師兄是長白清靜真人的關門弟子,一直頗為敬仰,于是常去看師兄的比試。我并無惡意?!?/br> 吳聆道:“我也并無惡意?!彼值?,“久仰扶象真人盛名,一直無緣得見,此番來到玄武,能夠有幸結識他的弟子,也算是平了不曾面見真人的遺憾?!?/br> 孟長青有點意外,“你想見我師父?” 吳聆溫和地看著他,“有機會自當拜會?!?/br> 孟長青一時竟是無法判斷吳聆究竟有沒有發現些什么,吳聆說的話,看上去和一般前來寒暄的修士常說的并無什么不同。不知為何,越是如此,他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 吳聆打量了他許久,終于輕聲說了一句話,“我剛剛才想起來為何覺得你眼熟,你長得像我的一個小師弟,他也姓孟?!?/br> 孟長青猛地頓住了。 吳聆望著微微凝住了表情的孟長青,露出個很溫和的笑,“他叫孟孤,吃了很多苦,膽子很小,小時候常常愛躲在我身后?!?/br> 孟長青的表情已經全然變了,擦著血的動作也停了。 吳聆伸出手,從他手中接過道巾,幫孟長青包扎著手上的傷口,他繼續道:“他下山那年才八歲,什么也不懂,我一直記掛著他?!彼p聲道:“我原以為他早已經脫離了道門,卻沒有想到他留了下來,拜入真仙門下,學了道術,得了真傳,如今深受師門器重?!?/br> 孟長青腦子一片嗡嗡作響,久久沒能說出話來。有些震撼,有些被戳穿的無措,又有些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鎮定,他終于緩緩抬頭望著吳聆。 吳聆幫他止住了血,低聲道:“我早該猜到是你的。多年不見,師弟別來無恙?” 孟長青被戳的說不出一個字。一句平淡的寒暄,仿佛過去在長白發生的那些事剎那間煙消云散,愉快的以及不愉快的,全都消散了。朗朗的乾坤灑著金光。他在那雙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溫和,一如許多年前,過了許久,他才壓住聲音中的低顫,道:“別來無恙,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