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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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那串腳步還是乖乖地奔向了他,隔了一步遠,停在他旁邊。 “……李老師,”曲比日怯生生的,印象中他已經十五六歲了,卻才上初中二年級,個子也比城里同齡的孩子矮小不少,更沒有那股老練勁兒,“你知道,我的名字啊?!?/br> 李白正抬眼看他,差點嗆住。老師。這個稱謂李白經常聽,從各種人口中,比如同一個化妝組的同事,又如以前帶過的學徒,那些年輕藝人心情好的時候也叫過,比如祝炎棠……這兩個字放在他這種職業上就廉價了,現在,聽這個彝族孩子字正腔圓地用漢語念出來,他才猛然意識到,這和稱呼楊剪所用的,是同樣的兩個字。 “楊老師給我指過,我還看了你的暑假作業,”李白呼了口氣,道,“不過那些物理題我也不會做,別叫我老師了?!?/br> “那叫你什么?”曲比日咬著嘴唇,歪頭問。 “你們覺得楊老師更像爸爸還是更像哥哥?”李白反問。 “哥哥?!鼻热詹患偎妓?,“楊老師還沒結婚呢?!?/br> “……那你們也叫我哥哥就行了?!崩畎妆M量溫柔地說,他實在沒有料到會有楊剪給這么多人當哥的一天。 至少比當爹好。 哪知曲比日卻一臉發愁的樣子,又道:“我們都想看楊老師和徐老師結婚?!?/br> 這回李白沒忍住,別過頭朝著空地劇烈咳嗽了一陣,平復下來,他轉回身子,低頭繼續包起餃子,假裝不經意地問:“為什么想看?” 曲比日眨眨眼睛,好像這是個不用回答的怪問題,“因為般配,楊老師很帥很酷,徐老師很漂亮很溫柔,他們去火把節選美,可以贏的?!?/br> 我能贏嗎?應該不能,李白想,聽說要選有活力的,健康的。 雖是童言無忌,但他也不能否認,曲比日說得挺有道理。李白想過許多女人的樣子,站在楊剪身邊,現在看來那位起了個甜蜜水果名字的女老師也不是不能嵌進那個空位。 “但楊老師不會結婚的,他還和我們說,這是一個人的自由,還要我們也不要因為任何別人的原因,去強迫自己,會后悔一輩子的,”曲比日說著蹲了下去,兩手放在膝上,忍住沒去碰那撲了白面的竹屜,兩只眼睛亮晶晶的,“餃子!我吃過兩次?!?/br> 他竟然看到,李白的眼圈紅了。 聽到李白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多包點?!?/br> 學生加上老師二十來人,皮又搟得不大,至少包五百個餃子才夠。李白準備包六百個。生活老師拉上新來的小韓打掃教室去了,就剩他一個人,縱使手指再靈活,他也做好了把一整個下午耗在上面的打算。燒好的帶魚已經涼掉,不再飄香,日色也漸漸西沉,曲比日卻仍然待在他旁邊目不轉睛地看,不說話,也不和其他孩子玩兒,就等餃子把屜子鋪滿,幫他把屜子抱進廚房,再盡職盡責地抱出來一張新的。 “你們是不是都挺怕我的?”數到四百九十九個的時候,李白忽然開口。 “嗯……”曲比日撓了撓頭,“不怕?!?/br> “真的?” “嗯!”曲比日蹲下來,點頭道,“我們知道,你就是那個朋友?!?/br> “朋友?” “文具,吃的,打籃球的……其他老師都說,是楊老師的朋友送的,他自己也這么說,”曲比日說,“而且你偷偷來看過楊老師好多次,現在還和他住在一起?!?/br> 李白閉上嘴巴決心不再亂問,他又臉紅,又有點來氣——楊剪居然說他是“朋友”?把他說成一個心懷愧疚的仇人都要好上很多!那至少是特殊的。但現在,在這些孩子眼中,他似乎也是特殊的,那在楊剪眼中又會是怎樣的呢。 五百六十個。等曲比日把空屜子抱過來的空檔,李白抬頭張望,瞧見一顆紅日端端正正地掛在旗桿后方,而背著那顆太陽,有一個人走在cao場上,從校門口來,與校舍平行,往這廚房的方向去。 李白的呼吸停了兩秒。 似乎來電話了,只見那人在半路停下,抬著左手站在紅旗下接聽,一個黑色的影子,跟李白隔了大半個cao場遠。 “付老師在廚房,曲比日興沖沖跑回來,“她說,可以下鍋煮了!” 李白“嗯”了一聲,目光從那剪影上挪開,把新包好的一只餃子放上空竹屜,輕聲問:“你們喜歡楊老師嗎?” 曲比日困惑道:“喜歡啊?!?/br> “為什么喜歡?和我說具體一點兒?!崩畎淄溩悠ど宵c了幾滴水,抻圓了些,認真地問。 “因為他是我們的榜樣!他很聰明……”曲比日也認真考慮起來,“沒有見過比他聰明的人了,對我們也很好,給我們補衣服,做飯,他還自己做大桶,曬水給我們洗澡用?!?/br> 簡易太陽能熱水器,我前兩天也用了,李白默默地想,統共五個,看起來確實不好做。 “而且楊老師特別勇敢,那些惡霸,不敢惹他,大人,不想讓小孩上學,說補貼不夠,去鄉里鬧,每次也是楊老師去擺平,”曲比日掰起手指頭,“這幾年有好多小孩出來上學了?!?/br> “對了,還有,楊老師很有意思,特別有意思!他說話,我們老是聽不懂,”他笑了,“他還在山上種了一大片地,好漂亮,是向日葵!他帶我們去除草,說等秋天給我們炒瓜子吃?!?/br> 李白似乎聽得入神,靜了半晌,他給曲比日遞了一小團濕潤的物件,指指他的身后,“喜歡就要表達!說是你自己捏的?!?/br> 曲比日低下腦袋,手心里是一朵餃子皮捏成的花兒,大圓花盤,細碎的花瓣,只靠一雙手和一只刮板來做,還挺像那么回事。接著又回過頭呆呆一望,他飛快地跑了過去。 李白饒有興致地看,看楊剪如何被小孩兒纏上,一邊接著電話一邊應付,似是終于把那白面葵花接住,好好地收了起來,總之曲比日又開始心滿意足地往回跑了。 “我說是你送的!”曲比日一掠而過,原來目的地是水氣騰騰的廚房。 李白低下頭,面對剩下的那一疊餃子皮,五百六十一,五百六十二……他最后要完成的,怎么這也像倒數。那影子他不想再盯著看了。方才楊剪好像在目送曲比日,到現在,卻還是沒轉開方向。這讓李白不得不去想,他其實是在看著自己。 他們好像總是這樣,隔教室門口的那塊陽光相望,隔大巴的陰影相望,隔cao場相望,隔山川湖?!翥y河相望。 都是說過再也不見的人了,打破承諾的又是誰呢。 李白的手機躺在地上,響了起來。李白拍開滿手面粉又沾上灰土,把它拾起來接聽。 “還真在飯點前回來了?!彼Φ?,“想我的紅燒帶魚了嗎?” “謝謝你的花兒?!睏罴舸鸱撬鶈?,聲音沙啞,他這一天大概說了很多話,也很久沒喝水了。 “哈哈,那你種的那些呢?”李白試著繼續放松,他望住那個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在夢里都出現過無數次了,是引他無數次跌落的深淵……做不到,他站了起來,“曲比日說有好大一片,已經開花兒了,我想去看看?!?/br> “在你走之前吧?!睏罴粽f。 “走?” “不能再拖了,老老實實回北京看病?!?/br> “我不想走!能不能別突然說這個啊,”李白脫口而出,他什么都沒想就開始像曲比日那樣拔腿飛奔,氣很快就喘急了,風在耳邊方寸全無地刮,“就,我的意思是,稍微晚點好不好?!?/br> 語氣還是緩和了。他總不能非得死在這兒,死在人家跟前,指望楊剪痛哭一場把他厚葬嗎?那種行為連將死的老貓都不如。 卻聽楊剪似是笑了,他的肩膀、臉側、飛揚的發絲,被夕陽打上一層金紅的薄影,隨李白的靠近而在眼中清晰。他不再是漆黑一片了,甚至快要被身后圓日盛大的橙紅淹沒。李白剎住腳步,看到他的臉,真的在笑。他那么輕巧且理所當然地,說出了李白又盼又怕的話,聽筒里,正對面前,都聽得到。 “申請剛才批下來了,一起走吧?!?/br> 第54章 本就是他的 去看葵花,是個天高云淡的上午,然而兩人卻不得不無功而返——那塊地是楊剪自己動手整理出來的,據說橫在半山腰,就在別人家的橙樹林旁邊,與山腳下的鄉村靠一條只夠皮卡車單行的小路連通。平時走起來雖然崎嶇,但也算得上方便。結果這回剛爬過了小一半就碰上了路障,“前方山體坍塌,禁止通行?!甭分醒胴Q著這樣紅底白字的牌子。 不用想也知道,這路大概是前些天被暴雨沖垮了,然而兩人還不甘心,非要繞過那字牌,還想再往上一點。沿路的泥濘越來越重,好不容易走近一瞧,大塊的土石從山側剝落,混著樹根和斷木堆積,最矮處也有兩三米高,已經把整條路堵死了。 “要不試試從下面走?”李白指向原本山路的另一側,那里還有些完好的林木,樹冠伸到路面的高度,沿順樹干爬下去的話,或許還能踩上實地,把路走通,“還可以直接爬過去,不就是個坡,爬過去就好了!”他擼起褲腿,對那些堆壘起來的紅土躍躍欲試。 楊剪卻轉身就走。 “你會陷進去,”他說,“或者被滑下來的石頭推到山底下?!?/br> 回去的路上他還跟李白講了幾個故事,說這邊山大土松,坡度落差大,每年雨季都要吃幾個人,尤其每場大雨過后,你不知道踩上哪塊土地會塌,碰到哪塊石頭會牽一發而動全身,越野車小面包失蹤的情況同樣屢見不鮮。 說這么多,也不知是真是假,至少把李白震懾住了。乖乖地挨在楊剪身側,他沿著來時的腳印,一步也不敢亂踩,生怕碰上“陷阱”,把楊剪也給兜進去。 只是忍不住小聲地問:“那葵花田是不是也都毀了?” “可能吧?!睏罴粜牟辉谘?。 “好可惜……說不定花兒都被打掉了,”李白指向老天,“天天下雨,煩不煩啊?!?/br> 楊剪卻瞇起雙眼,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好像栽花本就是無心,他顯然也不是非要看到向日葵開的那個人。 申請的離校日期是八月二十一號,楊剪還要多留這么幾天,是因為學校里還有些沒來得及收尾的事。跟新來的韓老師交接教學內容是一方面,接學生回校則占了工作量更大的一頭。年輕老師兵分兩路,徐荔領著小韓徒步接近的,楊剪開著借來的皮卡上山過橋,去接遠的。 這些路他早已爛熟于心,每條分叉后面有幾個新生和幾個老生在等著自己去找,心里也都有準。他還帶了個掛件,等身的,不怎么吵人,有時坐在他的副駕駛上打瞌睡,有時待在后車槽里吹風看天。 拆了個硬紙箱鋪在底下,李白坐也沒個坐相,經常坐一會兒就直接躺倒了,楊剪在后視鏡里能夠看到他歪七扭八的坐姿,抑或是高抬起來抓空氣的手。等終于開到了地方停下車,再看那人“呼”地跳下來,佯裝自然地揉揉被山路顛麻的尾巴骨。 李白一定要跟來當掛件的原因是,他說此地民風彪悍,多帶上自己可以給楊剪漲氣勢,然而幾天下來,他爬上禿山,潛往深谷,見到掩映其中的村寨,卻沒碰上一個拿著砍刀不歡迎他們進入的人??偰芸匆娕嗽诘乩锔苫?,或是抱著襁褓坐在路邊,睜著空空的眼,猶疑又帶點憨澀地打量他們;也總能看到男人躺在土地上,拿外套蒙著頭,或是耳邊放著煙斗,都睡得挺沉,似乎不是天塌地陷就叫不醒他們。 年紀都不小了,這樣的村寨總是靜謐空曠,年輕人都不在,最有活力的是那些褲腳沾著泥土的半大孩子,他們蹲在各自家門口,遠遠地聽見動靜,他們就都站了起來,仿佛對來客已經盼了很久。 有好多孩子叫“老師”,害羞的那些不吭聲,也要在外圈緊緊圍著。 但楊剪只能帶走自己的學生。 他穿梭在泥墻之間,一扇扇破木門中,熟練地按名單找人,他驅走咬李白鞋跟的狗。找到的學生跟在兩人身后,漸漸連成串子。不時有家長交不上錢,摘下房梁下面的老臘rou,又從床底下摸出一籃雞蛋,想來抵賬,楊剪就會和他們說,義務教育學費國家都交上了,孩子吃住都跟著學校,也可以先欠著,等助學金批下來了再統一補。 讓你們的孩子過來上學就行。 然而更多時候,這樣的拜訪根本就碰不上家長,要么是說爸媽出去打工了,好久沒回來,要么干脆低下頭不聲不響,孩子們無非是這些反應。遇到這種情況,楊剪仍然不著急,他讓人領著自己去村支部那里登記,說誰誰誰家的兒子女兒被青崗中學帶走了,簽下很多單據,最終他都會把身后那串學生一個不落地送上車斗。 挺奇怪的是,好像一旦爬上這輛車,妖魔鬼怪就被甩開了,林中的重霧毒瘴也散干凈,孩子們個個變了人似的神采飛揚,話也密了,他們在車斗里在李白身邊圍坐,問好多問題,問不到答案也沒什么,他們自得其樂地唱起歌。 李白默默地想,當學生果然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劃完最后一張名單的那個晚上,李白在床上叫著楊老師,問,我是不是特別壞啊。 楊剪含住他的喉結,說,是嗎。 他們那么多人,都需要你,我把你從他們那兒,搶走了。李白抱緊他的肩膀。 楊剪在那尖尖的喉結上輕咬,還是說,是嗎。 這真是意料之中的回答,李白的眼睛被纏綿晃失了焦,卻悄悄笑了。楊老師,楊剪。你就沒準備給我一個答案。你從來都不喜歡給人答案。我也知道,就算沒有我,你早晚還是會走。 事實上在類似貧瘠的年紀里,李白同樣期盼過有這樣一個老師能降臨在自己身邊,或者師傅也行,他沒那么貪心,非得坐進教室。他只是想要一個年長可靠的人,可以看到他的傷疤,可以教他治療它們??梢钦娴淖屗鲆娏?,如車斗里那些眼里閃光的正常孩童,現在看來,又會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見過太耀眼的人就再也忘不掉,這一情形放在誰身上都殘忍,是詛咒。因為離散似乎永遠無法避免,誰對誰也不會每分每秒都奉送。接受得了就好好活下去,接受不了,也不會死。 但楊剪本來就是他的。 他本就應該把楊剪帶走,他不需要送別,他與楊剪離散,那才是不正當。 李白只是在心里想想,這樣就不會被糾正了。 行李不多,但楊剪的單人旅行箱總歸不夠用,八月二十號那天,李白坐大巴進縣城,又買了個大的?;貋頃r午后太陽正好,七十來個學生跟幾位老師都聚在cao場上,盤腿而坐,中間圍著的人正在旗桿下唱歌。抱了把吉他,掃弦也簡單,唱的是竇唯的歌,黑夢,第三首,《還有你》。 李白立馬拖著箱子拎著紙盒跑近,又在圈外驀地停住,在一個正在啜泣的小姑娘身后,他安靜地坐下來。 看來都知道了,楊剪要走了。連生活老師跟徐荔都紅了眼角。 這首歌明明并不抒情,旋律有點懨懨的,很難唱,需要把嗓子壓得很低,卻是楊剪在ktv里的必點曲目,沒人能跟上他一塊唱,也沒人敢切他的歌。 不過是什么時候學會彈吉他的?還是一直都會一點,但我們沒有琴,所以也沒給我彈過。李白目不轉睛。 楊剪唱歌時低著頭,對著那木黃色的琴面,不看任何人,唯有春風拂面。唱完了,他就站起來鞠上一躬,把琴還到小韓手里。 李白開始鼓掌。 楊剪看著他說:“也謝謝同學們剛才給我表演的節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