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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鵪鶉在線閱讀 - 第50節

第50節

    車門合上之前,他突然拉住楊剪的袖口。

    很少在那人臉上看到這種猝不及防的表情,大概是由于差點把他手腕夾住,楊剪的眼角都跳起來了,“你干什么!”

    “你坐前面,還是后面?!崩畎子纤牡梢?,憑空冒起好大一股子倔勁兒,從袖子攥到手臂,攥得指尖發白。

    “……”楊剪拍了拍他的手背,“后面。我坐后面?!卑矒崴频恼f著,他終于把那五根指頭從自己小臂捋下,也如約繞過車尾,坐在李白旁邊。

    奇怪的是這跟分開坐區別也不大,一路上楊剪看手機看窗外閉目養神,李白咬指甲咬潰瘍咬自己的唇環,他們誰都沒有說幾句話,就這么堵車堵到天黑,回到地下二層的那間小屋。

    水已經清干凈了,李白拉開吊燈,驚訝地發覺裸露在外的石灰地面大部分都恢復了干燥的淺色,楊剪居然買了臺家用烘干機,開最小檔,正窩在沙發拐角處嗡嗡工作著。

    門后那根千瘡百孔的水管似乎也做了一些改造,整齊地纏上了姜黃色的防水膠帶,龍頭目前也不再漏水了,聽不見大顆水珠砸在接水桶底的砰咚聲。

    “你都修好了?!崩畎状舸舳略陂T口。

    楊剪幾乎是把他搬開的,還得注意他的傷口,搬得小心翼翼,把人在沙發尾上放好,又開始往屋里搬行李,兩大包丟在地上,中間夾了個撐飽了的塑料袋,“能暫時多堅持一會兒,”合起房門,他抽出紙巾擦鼻子,“你這屋電路排線也有問題,要改得把墻敲開,早點換個安全地方住吧?!?/br>
    李白把自己包里沒喝過的礦泉水遞了過去。不知道在西南的濕潤氣候里是怎樣,至少回了北京之后,楊剪的老毛病顯然又犯了,鼻血不至于往外流,但一擦總是有。李白瞧著他把那團沾紅的紙扔進紙簍,也擰開瓶蓋喝水,這才開始拆自己的行李,“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個棒約翰?”

    “你能吃棒約翰嗎?”楊剪笑。

    “蘑菇湯應該是可以的吧,”李白也笑了笑,把塞在上層的藥一樣樣地拿出來,排在自己膝邊,“或者叫宏狀元,他們的電話我都有?!?/br>
    “我要去趟外地,”楊剪還是站在那兒,他的包也還是待在門口,原封不動地抵在腳邊,“月底就出發了?!?/br>
    “月底?”李白驀地抬起眼簾。

    “嗯?!睏罴裟抗獠粍?,似乎一直這樣放在他身上。

    “什么時候回來?”

    “國慶節后?!?/br>
    “哦……”李白又垂下腦袋,“今天晚上——”

    “房子我租好了?!睏罴舸驍嗨?。

    “在平安里?”李白是有點受驚的模樣。

    “對,”楊剪說,“趙登禹路上,離程硯秋故居不遠?!?/br>
    “那得多少錢一個月!”

    “很舊,”楊剪卻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我得在走之前修一下?!?/br>
    “那你抓緊時間去吧,”李白頓了頓,用胳膊攏了攏那些藥瓶藥盒,像是要把它們藏起來似的,“我這邊也沒什么問題了,線都在醫院拆好了,過段時間再回去復查一下就行。錢我也有剩的,別耽誤你的事?!?/br>
    楊剪仍然那么全神貫注地望著他,襯衫的褶皺盛著淺淺的光影,獨有目光很深很深,在并不特殊的某一秒,他拎起包,推開了門,“走了?!?/br>
    “等等,我——”

    楊剪停步,卻沒轉頭。

    “我能……我剛才就想說,要提前祝你生日快樂了,本來想今晚留你下來我們明天去趟王府井或者燕莎商城,但你找到房子就不要在這兒擠了吧,而且現在好像,也太早了點,今天才九月十一號吧不對十二號,”李白的目光從他的側臉滑到地面,那兒有一粒固定在水泥里的砂石,“你到時候不在北京,能把地址發給我嗎?我給你寄禮物?!?/br>
    沒有聽到回聲,楊剪踏出房間,隔著一扇劣質的門板,他的腳步遠了。

    李白手肘撐著膝蓋,捂住低垂的臉,一動不動地待了好久。到后來他兩條腿都盤麻了,上腹的刀口癢得出奇,幾瓶藥也滾到地上,他還在恍恍惚惚地想同一個問題——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上個月的這個時候,他還跟著楊剪在濕漉漉的山林間游蕩,時不時疼得直不起腰,像要把對方吃了那樣接吻;現在,他擁有回了一顆基本健康的肝臟,分別卻變得那么簡潔且禮貌,形同陌路似乎也只是一句“拜拜”的事。

    哦,對,可能問題就出在這里,事情早已在緩慢發生了,從他被醫生從死亡名下開除,楊剪就離他越來越遠。

    因為他本身就是以那個沉甸甸的“死”字為借口,不由分說地溜回楊剪身邊的啊。

    李白終于想通這個簡單的因果,包括這么多天以來自己隱隱作怕的到底是什么。其實沒什么好遺憾的,也沒什么好猝不及防,當前的問題解決了,就總是難以再避開過去,而一旦涉及過去……只要記憶一天不喪失,他似乎就沒法好好地面對掛滿了一身記憶的人。

    十月又快到了,十月,北京的十月。十月是他一年一度的門檻,是斷掉的血管,是箍在軌道上的閉環,地球轉過去,好像都要卡上一下,卡在某個晴空萬里的白晝,讓人恐懼永恒。今年的十月,很特殊嗎?楊剪變成二十九歲了,楊遇秋快死了五年。

    他得快跑吧。

    那么,在教室門口和座椅縫間偷看幾眼就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嗎。

    連問問楊剪離京是要去哪兒都不敢?

    李白不想回答自己。他厭倦了提問。每一個問號點出的都是他的有礙觀瞻,他的懦弱。掏出毛巾牙刷,在電腦和雜志底下,他又翻出了自己放錢的牛皮紙信封,用皮筋捆著的鈔票還剩幾沓,方昭質確實是醫者仁心,同種藥效,有國產的就絕不給他開那些貴價進口藥,幫他省下來不少錢,開支大頭都花在手術上了。

    錢袋底部還壓了幾個小密封袋,是注射器的針頭,李白從藥車上偷偷拿的。和錢藏在一起是因為這是楊剪最不可能翻的地方,哪怕楊剪幫他收拾行李。

    他覺得這肯定比刀片好用,也不會留下明顯的疤痕。

    然而又出了錯。那么細小的金屬,染紅了,仿佛都磨鈍了,還是給不了他任何明顯感覺。生過這一場病之后他對痛覺的敏感度似乎又降低了一層。不會疼,不會痛,沒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李白把它扔了,空空的垃圾桶里只有這針頭跟那團帶著血斑的紙并排躺著。

    他又下地蹲在水龍頭前,捧著砸手的自來水柱,冷冰冰地洗了把臉。接著用力擰回把手,這管子確實不再往外滋水,然而還是斷不干凈,關閥后余下的那一點水連串兒往下滴,啪嗒啪嗒的,接著是啪嗒,再接著,啪,嗒,它慢下來了,停住了,只剩管口嵌的那一小滴,擁有不了足以下墜的重量,被張力死死勒著,與桶里的水面相顧無言。

    李白看到困在那滴水里的一只細菌。

    他相信自己能看到。

    正如他看著自己。

    假如他方才問的是:“我能一起去嗎?”

    假如他不等楊剪的選擇,而是去糾正——不是朋友,我寧愿和你相互憎恨,再也不見,也不要當你的朋友。

    楊剪會不會也在等他?至少有那么幾個剎那,楊剪也是不舍的?是沒那么“隨便”的。

    沒有等到豈不是就受傷了。

    李白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開始后悔。

    然而退縮的也是他自己。李白習慣了,是不是也該接受?腦子出了問題就是出了問題,他吃很多藥,看很多據說對它有益的書和電影,學著里面的人那樣微笑,交談,對著日出蹦蹦跳跳,高抬腿跑,像個推銷員那樣給自己打氣……至少在其他人面前他以為自己這顆腦子已經好了,其實它仍然是壞的,仍是他的宿敵,它不會按一個正常人的方式做決定。

    它就只會后悔。

    李白哭得頭昏腦脹。

    那就不要掙扎了吧。他倒回沙發,鼻梁緊貼布料,嗅聞那股陳舊的悶味兒,像是把頭埋進大堆的舊衣服里,讓他想起躲在楊剪衣柜里的感覺。他不知道那夜自己有沒有睡,后來的幾夜也不清楚,但白天和黑夜還是分得清,林林總總的藥他全都嚴格按照時間表吃,飯前飯后服藥的問題基本上靠祝炎棠送的維生素麥片解決。

    方昭質用藥不僅省錢,還很謹慎,什么都怕過量,每種都恨不得按照日子嚴格算出片數給他開。大約又過去了一周,李白果真把所有藥片都在同一天吃完,他回到醫院復查,方昭質撣了撣雪白的報告單子,一臉嚴肅地告訴他說,不需要再買新藥了。

    以后不要再抽煙喝酒了,這話說得更嚴肅,學學我們醫生吧,大多數都不去找死。

    李白笑起來,笑得又好看又充滿十足的底氣,和他說,我已經戒了。

    這是實話,然而做起來遠不如說得輕巧。酒倒還好,就是煙,隨便走在街頭上能找家報刊亭買,李白已經買了好幾包南京好幾只塑料打火機了——買下來再如夢初醒地丟掉。反正也不值多少錢,他還吃得起飯,還能這么無所事事地晃悠一陣子。至少半個月是夠了。在使用廉價的方法消磨時間方面,李白發現自己是大師水平,他在麥當勞打瞌睡,在肯德基看盜墓,他也跑去網吧下載,再抱著筆記本在地鐵二號線上一圈圈地轉,開著靜音,一口氣把上半年工作忙欠下來的番劇都補完了。

    他去天壇公園跟人晨練,提溜著糖油餅學打太極。

    他在西單的地下通道碰上一個拉二胡的瞎老頭,來回只有《二泉映月》《葬花吟》那么幾首曲子,他就蹲在一邊看了一整個下午,最終確認,這人是真的瞎。

    他在街邊受人蠱惑,花兩千塊錢報了個打折班,想著這樣可以督促自己不碰酒精。每天早上五點半就坐大巴去八達嶺的駕校學車,嚼著口香糖挨挨罵曬曬太陽,曬掉自己的霉斑,這感覺好像也不錯。有一次下課,中午太陽很好,李白還順著旅游地圖找到附近的大覺寺,拜了佛,燒了香,給楊遇秋請了盞長明燈。

    工作日游客很少,那些種在別院的古銀杏都變了顏色,簇亮得就像停了一樹扇翅的黃蝶,站在樹下,會覺得天空刺眼。

    他撿起一片葉子夾進,還在離開前抽了張無字簽,他問大師,我以后會破戒嗎?我有戒嗎?我戒好多東西。我在浪費時間嗎?我就是在浪費時間。簡直是自問自答。大師微微合起慈悲的眼,卻和他說“如露亦如電”。

    如夢幻泡影。

    他每天都想一想楊剪。

    他就是不想回家,最多想想那張沙發罷了。

    在楊剪在那房間出現過之后,他就開始害怕單獨待在里面了。

    楊剪生日當天,李白在零點零一分發去祝福:生日快樂!希望你天天快樂。

    早就編輯好了,沒能在整點發出是因為刪到只剩這一句需要一些時間。還是破了戒。

    六個多小時之后,楊剪回復:謝謝,你也是。

    楊剪生日的第二天是中秋,李白又努力拋下所有疑慮,在剛入夜時發過去一條:北京下雨,沒月亮。你看到月亮了嗎?

    這回并沒有收到回復。

    只是次日,楊剪多年落灰的博客突然啟用了一下,李白收到郵件提醒,登陸去看,楊剪只掛出了一張圖片,畫面里是一片日出的大海。

    兩片近岸的沙洲,七八艘漁船,靜謐撲面而出,沖得李白茫然失措。

    世界上海域那么廣,這是東海?渤海?孟加拉灣?好望角?

    楊剪去海邊做什么?

    問題太多了,超過了三個,李白選擇沉默。駕照還沒考下來,他跟教練請了長假,準備開始工作了。

    他去天津的一處車展給人做了三天的造型師,每天和上百個車模打交道,看那些性感暴露的衣著,夾卷發棒的時候總有白花花的肢體在他眼下晃動,還有人問他“李老師晚上有沒有時間”,弄得他有點想吐。后來又順道跑去河北農村給人弄了兩場婚禮,趕在十月四號,他還是回到了北京。

    給自己理了發,李白熬到半夜從地下室鉆出來,拎著上個月就買好的紙錢,找了個十字路口畫了個圈,慢慢地燒干凈。

    這是他這五年來每年都會做的事。

    裹了一身煙灰味兒,李白又有點想抽煙了,他回到自己的犄角旮旯,蹲在沙發上吃喜糖轉移注意力,有牙套礙事,他吃得很慢,人家熱心贈送的兩大兜子眼看著就要吃到地老天荒。平時舍不得戴的幾盒耳飾,還有新買的一件衣裳鋪在他旁邊,陪著他坐,他又給楊剪發了條短信:你回北京了嗎?

    楊剪這次倒是回復得迅速:回了。

    李白打字打得磕磕絆絆:今天見一面吧。

    又連忙補充:禮物。

    楊剪說:不好意思,我有點事。

    李白按滅屏幕,眼前又是黑漆漆的了,連扇窗戶都沒有,這是絕對的黑,那根被楊剪修嘚服帖的水管也又開始滴水了。李白默默聽了一會兒,回道:那以后再說吧。

    他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太好笑了,竟然在剛剛中了邪似的一意孤行,認為楊剪在這樣的日子里單獨一人待著,會難過。

    難道需要人陪嗎?

    難道是他嗎?

    楊剪跑去山里待著,浪費了“如露亦如電”的五年,不就是不想看見他嗎?現在他暫時不會死了,那楊剪當然也就不會想殺他,也不會想救他了。

    李白不準備再繼續想這件事,想太多,就難免溢出來,變成某些不合時宜的短信,惹得兩個人都不舒服。他真的做好了就此打住的打算,可他偏偏在那天沒活兒可干,在群里下番劇的時候,網速干不了別的,于是閑得無聊翻起了好友列表。燈燈已經很久沒有和他聯系了,除了工作邀約,聊天記錄最靠上的還是方昭質的頭像。

    偏偏他還點了進去,看見那人簽名寫著“專業相關資料看我空間”的個人主頁。

    偏偏第一條不是什么資料,而是一張照片,這人機器人似的賬號破天荒發了條日常動態,是在醫院的辦公桌上拍攝的,幾沓病歷上面擺著長形門票,“2012中國平安中國足球協會超級聯賽”,“北京中赫國安vs山東魯能泰山”。

    門票有兩張。

    方昭質配文說:今天不加班。

    居然還發了個笑臉,發送時間是兩小時前,現在是下午六點一刻,開場時間是七點半。

    李白即刻出發,趕往工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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