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宣鏵帝眉間微頓,忽然回首望了望阮青令。卻見人中,阮青令垂著眸,唇畔抿出幾分嘲諷的弧度。 嘲諷?既是如此,只怕他卻是不信道遠大師所說了。 宣鏵帝回過神,語氣中卻仍有幾分猶豫:“大師有所不知,這門親事,乃朕心中夙愿……” “父皇?!?/br> 臨徽忽然行了一禮,垂眸緩緩道:“兒臣從前游歷時,曾聽一渡船的樵夫說過。人世因果輪回,種種皆有定數,若能得佛家指點,理應及時止損,不然只怕業障難消,日后福少禍多,得不償失?!?/br> 聞言,宣鏵帝神色微凝,雖并不言語,心中卻有幾分動搖了。 偏偏謝淮還悠悠笑道:“看來,這不是結親,是結仇了?!?/br> “……胡鬧?!?/br> 宣鏵帝回首瞥了他一眼,無奈道:“青令乃國之重臣,阿薇乃朕之愛女,朕怎么會讓他二人徒增冤孽?想來是天意難違,這門親事……便暫且作罷吧?!?/br> 他又問阮青令與臨薇:“你二人可有不愿?” 臨薇心中笑還來不及,哪里會不愿,只故作淡定道:“全聽父皇做主?!?/br> 阮青令垂了垂眸,亦語氣難辨道:“皇令不可違,微臣并無不愿?!?/br> 宣鏵帝卻以為他心懷芥蒂,不禁愧疚了幾分,拂袖道:“今日便到此為止,且各自回去罷?!?/br> “是?!?/br> 諸皇親國戚與朝臣們見了一場戲,紛紛恭敬地退出了崇華寺,上了各自的長檐馬車里,才開始紛紛議論起來。 “世上竟有三難之說,也不知我過了幾難,還剩幾難,真是愁人啊?!?/br> “對了對了,說來,上回我吃魚時卡了喉嚨,算不算一難?” “呸,屁大點事,想得美呢?!?/br> 而昭貴妃的華駕中,隱約聽得她語氣暗惱,怨懟道:“什么三難,苦海一生,全都是難,偏偏毀了這一樁姻緣?!?/br> “……” 長檐馬車各自回府。漆了云紋的皇子府馬車卻并未回到府中。而是悠悠轉行,前去了安國侯府。 臨徽坐于車中,打算去安國侯府將此事告知阮青瑜,讓她安心。 入了安國侯府,在暖閣中說了此事,阮青瑜卻略有擔憂道:“若道遠大師所說是真,那便無妨,若他是被人所迫,日后東窗事發……” 話及此處,便憂心忡忡地望著臨徽。 臨徽笑了笑,搖頭道:“你放心,我并未逼迫道遠大師……” “逼迫”道遠大師的,恐怕是謝淮。 阮青瑜聞言便不再多說,朝臨徽感激地行了一禮:“多謝殿下相助之恩,青瑜定當謹記于心,沒齒難忘?!?/br> “不必多禮?!?/br> 臨徽輕笑著朝她還了一禮,想起府中還有事宜,便與她作別,回皇子府去了。 然沿著安國侯府的長廊往回走,途徑一處碧湖青泊旁時,卻瞧見廊板側青草萋萋,白鶴臥水,而謝淮與若若立在其中,正說著些什么。 臨徽一頓,悄悄藏在樹下,側耳探聽。 隱約見得若若笑意吟吟,捧了一把春花撒到謝淮身上,嘆道:“我就知道表哥一定可以……表哥就是我的大英雄!我的救世主!” 謝淮冷哼一聲,嫌棄地拂開落在袖上的碎花,言語中卻幾分縱容:“諂媚?!?/br> 若若仰首笑得眉眼彎彎,卻不再多言,只一把摟住謝淮的脖頸,撲到他的懷中,粘到他的身上。 謝淮抬袖攏住她,俯了俯身,在她看不見時,眸中浮起幾分縱容而無奈的笑意。 湖泊旁的萋草芳芳,白鶴聞聲而動,紛紛抬翅掠起,羽翼在裙裾與錦帶間飛揚,拂過一湖波瀾。 “……” 臨徽的心,卻仿佛在緩緩下沉,沉入了幽暗的湖底一般。 原來,謝淮設計阻隔賜婚一事,的的確確是為了安國侯府的阮青若。而她明明知曉阮青令的身世,卻沒同阮青瑜那般,去求同為皇子、更易處事的他,而是去求了……謝淮。 臨徽眸色漆黑,袖中掌心緊握。 明明他也在從中周旋,可為何她眼里卻只有謝淮呢?從小到大,她只瞧得見謝淮。 不……就連院中夫子,閣中同窗,甚至是宣鏵帝與鎮北王等,都對謝淮另眼相待。因為謝淮像一把劍,鋒芒畢露,教人無法忽視他。 可溫良內斂,默默無聲,又有什么錯? 臨徽狠狠掐了一把掌心,才回過幾分神。他神色難辨地拂袖轉身,提步欲離開此地,卻在長廊處,瞧見了一身玄衣的阮青令。 阮青令亦立在廊下,遠遠瞧著湖畔旁那二人,容色惆悵而嘲諷。 “……” 臨徽步履一頓,眉間微恍。 不……孤苦之人無錯,只是沉溺在苦海中,應該再狠狠掙扎一把才對。 臨徽眉間沉斂,已有定奪,提步回了皇子府里。 …… 入了皇子府,臨徽便摒退了侍從,獨自踏入書閣中。他抬袖自暗格中抽出一卷密文,神色難辨地拆開查看。 這些密文,乃從前安王世子造下的偽證。文中記載了謝淮的種種“罪行”,甚至有謝淮勾結雍州謝家,欲與南國掀起謀亂之罪。安王世子被貶離晉安后,五皇子無意拾得了這些偽證,一直藏在府中。 不得不說,安王世子從前當真是恨透了謝淮,造的樁樁罪行,若能得以坐實,只怕謝淮再難翻身。 ……如何將“罪行”坐實呢? 臨徽手執密文,眉間深沉。 昭貴妃對毀婚的怨懟,阮青令不得宣之于眾的身世,臨薇與那位南國而來的祝渚,以及遠在南邊修養的瑾王…… 七日后,太后壽辰宴上,就是動手的最好時機。只是這其中,還需要一位關鍵之人相助才行。 臨徽收回思緒,目色暗沉,喚了侍從進來,淡淡道:“去安國侯府,請阮青令大人明日一見?!?/br> “是?!?/br> 安國侯府中 因三公主與阮青令的賜婚撤銷,二夫人勉強恢復了幾分神采,又覺得前幾日直言讓阮青令去死實在太狠了些,便愧疚地端了鯽魚湯前去阮青令的書閣。 恐這二人爭執,阮青瑜也隨行而去。 梅樹下,阮青令正與五皇子的侍從說話。遠遠見二夫人與阮青瑜前來,他頜了頜首,朝五皇子府的侍從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br> 侍從應下,恭敬地退了出去。 阮青令步履微動,又朝前來的二夫人俯身行禮,語氣沉穩道:“母親?!?/br> 聽得他話中的平緩,二夫人卻啞了啞,輕輕將食盒放到案上,垂眸道:“這是娘為你做的鯽魚湯,見你這幾日政事繁忙,不妨喝些養養身?!?/br> “……” 阮青令望著食盒笑了笑,眸中卻平靜如水:“多謝您,只是您近日體虛,還是歇著罷,這些事留給下人做便好?!?/br> 言語中,沒有半分不妥。 二夫人心中卻酸澀幾分。 換作從前,阮青令定不會待她如此疏離。雖他如今亦穩重妥當,但二夫人知曉,阮青令還是變了,變得更淡漠,更麻木,他們終究……是回不去了。 見二人沉默不語,阮青瑜便連忙笑道:“哥哥坐下喝湯吧,站著說話做什么。娘做的鯽魚湯最是美味,從前我可要喝好幾碗呢?!?/br> 說罷,便盛了一小碗鯽魚湯,遞到阮青令面前。 二夫人捏著帕子,亦望向阮青令。 阮青令垂眸,沉默幾許,卻忽然笑道:“我不喝鯽魚湯,鯽魚湯于我,乃克物,喝了也會吐出來?!?/br> 二夫人一恍,喃喃道:“可你從前……” “因為,那是母親做的,是meimei喜歡的?!?/br> 阮青令眸色如遠山空蒙,攏袖輕笑,闔眸道:“而母親……不也沒發覺我喝不得鯽魚湯嗎?” 二夫人聞言,面色一白,險些又暈了過去。阮青瑜連忙擱下湯碗,扶住了她,急道:“娘,您哪里不適?” 又不贊同地朝阮青令道:“哥哥,娘為了給你做鯽魚湯,在廚房勞碌了一早上,你便……少說兩句吧?!?/br> 正逢阮連緒從庭中來,遠遠見著二夫人容色蒼白的模樣,便急得拂袖而來,抱住了二夫人:“夫人,怎么了?” 二夫人搖搖頭,并不說什么,只虛弱道:“有些累了,想回去歇著?!?/br> “我這便扶你回去?!?/br> 阮連緒皺眉說道,正欲走時,卻又頓了頓,回首瞧了阮青令一眼,沉嘆道:“她不欠你什么?!?/br> “……” 阮青令始終一言不發,只凝眸瞧著他們三人緩緩離開,而自己,仿佛立在鴻溝的另一側,格格不入,甚至永遠也走不近他們。 若是沒有他,這本該是安樂美滿的一家。 安國侯府中……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 阮青令仰首望了望長空,卻露出諷笑:可這世上,哪里才是他的容身之地呢? “哥哥!” 一道清澈如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阮青令恍了恍,步履微頓,側目望去,見長廊側的花枝中,若若提裙走來,朝他露齒一笑:“在想什么呢?” “……” 阮青令緩了緩神,容色幾分松緩,嘆道:“……沒什么,可是尋我有事?” 若若笑了笑,想從長廊處翻過來,阮青令見此,玄袖微抬,伸手扶了她一把,還替她拂去發間沾著的花葉。 他無奈道:“不好好走路,藏在草里做什么?” “見哥哥走神,想嚇一嚇你啊?!?/br> 這幾日,阮青令常常立在廊下出神,若若無意瞧見,心知他一時半會走不出去,便前來瞧瞧他。 若若故作輕快,攤手道:“只可惜啊,根本沒嚇到哥哥,不然還想瞧一瞧,哥哥慌亂時會是什么神情呢?”