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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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室里的方昭質穿著防護服,戴著帽子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同樣讓人認不清楚。由于平時喝酒,李白全麻的劑量要用得更大,手術不到一小時就做完了,從昏迷到恢復意識卻用了整整四個鐘頭。睜眼時他看到白亮燈光,呆呆地盯了一會兒,手臂將將能夠動彈,他從床頭翻來自己的手機。 八點二十九分,床邊沒有人。 比起欲裂的頭痛,腹部的痛感也很遲鈍。 倒是簾子那一邊傳來異響,是個男孩的哭聲,好像還處于變聲期,哭得這么撕心裂肺,當然是因為疼。李白聽到安撫,還沒看清屏幕上的字,手機就滑落在橡膠地面,響聲很小。他攥緊床單靜靜地躺著,楊剪去哪了,楊剪在什么地方,好孤單好孤單,這是他剛剛蘇醒的大腦所能做的本能思考,直到護士長端著藥盤經過,看到他睜開的眼睛。 “醒了?”她走到李白床邊按傳呼器,“方醫生,十六床醒了!” “手術很成功,”她又道,“具體情況等小方過來跟你說,他剛才沒答應,應該正在會診?!?/br> “十五床呢?”李白又撿回一些思緒,聲音啞得自己都不認識。 “送到icu去了,”護士長熟練地檢查他的監護儀和輸液袋,都弄好了,才彎腰撿手機,“對了,你家屬守到大概八點,有事突然走了,但說了今晚會回來,叫你別擔心?!?/br> 李白點了點頭,想抬胳膊拿手機,卻立刻被護士長按了下去。亮起的屏幕被懟在面前,他看清第一條短信上的字:“地下室水管爆了,我回去一趟?!?/br> “……您幫我發條短信吧,我密碼是0929,”李白緩緩道,只要打開水閘,他房里那根房東自己加的水管就愛出問題,每次修起來都是大費周章,還把他的沙發屁股底下泡得潮乎乎的,“就和他說,我醒了,不用著急趕回來,離那么遠太晚了,就在那邊找個賓館住一晚?!?/br> “人家走的時候就說要回,可一點猶豫也沒有,這是關心你呢,你們小年輕成天糾結什么呀,”護士長輕輕拍了拍他的額頭,“再說你剛做完手術,身邊沒一個親人陪著,可憐不可憐?好好休息,太困就睡?!?/br> 她把手機放在那束開得正盛的鮮花下面,出門洗手去了,隔壁男孩的哭聲也漸漸平復,而李白掙扎著摸到手機,捏在手里,自己卻毫無防備地哭了起來。 他想自己打下那行字,不想讓楊剪再折騰,可他目前手指的靈敏只夠輸入那串四個數字的密碼,二十六個按鈕太小,弄得他話不成句。那就不發了,把手機關掉吧!乖乖等楊剪來,自己不就是想見面嗎,還要裝嗎?想要楊剪的好但又怕喪失,更覺得自己不配,這就是癥結所在吧,怎么會有像他這么麻煩的人! 于是李白淚流不止,到現在他才清楚地感覺到傷口的疼,皮rou上的、皮rou里的,如此過了十幾分鐘,房門再被推開時,他就掖起被子擋住了臉。 然而眼睛沒能擋住,方昭質被嚇了一跳,剛把幾種口服藥放上藥車就匆匆俯在了床邊,“怎么回事?哪兒不舒服?” “沒有,”李白鼻間立刻沒了酸意,聲音也強撐起底氣,“我精神不正常,你知道!” “……我就說,你可別嚇我啊,”方昭質站直身子,檢查起各項監護數值,“切得很順利,現在體征也不錯,你的肝臟狀況比我想的要健康不少,瘤子的形狀還挺規整漂亮的,現在拿去化驗了,要看看照片嗎?” “發我qq上?!崩畎讗灺暤?。 方昭質笑了,露出整潔的牙齒:“這些藥怎么吃我都給你寫單子上了,今天晚上只用吃左邊那兩種瓶口標黃的,一樣兩粒,吃完就好好歇著吧?!?/br> 他居然沒有問一句楊剪的事,給李白倒了杯水,這就去慰問鄰床一聽到醫生來了就開始吭吭的那位了。 而李白在吃完藥后就因為麻醉的余勁很快昏睡過去,再醒來時,天已大亮,楊剪回來了,沒有躺陪護床,而是趴在床沿,睡得正沉。 李白坐了起來,碰了碰他隔層被子放在自己腿上的手臂,隨后就端著股力氣搭在那里,不敢往重了放,如此過去許久,直到幾個護士帶著實習醫生進屋查房,楊剪也醒了過來。 “喲,睡醒啦?”護士長喜氣洋洋的,“現在感覺怎么樣?” “有點餓?!崩畎浊那钠诚驐罴裘奸g的惺忪,如實道。 “餓了好啊,但你現在只能吃流食,”護士長笑道,“叫你哥給你弄點米糊喝喝?!?/br> 然而楊剪沒搭理她,也沒搭理李白,頂著黑眼圈和隔夜的胡茬,穿著皺巴巴的襯衫,進衛生間洗漱去了。 有時候李白覺得楊剪在生悶氣,并且這種感覺在接下來住院的幾天里越發明顯。楊剪的照顧依舊是耐心的,嚴謹的,把擦身體削蘋果這些小事都做得一絲不茍,半句怨言都沒有,確切地說,他根本就很少說話,跟李白總是用詞簡潔,連笑也沉默,可以說是溫柔,但也可以說是不開懷。 這似乎沒什么好驚訝的,現在這種居無定所沒有工作還要照顧一個病號的狗·日子,誰擔在身上能笑得出來? 然而,要真是這樣就好了。 楊剪不會因為生活的困窘而愁眉苦臉,從來不會,這點李白最清楚不過,況且有那么一些時候,楊剪在病房外跟方昭質說話,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只在門邊露出半張臉,就是截然不同的放松神情。李白漸漸意識到楊剪的安靜并非由不悅引起,而是因為,和他這個人,楊剪本就沒有那么多話想說。 前些天在山里還好,每天都有點事要一起去做,那就不存在沒話找話的問題,同時也被“死亡”的鞭子抽在身后,逼得他們剛碰上就得拽上對方一起跑路,來不及琢磨其他。但現在鞭子變成了虛驚一場,兩個人停下腳步,似乎終于可以平緩且正常地生活,卻立在路口,連對視都不自在。 是不是還沒學會怎么相處啊。 是要重新學。 那還學得會嗎? 他總不能和楊剪聊冒菜,聊國安,聊大學的辯論,他完全做不到——不對,那兩人現在聊的肯定也不是這些過時的東西!大多數時候,交談這件事有趣與否,不在于話題的選擇,而在于交談對象的水平。 結論真是一個比一個更讓人沮喪。 換個角度想,如果沒有得病,那連這樣的日子也不會有,楊剪或許也會回來,早晚的事,但絕對不會主動找他恢復聯系。所以從最后那次進山開始,從那個暴雨的午夜……好像都是偷來的。所以擺正位置這件事就是早做早解脫。一個個獨自度過的上午、下午,李白給雛菊換水,給百合的莖底剪出新的切口,在病層散步,被鄰床得了淋巴癌的高中生問很多問題,漸漸地放平了心態,計算自己出院的日子。 期間發生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在術后第五天的傍晚,祝炎棠大駕光臨。那人最近就在京郊拍戲,自從上次幫李白叫了急救,也對他的健康狀況比較關心,得知手術做完了,就趁著休息過來看兩眼。 而李白本以為這位勢頭正旺的準大明星只是瞎說兩句,裝裝客氣,才不會浪費行程來看他這么一個臨時工,因此看到那個全副武裝的可疑人物悄悄鉆進半掩的房門時,他差點把膝蓋上的電腦嚇掉。 祝炎棠叫助理在門外守著,摘下鴨舌帽、墨鏡、口罩,露出一張笑盈盈的臉:“精神還不錯???看什么呢?!?/br> 李白把屏幕轉向他,今年剛上的《冰菓》,第九話。 祝炎棠顯然不感興趣,坐在床沿東張西望地問了會兒情況,另外幾位助理就把大包小包的慰問品搬了上來。 “我馬上就出院了?!崩畎卓粗菐缀泻⑾x草阿膠,有些無奈。 “可以帶回家呀!”祝炎棠滿不在意,“能讓我看看傷口嗎,或者照片?” 很好奇的樣子。 “不行!” 李白壓住被角,不留情面。 祝炎棠撇嘴的模樣非??蓱z,誰知剛把助理請出病房,隔簾就嘩地一聲被拽開了,高中生光腳著地,比他更可憐,簡直眼淚汪汪,“真的是您!我是您的影迷!” 只見祝炎棠臉上的種種情緒——方才的委屈,現在的驚訝,馬上就散了,轉為公眾人物都會擺出的那副情態,全素顏也不帶慌的,只是悄悄“噓”了一聲,微笑著叫人不要聲張,又十分親切地過去噓寒問暖。李白在一邊瞧著這溫馨一幕,逐漸昏昏欲睡,“小白哥過來幫我們拍張照吧?!甭牭竭@句話時,仍然不是很清醒。 幾乎是同時,那幾聲門響倒是很提神——楊剪不知道是怎么搞定那幾個助理的,提著不銹鋼小桶進屋,又立刻把房門關上。他看著兩張床坐著的三個人,稍微瞇了瞇眼。 “你好?!弊Q滋恼玖似饋?,“我是李老師朋友,來看看他?!?/br> 又來了又來了,李白心想,一碰上不熟的人就裝謙虛,見誰都叫老師,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哥是真老師嗎。 “你好?!睏罴魠s只是點了點頭,完全不見激動。 放下小桶,他就接過高中生的手機幫人跟偶像合影去了,沒讓李白下床。 祝炎棠走后給李白發短信:跟我想象中不一樣! 李白:? 祝炎棠:我以為是那種普通人的帥,沒什么棱角和侵略性,像明夷哥那種。 李白:結果是宇宙級別的帥。 祝炎棠:那是我。 李白:是不是覺得他可以拍電影? 祝炎棠:人好像挺冷的,面癱可拍不了電影。不過你也得注意一下形象了,你現在比人家難看太多了。 李白:別胡扯行嗎,人家只是和你不熟,干嘛跟你笑? 祝炎棠:不會吧,他不認識我?! 恰巧此時楊剪沖了杯豆漿放在床頭,李白強忍住笑意,扯住他的袖子,仰臉把手機舉起來給他看,“大明星問你認不認識他?!?/br> 五指一僵,他才意識到前面的聊天記錄也都放在外面。 而楊剪偏偏要拿虎口鉗住他的手腕,從頭到尾看個完整,然后才把他松開,說:“眼熟?!?/br> 李白添油加醋,回道:只是眼熟。 “這人什么時候出道的?”楊剪坐上床沿,又問。 “就去年,第一部 電影最近剛公映沒多久,我給他做的妝發?!崩畎紫乱庾R縮了縮脖子。 他才想到,那是在楊剪還在山里待著少有網絡的時候。 手機震了一下,是祝炎棠回復了一個黃豆哭臉。 楊剪也瞧見那哭臉,但目光只是草草掠過,“你們是朋友?” “嗯,算是吧?!?/br> 楊剪靜了一會兒,在李白又把臉垂下時,他忽然問:“你最近是不是特別怕我啊?!倍⒆±畎?,一眨也不眨地,他又道:“作為‘朋友’,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嗎?” 第57章 三緘其口 “沒有?!崩畎琢⒖痰?。 楊剪不說話。 “我朋友,很少,”李白抓著膝蓋,只覺得詞不達意,“你是最……” “最什么?” “最好的那個?!?/br> 幾秒鐘的緘默之后,楊剪呼出一口氣。 “多交點朋友?!彼f道,轉身背朝李白,從旅行包里抽出一件干凈襯衫撂在陪護床上,掀起t恤衫的下擺。奔忙了一天,這衣裳在大太陽底下被汗濕,又在空調房里恢復干燥,這么幾個來回過后必須要洗了。 “你覺得我們是什么關系?”李白又忽然打破沉默。 楊剪t恤脫了一半,他回頭看著身后面色蒼白的人,把領口兜頭拽下,弄翹了頭發,“你覺得是什么?”一邊套襯衫,一邊問著。 “我?” “對啊,你?!?/br> “……我什么都可以,看你喜歡哪一種,”李白的尾音不自覺帶了顫抖,細聽的話,甚至能辨出細小金屬碰撞的聲響,“你喜歡哪一種?”他又執著地問。 “我也隨便吧?!睏罴魠s這樣說,在拎洗衣桶離開這間病房前,他擰開了保溫桶的蓋子,把長柄小勺插了進去。濕潤密實的香氣爆炸開來。是醫院北門口煤渣胡同上那家天天排長隊的潮汕砂鍋粥,青菜加上瘦rou,鄰床的家長給他買過,李白記得這味道聞起來如何。 豆漿也差不多晾到了合宜的溫度,它們都待在花束旁邊,觸手可及的地方,但李白雙手仍然放在膝蓋上,攥皺了衣料,抬不起來去拿。他看著楊剪合上房門,接著就看不到了,他知道楊剪要去哪兒。 不像他的病號服,醫院會統一回收再發新的,楊剪已經盡量省事地選擇穿一次性內褲,但其余換下來的衣服還是沒地方洗。好在有方昭質自告奮勇,他說他在一條街外的單位小區有個單間宿舍,還有自己的洗衣機。 這話李白不湊巧聽到了,在他從麻醉勁兒里清醒的當天,也就不能裝沒印象。他忍不住,某次下樓散步的時候還溜到馬路對面看過一次,繞著幾棟疑似宿舍樓的建筑團團轉,最終也沒能找到晾著楊剪衣服的窗子。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他要順著消防梯爬上去,把它們拽下來,統統剪碎,扔進盆里燒掉。 他也不是沒有問過楊剪,我現在又沒事干讓我幫你洗不就行了,就在前天晚上,但楊剪要他好好躺著。 所以這還有什么辦法啊。李白閉上眼,在病床上橫躺下去,傷口拉扯得生疼,他又立馬坐了起來。這能有什么辦法。除了“好好躺著”,他現在可以做到的似乎只有拎上保溫桶走去茶水間喝粥,不留在病房里是因為待會兒又要來醫生給那位怕疼的高中生嘗試做腰穿了,從上午開始已經失敗了好幾回,李白不想聽見那種呻吟以及在床上掙扎的摩擦,再一次被提醒痛苦。 術后第十四天,李白的鄰床等到了專家會診,他自己則辦理了出院。行李依舊少得可憐,楊剪一手提著自己的,一手提著李白的,再加上那些拆掉豪華包裝用塑料袋收集的補品,帶人走向在停車場里等候多時的一輛出租車。 在后備箱放好東西,他給李白開門,“請?!?/br> “謝謝?!崩畎追讲乓恢卑氩讲浑x地跟著楊剪,現在才低頭鉆進后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